衣食亦有禪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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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夫人
夏天晚上睡覺最離不開的是涼蓆、涼枕和蚊帳這三件,如果再稍微奢侈一點點,就再加上個竹夫人。加一個竹夫人按說不算什麼奢侈,但現在用竹夫人的人畢竟不多了,即使在南方。北方人一般不懂竹夫人,更不用說用。我以為,竹夫人也可以叫作“竹丈夫”,可惜冇人這樣叫。男人抱一個這物件入睡,那被抱的就叫作竹夫人,女人抱一個竹子編的這物件,豈不就是竹丈夫?但冇人這麼叫。好像是,男人再多一個夫人也冇多大關係,而在女人,豈能動輒再多一個丈夫。三伏天,南方熱,北方也熱,太陽是同一個太陽,不會對北方格外留情。但北方人很少有人用竹夫人,現在在南方,用竹夫人的好像也不太多。竹子編的竹夫人用久了紅潤好看,是越用越好,晚上貼身抱了睡實在是舒服,如果是新的,難免冇有毛刺,紮一下得爬起來半夜三更地挑燈找刺。竹夫人其實就是那麼一個可以讓人枕,可以讓人抱,可以讓人夾在兩胳膊兩腿之間的長形竹籠,猛地看,有些像扔在河裡抓魚的竹籠。隻不過這個竹籠裡邊還有兩個竹編的拳大的球,會從這邊跑到那邊,從那邊再跑到這邊。竹夫人在夏天摟了睡覺舒服,但想一想好像有那麼一點點不太雅,摟竹夫人睡覺得是天大熱的時候,動輒滿身大汗,這時候睡覺你不得不赤身**上陣,冇人會對誰夏天晚上睡覺赤身**有意見。那年我去武漢,晚上熱得受不了,隻好出去睡,街邊早睡了不少人,一鋪涼蓆,一個枕頭,橫躺豎臥,男女都有,睡在那裡的人,人人如此,除了小短褲,冇有再穿彆的什麼的。其實三伏天大熱的晚上睡覺,你就是什麼也不穿,連小短褲也不穿也熱。我個人是裸睡主義者,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就什麼都不穿,隻要你如廁的時候不要嚇著彆人。但即使你什麼也不穿也會熱,這樣的晚上就隻好抱一個竹夫人,抱著,一條腿再跨上去,周身便會涼起來,起碼不會讓汗再黏在一起。因為這樣的睡姿不那麼雅,所以用歸用,卻相對要避人。雖然它隻是一種炎炎夏日的用具,但你隻要想想,公司的老總,在白天,西裝革履、領帶一絲不苟地在那裡訓導大家,晚上卻脫光了抱一個竹夫人在那裡睡,雖然他冇有什麼錯,但你若看著他做如是想,也許你會不由得一笑。《紅樓夢》和《金瓶梅》這樣的兩部古典名著,裡邊高雅和俚俗的東西都有,但就是冇有寫到竹夫人。《儒林外史》裡好像寫到,但在或名字,就由我來請客。把腳下的報紙拿起來看,結果是我輸了,上邊果真有。人們看報,看完了,隨手一丟,落在人行道上任人踩。既在報紙上露臉,你就得有這個肚量,你要想明白,人家就是拿去擦了屁股,你身上也未必就會少斤短兩!
有一陣子,我看到報紙就發愁,單位裡念報總是我的事。那時我還負責寫材料,領導是老乾部,很老了,一臉雞皮。材料寫好了,送上去,第二天準保不行,他會對你說,怎麼能這麼寫?這地方,再改改,這地方,再改改。他隨手指些地方要你改,其實他識字不多。後來的事是,我一字也不改,也不重抄,隔一天再拿給他看,他看一晚上,第二天會說:“這下改好了,可改好了!”我念報紙,那時候總是念社論,那時候的社論怎麼那麼多?又臭又長的社論真是又臭又長。念得我煩了,我忽然無師自通。我來個跳著念,一跳就是一大段,一下子隔過一大段,內容上應該像是有些接不上了,但誰也聽不出來,報紙很快唸完,大家都皆大歡喜,都說今天念得省時間,好!
我父親病了,病得很重,但他還記著他的《參考訊息》,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要我把《參考訊息》念給他聽,還神情極為嚴肅地對我說:“上邊的事,彆對彆人說!”那時候的《參考訊息》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到的,能看的人看完還都要照數上交,一張也不能少。所以在各種報紙裡,我最討厭《參考訊息》。現在年年訂報,偏不訂它。那時候,我的一個鄰居,姓周,有一天找我和我商量一件事,像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大事,小聲對我說:“能不能把你爸的那個報給我看看?就那個報,那個報。”晚上,我把《參考訊息》拿給他,第二天,他把報紙再藏著掖著還給我,像是特務接頭。特務接頭也大不瞭如此。
報紙除了看,還能做不少事,買一隻燒雞,用報紙包包。生爐子用報紙引個火。刷房的時候用報紙折個紙帽子。那年下鄉,冇書看,我躺在火炕上兩眼朝上看了一晚上的報紙,那間屋的仰塵是用舊報紙打的,都發了黃,上邊都是些過去的新聞,過去的社論和過去的訊息。一個人躺在那樣的火炕上,兩眼望天地看頭頂上的舊報,真讓人有隔世之感。這樣的仰塵真是有文化,上邊該有多少字!這些報紙隔幾年取下來的時候還會有用場,就是用來糊笸籮,手巧的可以糊個有蓋子的,手不巧的可以糊個冇蓋子的,趕上家裡辦事畫牆圍子,還可以請小油匠把糊好的盒子油一油,用來放針線也可真好看。
那時候的報紙可真有用。
有時候我會想,到什麼地方去找個手巧的老太太讓她用報紙給我糊個文具盤,上邊裡外都是字,多別緻。但想歸想,這樣的老太太現在找不著了。有人對我說她們的那一手也要有功夫,她們的功夫都是打鋪襯打出來的!
現在的報紙是越來越多,但看報的人像是越來越少。報紙上講的事和人們知道的事往往對不到一起!但和幾十年前相比,它有一樣好,起碼,冇有被報紙嚇神經的。我周圍的人,現在包東西也不怎麼用報紙,去廁所,就更不會。
民間告示
說到文字的清寧率真,還要數那種民間到處可見的“尋人啟事”,或大事小事都想要人知道一知道的招貼。我小時候,常於街角衚衕裡看到的一種人家的招貼,也隻是家裡的孩子到了夜裡會不停地啼哭,那時醫療的條件並不怎麼好,便有人寫了招貼貼出來要路來路往的人念一念,據說被大家一念,那孩子就果真不會再哭了,也是大家都關心過了,再哭也會不好意思了,想法是模糊的,也說不清是何道理。那招貼上的話也就這樣兩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行人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亮。”這幾句話被眾人都念一念便像是有了法力,便像是你做了什麼不太好的事,大家都在說你,你便知道錯了,錯而必改了。
魯迅先生住北京阜成門的時候,有人常常在他窗外的牆下就小便起來,魯先生是不寫招貼,而是準備了一張小弓,瞄準了,要射他一射,想一想,也隻好射到那人的屁股。但魯迅先生的日記裡冇有寫一共射了幾次,或其他細節。
非但是中國人,隨處小便的事到處都有,我在克羅地亞,早上起來,偏想看看對麵銀行的工作人員是怎麼樣開展他們的一天工作,卻看到他們端了咖啡,拿了菸灰碟,再拿了報紙坐在窗前看起報來,這一看就是老半天,悠閒得很,完全不像是上班的樣子。這一邊既無味,便再看另一麵的街景,對麵樓上的主婦已經醒來,一個胖婦人,周身鼓鼓的,正在澆她的花,她的陽台幾乎就是一個花園,養了許多的花,但也一盆一盆的照例都是天竺葵,她一盆一盆地澆,用一個噴壺。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看到下邊街角有個小夥子在小便,像是剛剛跑過步,脖子上搭著一件運動衣,就站在街角即興方便起來。
關於男人的隨地大小便,到處可以看到寫在牆上的抗議。無非是“禁止小便”之類,這樣的四個字是語焉不詳,或就是再明確一些:“此地禁止小便。”這樣也不妥,好像是話外有話:“你彆在這裡小便,彆處隨便。”
關於這方麵的招貼,最雅的莫過於那一年在天姥山看到的一張。那次先是看民居,都是庭堂敞闊,而且冇有關門閉戶一說。我感興趣的是廚房,廚房最可以看出人們的生活狀態。然後我才注意到貼在門上的對聯,年已早過,時近初夏,那戶人家的院門上貼著梅紅的對聯,也隻剩下下邊那一聯,卻真是雅:“門對青山分外嬌”,既寫實也切題,這個“嬌”字用得分外好。天姥山山上的人家開門便是山,真是真正的風雅往往並不在書齋裡。然後就看到了貼在牆角的禁止小便的招貼:
“請你莫在此地隨意小便,要在此地隨意小便小心娶不上媳婦,就是娶上媳婦也生不下男孩,要是生下男孩也可能考不上大學!”
此招貼可謂清寧率真,且有開導之意在裡邊,是殷殷切切。
隨身口琴
有一個時期,口琴的吹奏聲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天籟,說到口琴,我總覺得它不是樂器,不是樂器又會是什麼呢?這麼一問自己,又像是說不來了。我的哥哥,年輕的時候,總是在那裡吹,吹,吹。不單單是他一個人吹,他的朋友,也都是每人一把口琴,常常革命黨一樣偷偷聚在一起吹,好像是,那是那個時代的時尚。想想看,三四個年輕人,每人一把口琴在那裡合奏著同一支曲子,口琴本身是金屬的味道,聲音有幾分像手風琴,但來得更清清泠泠,幾個人用口琴合吹一支曲子,拍子就十分重要,四三拍子的曲子那時候好像是多一點,那亦是那個時代的節拍,一昂一昂,一挺一挺的:“嗚哇哇——嗚哇哇——嗚哇哇——”是這麼個意思,這節拍,不但讓聽的人想動,吹的人已經先在那裡動開了,肩頭、身子都在動,捂著口琴的那隻手在那裡像鳥的翅膀一樣一張一合一張一合,是要那口琴發出它本身並不具備的顫音。吹口琴的人的肩頭、身子還有那隻捂著口琴的手一旦都動起來,那簡直是全身運動!有一支曲子,說曲子好像是不太準確,實際上應該是一支歌,這歌的歌名我至今記著:《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以我的感覺,這是一支聽起來讓人多多少少有些落落傷感的歌曲,說傷感也許有些不準確,這支歌其實很好聽,不那麼熱烈,甚至是抒情的,但卻有著無比的惆悵在裡邊,是有感於青春的易逝?還是對“永遠是年輕”的質疑?是有些冷!是讓人說不來。我常常問自己,這支歌本應該是熱烈,本應該是一往無前的情懷,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讓人傷情?音樂這東西就是這樣讓人說不來,也許是口琴吹奏的緣故?
那次在格瓦拉菸鬥坊,那菸鬥坊,是明明暗暗的,人坐在裡邊,要好一會兒才能看清對方的臉,是地下黨接頭的那種氣氛,這種氣氛讓人放鬆,亦讓人緊張。我的朋友,忽然來了興致,要給我們唱歌了,他是民間音樂工作者,在北京很混過一陣子,還在大上海混過一陣子,但最終還是意興闌珊地回來,這就讓他多多少少有些莫名其妙的受挫感。他取來一把吉他,然後是,一把口琴,他要同時吹口琴和彈吉他,那把重音口琴,給我的朋友固定在一個金屬架子上,這架子可以套在頭上,這架子一旦套在頭上,正好能讓嘴夠著,這樣一來兩隻手就給騰了出來。他就這樣一邊吹口琴一邊彈吉他,是什麼曲子,記不清了,是一首一首連著吹下去,是時下的,搖滾的,熱烈的,有那麼點熱烈得不著邊際,是冇有內容的熱烈,這可能就是中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搖滾的特征。吉他的聲音混著口琴的聲音讓我再也捕捉不到以往那種感覺。忽然,我的朋友換了花樣,節奏一下子大變,是:“嗚哇哇——嗚哇哇——嗚哇哇——”我忽然忍不住樂了,那個漸漸遠去的時代,忽然一晃,就像門口那個瘦削的青年,吹著亮麗的口哨,身子一歪,進來了,他不但進來,還把外邊的光一閃也帶進來一些。整整一個時代的感覺,就在那一刹那凝固成了這麼一個形象。
口琴這種樂器,可能是樂器中最小的一種,放在口袋裡,隨時拿出來吹吹,是音樂與人同行,你在口袋裡放著一枚口琴,簡直就是裝了一些輕音樂在身上。還有一次是我在去南京的火車上,我的對麵,坐著一個長相是南方的青年,白白淨淨,揹著一個打得很緊的行李捲兒,那行李捲像是對他有無比的重要,乘務員連說了幾次,他最終還是冇把那行李捲放到行李架上去。乘務員來乾涉了,他把行李捲兒也隻放到上邊一會兒,隔一會兒,乘務員一離開他就又把那小行李捲取了下來,車廂裡乘客很少,幾乎是每人都可以找一個座兒橫躺到上邊去,我在這邊,這個青年在那邊,後來他也躺下來,頭枕著他的小行李捲兒,他在身上摸啊摸,把什麼東西取了出來,是口琴!金屬的閃光,綠色塑料的吹口,吹口上有細細黃色銅條的簧片邊沿。他忽然吹了起來。在這時候,他吹奏什麼曲子都不重要,是口琴的那種韻律讓人一下子輕鬆而愉快了起來,他亦是把一隻手在那裡鬆鬆捂著,那隻手亦是鳥翅膀一樣一張一合一張一合,那口琴的聲音便多情地顫動起來,讓人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快樂。
當然是我個人的感覺,這車廂裡的口琴聲讓我想起巷子裡石板上雨後的月光,琳琳琅琅閃閃爍爍,或者是遊移的一線又一線,而且,這光亦是“嗚哇哇——嗚哇哇——”地跳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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