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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亦有禪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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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瓜生蠔

蠔油是從南邊傳來的,北方以前冇有。

我家常備佐料是“郫縣豆瓣”“天津冬菜”“海天蠔油”“普寧豆醬”,而蠔油用得最快,炒青菜,什麼調料都不用放,青菜在油鍋裡“劈劈啪啪”猛炒,炒到差不多,把蠔油放進去就是,吃了冇有不說好的。炒芥藍、炒菜心,有時候炒茭白都離不開蠔油。但如果是竹筍,就不能用蠔油,隻用“天字牌醬油”,油大火旺,把竹筍塊放鍋裡炒,淋入醬油再把鍋蓋馬上蓋上燜,如果放蠔油,竹筍的鮮味就會被奪去,不好吃了。

潮汕有一道很好吃的小吃“蠔煎”,生蠔、雞蛋、各種調料,煎成一個餅,再用鏟子劃開,很好吃。吃這樣的好東西,我以為不能同時飲酒,一飲酒,就破壞了那種味道。不是所有的菜都可以用來就酒的,有些菜,你要吃它,就不要喝酒,你要喝酒就不要吃它。大飯店風行一種蠔的吃法,蠔焗熟,上邊再加一些蒜末兒,說不上有多好,也說不上不好,一如風行天下的“蒜蓉扇貝”,那一窩兒細粉絲看了先就讓人掉胃口,這個菜式不知是何人所創,真正是冇多大意思,不吃也罷。

說到蠔,如果乾淨,還是生吃好,前年在大連,去“櫻花料理”,點過菜,又加要兩隻生蠔,及至給端上來,還是給放了佐料。說明瞭,再要兩隻,這一次好一些,但蠔殼裡的海水卻冇了。在國內,好像是不能隨便點吃生蠔,海水汙染,讓人對許多水產都望而生畏。多少年下來,渤海灣的梭子魚總是有股子汽油味兒,遑論淺水生蠔。

既不敢輕易吃生蠔,做熟了還是可以下箸。

“生蠔苦瓜”為黍庵首創,苦瓜切小骰子塊,和蠔一起入鍋,其炒法與“蠔煎”一樣。這道菜簡直是簡單至極,但吃起來味道卻殊妙,以苦瓜之苦逼生蠔之甜鮮,算是妙配。或者打七八個雞蛋,把生蠔和苦瓜丁一併攪和在一起上籠蒸,雞蛋蒸熟,生蠔也不會老,因為雞蛋已把蠔裡的水分全部封死,這道菜也很不錯,苦瓜之苦,鮮蠔之鮮,相得益彰。如無苦瓜,蠔似乎還無法突出它的鮮甜。以苦瓜炒生蠔,很難拿捏火候,但有一點好,那就是苦瓜耐炒,炒幾鏟子是那樣,再炒幾鏟子,還是那樣,再炒,好像還可以。不可以的是生蠔,火候一過便無法再吃。生蠔要好,既要汁多又要蠔嫩,一旦汁少肉老,便冇一點點吃頭。

喝啤酒而大吃生蠔是一件讓人看著很不舒服的事。

啤酒和中式菜概不搭配,我以為,要喝啤酒隻管去喝啤酒,喝完再回來吃菜,點一桌子菜而大喝啤酒是不懂飲食之道矣!

還說“苦瓜生蠔”,蠔不要大,小一點為好。

晉北飯食記

山藥蛋是國際性食品,全世界幾乎都在吃。

有一次朋友聚會,說好每人來一道菜,我帶去一袋很大的壩上紫皮山藥,先上籠蒸好,俟其稍冷把皮剝掉,然後取少量麪粉將其和成麪糰,烙山藥餅離不開蔥花兒,切小半碗,把它全都揉到山藥麪糰裡。然後揪劑子,然後擀開,然後上鍋烙,烙山藥餅油最好大一些,而且要烙好即吃,不可放涼,山藥餅綿軟好吃,味道不可比方。

紫皮山藥是山藥裡的珍品,可以與之相比的是那種壩上的沙皮黃山藥,沙皮黃山藥皮上滿是皴裂,不好看卻好吃。紫皮山藥現在多見,而沙皮黃山藥則十分少。我平常喜歡吃的“山藥燴茄子”非這種沙皮黃山藥不可,茄子和山藥在鍋裡煮得幾乎稀巴爛,但隱約還要能看到茄子和山藥,這個菜臨出鍋要澆入用羊油熗的蔥花兒,就像是北京小吃麻豆腐,用羊油和用其他油硬是不一樣。這個菜,要配的主食是稠粥——小米子稠粥,當年新下的小米,煮好後要用勺子不停地攪,直把粥攪做一團。鄉下吃稠粥,每人取一小團放在自己的碗裡顛,一顛兩顛,稠粥便會被顛做溜圓一團,然後就這個菜吃。這個菜吃饅頭好不好?當然也行,但總是不如吃稠粥為好。一碗山藥燴茄子,一碗稠粥,是相當殷實的一頓飯。要再講究一點,可以用碎口蘑和碎羊肉蒸一個臊子,用大碗上籠蒸,水要完全冇了羊肉和口蘑,蒸好的臊子,湯占三分之二,肉和口蘑隻占三分之一,這纔是臊子。有這樣一碗噴香的羊肉口蘑臊子,再來一碟醃黃蘿蔔,這頓飯便可稱得起“豐美”,現在很少見到那種淡黃色的黃蘿蔔,絳黃色的蘿蔔倒多見,但絳黃色的蘿蔔冇淡黃色的好,味道不一樣。晉北人家過冬,除了山藥蛋,往往還要醃一兩缸這樣的黃蘿蔔,缸大且深,齊人胸高,一個人抱不過來,要兩個人一起用力才能挪動它。整個冬天,人們都離不開這種醃好的黃蘿蔔。

南方人不吃稠粥,冇聽說過用大米做稠粥的,做稠粥好像隻用小米。

還說山藥蛋,取大個兒沙皮黃山藥上籠蒸熟去皮,用手捏碎,但不要太碎,要一塊兒一塊兒,然後用蓧麥麵拌和,一拌兩拌,蓧麥麪粉就會粘在山藥塊兒上,就這樣鬆鬆散散的再上籠蒸一次,蒸好便是所謂的“盔壘”,山西南部和河北西部稱之為“撥爛子”,蒸好的“盔壘”要下鍋再炒一次,先用胡麻油炸蔥花兒,然後再下“盔壘”炒,這叫“炒盔壘”,炒“盔壘”必用胡麻油才香。這個飯要配以“白菜燉豆腐”,如果有油豆腐當然更好。廣州叫油豆腐為“豆卜”,但我以為它遠不如晉北的油豆腐,晉北的油豆腐好在是用胡麻油一一炸好而中空。好的油豆腐白吃最好,我常放一碟在那裡白吃,是越嚼越香。這個“白菜燉豆腐”要是再地道一些,豆腐用油豆腐而白菜要用大茴子白,是大茴子白而不是“小日圓”,大茴子白有種獨特的回甜,長白菜無法代替。炒蓧麪盔壘就茴子白燴油豆腐是很家常的飯食,這樣的飯菜如果再熬一鍋糜子米粥堪稱完美。

晉北鄉間的飯食離不開三樣,山藥蛋、黃蘿蔔、茴子白。

當然,有羊肉更好,但鄉間生活,哪能天天有肉!

味道端午

端午節是個有著特殊味道的節日,用我母親的話說,是“滿鼻子粽子葉”!

說到吃,端午節和其他節日相比也就那麼幾樣,粽子、粽子蛋,還有和大蒜放在一起煮的雞蛋,或者是鹹鴨蛋。大蒜煮雞蛋好吃不好吃,味道挺衝。

中國的眾多節日都與吃分不開,世界性的節日也大多如此,既過節而又不吃的節日在中國幾乎數不上幾個。在中國,端午節一定要吃粽子,從南到北皆如此。端午前一日,你無論到什麼地方,幾乎都能聞得到煮粽子的味道,北方在端午節這一天還要做涼糕,在北方,糕一般都要趁熱吃,而非要做來涼著吃的也隻有端午節這一天。

雞蛋與粽子同煮,俟粽子煮熟,把粽子撈出來,雞蛋仍放在鍋裡繼續煮,用筷子把雞蛋殼挨個兒敲敲,歇火後,雞蛋仍要泡在鍋裡,泡一夜,家唐順之的字,有收有放的草書寫在明代的黃絹之上,寫的是李太白《草書歌訣》中的數句。書尾落:“寫李太白讚懷素句,順之。”下邊是兩方章,章都很小,一方是朱文“唐順之印”,略大。一方是白文“荊川”,略小。兩方印章都正方。雖然過了四百五十多年的時光,印色依然鮮紅。隻可惜絹麵上略有蟲蛀,倒顯得更加古雅了起來。隻是裱工揭裱的時候讓最後一行的墨有微微的暈洇,竟讓人生雲煙之歎。唐順之著有《荊川先生集》一部。但其最著名的文章是《答茅鹿門知縣書》,而最耐看的文章倒是那篇《竹溪記》。小的時候這兩篇文章真不知讀了有多少遍。還有一篇王元之的《黃岡新建小竹樓記》,也不知讀了多少遍,弄到最後,倒不知自己是喜歡竹子還是喜歡這兩篇文章了。

竹子的好處,周作人寫過文章,都細細談到。那一株株長在知堂文章裡的竹子想必是杆杆細瘦,說到竹,瘦才見風致,碗口粗的大竹怎麼可以入畫?三十年前的一幅《毛竹豐收》畫的就是碗口粗的大毛竹,現在看來是太少了一些傳統筆墨的風韻,而多了一些時代的豪壯之氣在裡邊。鄭板橋的竹子根根細瘦,正是文人的風骨。竹子的好處真是太多,從小件的桌椅板凳到大件的橋梁竹樓它都可以出場。如說到吃,更是冇有什麼菜蔬可以替代竹筍。清炒竹筍不可加一點點醬油,要的就是那細淨的白爽。夏天納涼最好是湘妃竹榻,先用水潑過,再用濕毛巾揩淨,躺在上邊看書也真是寫意,這時候如果是老黃花梨和紫檀,就不大對路。寫小楷,枕腕的竹擱最好是淺刻了山水的那種,時間既久,竹色深紅如波斯老琥珀,那上邊的山山水水都像是從曆史中努力掙紮出來一樣讓人心疼。

竹子的好處太多,曆代的文人騷客都努力想從細瘦的竹子裡尋找出一些做人的道理來,“虛心”的教義正好用竹子來說明,而“有節”卻來得更加直觀。竹子給中國人做了多少年的德育教材還真不好說。中國人善於向自然中索取,不僅僅是實用,更重精神。中國人的生活中其實是充滿了爛漫的詩性,梅花開在風雪裡多多少少有些讓人觀賞不便,但中國人要的就是風雪中的梅花,撐一把紅紙油傘,頂著風雪去賞梅,其實是自己已不覺走進了詩的意境。

我常常想,如果有可能,在什麼地方蓋那麼兩三間竹樓,在裡邊讀讀書倒是一件快事。

最好是,竹樓的南窗可以看遠山之嵐氣,竹樓之北窗可以細讀後山上那細細的一道瀑布。最好還可以在竹樓裡邊彈琴,彈琴的時候,幾上要有一爐好香,一瓶瘦梅,一盆幽蘭。而深夜讀書的時候外邊最好是連天大雪,或者是大風雨,或者是可以聞到遠遠的虎嘯,而最好又是古典文學中描寫的那種“漸漸叫過那邊山岡去了,遠遠的,又昂的一聲”。但時代變了,山中的老虎幾乎已經絕跡,世上的貓貓狗狗倒是格外地多了起來。如真有一座竹子的小樓,風雪陰晴,四麵的樓窗我想都不必上,窗外要有叢竹,要有幾樹梅花,住在這樣的竹樓裡,倒不必再掛榮寶齋水印的板橋竹子四條屏和金農圈圈點點的梅花。

竹子的好處太多,所以便常恨北方之少竹。北京雖有竹子,卻都瘦瘦的長在舊宮苑裡,是勁健不足而瘦弱有餘,大抵和蘆葦相去不遠。

1958年的麻雀

我父親把麻雀叫做“家雀兒”,之所以在雀字前麵加了一個家,也許因為麻雀喜歡住人家的房簷,所以也招人煩,叫得讓人煩。我現在住的頂樓的瓦片下就住著一窩麻雀,那片瓦稍稍朝上翹了一點,那窩麻雀就因地製宜地住在這片瓦的下邊,我每天從窗裡看著那兩隻老麻雀忙來忙去,但就是看不到小麻雀露麵。那天有工人上來修房頂,我忙對他說“彆踩那片瓦!”那個修房頂的工人說他已經看見了,那兩隻老麻雀急得什麼似的,在不遠處飛來飛去。還有一天下大雨,我站在窗子前看著那片稍稍翹起來的瓦,看著雨水“嘩嘩嘩嘩”在上邊流,我想瓦片下的那麻雀一家子日子肯定不怎麼好過,那瓦片之下,一共有幾隻麻雀?兩隻老麻雀,再加上幾隻小麻雀?三隻?四隻?白天日頭那麼毒,它們熱不熱?

麻雀是鳥類,它們不會寫曆史,如果它們會寫曆史,那它們一定會對人類充滿了不滿,飯店裡有一道菜是“椒鹽油炸麻雀”,一盤子上來,頃刻便會被人們吃光,是嚼之有聲,“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麻雀小,一下油鍋,連骨頭都酥了。這種東西我向來不吃,我也不知道那麼多麻雀是怎麼弄來的?人類對付麻雀是有經驗的。古時的人們向來認為麻雀是**旺盛的傢夥,可以大大地把人類的陽壯一下,讓人們普遍地興致勃勃起來!“雀腦”是著名的壯陽藥。八大山人是觀察過麻雀的,在他的筆下,一隻小麻雀,發了情,耷著翅膀,翹著尾羽在那張價格想來應該是十分不菲的紙上跳叫。八大山人的觀察能力真是非凡。

麻雀不會寫曆史,如果會寫曆史的話,1958年對麻雀來說是個十分壞的年頭。麻雀的名聲在那一年算是壞到了家。人們不但把麻雀歸到了“四害”裡邊,而且排在最後一個。那一年人們要滅絕麻雀,但終歸無法滅絕,至今麻雀依舊四處跳叫生機無限。

我個人比較喜歡聽麻雀叫,早上,是一片聲的合唱,在太陽剛剛升起來的那一刹那,麻雀會一片聲地叫起來。晚上,麻雀會落在樹上叫,也是一片聲地叫。鄭板橋好像也喜歡聽麻雀叫,他在他的一封信裡還說過養鳥的最好辦法就是種樹,有樹鳥就有好日子過。但也有人不喜歡麻雀的叫聲。有回憶文章說**總是晚上不睡白天睡,早上就得有人站在豐澤園的樹下趕麻雀,用一個長竹竿子,上邊綁個布條子,那是隻能趕,又不能打槍,又不能大喊,更不能用機關槍和原子彈!我想**是討厭麻雀的,昔年讀**的詩詞《鳥兒問答》,那詩裡的“雀兒”,雖冇寫明是什麼鳥兒,但我馬上明白那一定是麻雀。麻雀有那麼讓人討厭嗎?人們把麻將又叫做“雀牌”,是嫌它吵,洗牌的時候可不是吵,半夜三更,簡直就像是一群麻雀在叫,尤其是在夜間。這是一種對“雀牌”為什麼叫“雀牌”的上海方麵的解釋。

宋人畫麻雀畫得真好,曾見宋人《竹雀圖》,竹、雪、麻雀,年代既久,顏色脫略,卻讓這幅畫更加的耐看。我以為,工筆的麻雀要比寫意的麻雀來得好,但當代畫家畫工筆麻雀的很少。“雀”與“爵”幾乎同音,古人多畫“麻雀”其用意不難詮解。

我看到過1958年的一幅老照片,幾個人站在一個很大的“什麼堆”旁,看照片說明,再仔細看那個“什麼堆”,才知道那“什麼堆”原來就是死麻雀堆。看這樣的照片,令人內心戚然。

小時候我養過麻雀,麻雀的小爪子最嬌嫩而怕熱,所以不能用手去握它。麻雀吃蟲子也吃糧食,但如果有蟲子,它就不吃糧食,道理十分簡單,蟲子畢竟是肉。麻雀不是候鳥,冬天來了,它們也不搬家,到了大寒,麻雀像是不知道都去了什麼地方?也許都凍死了?其實它們還都活著。倒是下大雪對它們不利,連日大雪,麻雀找不到東西吃,飛來飛去,跳來跳去,然後不動了,躺在那裡,一順兒,兩隻粉紅色的小爪子朝後蹬,也是一順兒,死了。讓人心裡感到戚然。

最好聽的聲音莫過於雨後,太陽出來,滿林子的麻雀一起放聲喧叫,好聽!不管是誰,睡不著覺是自己的事,與人家麻雀有什麼關係?

荷花記

有朋友請我喝“蓮花白”,先不說酒之好壞,酒名先就讓人高興。在中國,蓮花和荷花向來不分,蓮花就是荷花,荷花就是蓮花。但荷花謝了結蓮蓬,冇聽過有人叫“荷蓬”的,從蓮蓬裡剝出來的叫“蓮子”,也冇聽人叫“荷子”的。荷花是白天開放晚上再合攏,所以叫荷花——會合住的花。我想不少人和我一樣,一心等著夏天的到來也就是為了看荷花,各種的花裡,我以為隻有荷花當得起“風姿綽約”這四個字,以這四個字來形容荷花也恰好,字裡像是有那麼點風在吹,荷花荷葉都在動。

荷花不但讓眼睛看著舒服,從蓮蓬裡現剝出來的蓮子清鮮水嫩,是夏季不可多得的鮮物。如把荷花從頭說到腳,下邊還有藕,我以為喝茶不必就什麼茶點,來碗桂花藕粉恰好。說到藕粉,西湖藕粉天下法。張大千是大幅好,以氣勢取勝,而黃永玉先生的紅荷則是另一路。吳湖帆先生的荷花好,但惜無大作,均是小品,如以雍容華美論,當推第一。吳作人先生畫金魚有時候也會補上一兩筆花卉,所補花卉大多是睡蓮而不是荷花,睡蓮和荷花完全不是一回事,睡蓮是既不會結蓮蓬又不會長藕,和荷花冇一點點關係。有一種睡蓮的名字叫“藍色火焰”,花的顏色可真夠藍,藍色的花不少,但冇那麼藍的!不好形容,但也說不上有多好看,有些怪。

夏天來了,除綠豆粥之外,荷葉粥像是也清火,而且還有一股子獨特的清香。把一整張荷葉平鋪在快要熬好的粥上,俟葉子慢慢慢慢變了色,這粥也就好了,熬荷葉粥不要蓋鍋蓋,荷葉就是鍋蓋,喝荷葉粥最好要加一些糖,熱著喝好,涼喝也好,冰鎮一下會更好。荷葉要到池塘邊上去買,過去時不時地還會有人挑上一擔子剛摘的新鮮荷葉進城來賣,一毛錢一張,或兩毛錢一張。現在冇人做這種小之又小的生意了,賣荷葉的不見了,賣蓮蓬的卻還有,十元錢四個蓮蓬,也不算便宜。剝著下酒,冇多大意思,隻是好玩兒,以鮮蓮蓬下酒,算是這個夏天冇有白過。有人買蓮蓬是為了喝酒,有人買蓮蓬是為了看,把蓮蓬慢慢放乾了,乾到顏色枯槁一如老沉香,插在瓶裡比花耐看。夏天來了,除喝花茶之外,還可以給自己做一點荷心茶喝。天快黑的時候準備一小袋兒綠茶,用紙袋兒,不可用塑料袋,一次半兩或一兩,用紙袋兒包好,把它放在開了一整天的荷花裡,到了夜裡荷花一合攏茶也就給包在了裡邊,第二天取出來沏一杯,是荷香撲鼻,喝這種茶,也隻能在夏天,也隻能在荷花盛開的時候。

我喜歡荷花,曾在露台上種了兩缸,但太招蚊子,從此不再種矣。

那年去山東蓬萊開會,隨大家去參觀植物園,看到了那麼一大片的缸荷,有幾百缸吧,一缸一缸又一缸,人在荷花缸間行走,荷花比人都高。荷花或白或紅或粉,間或還有黃荷,但也隻是零星的幾朵。我比較喜歡粉荷,喜歡它的嫋娜好看,粉荷讓人想到嬌小妙齡的女子,白荷和紅荷卻讓人冇得這種想象。劉海粟和黃永玉兩位老先生到老喜歡畫那種大紅的荷花,或許是歲數使之然,衰敗之年反喜歡濃烈。紅還不行,還要勾金,是,更烈。

草蟲

近百年,或者簡直可以從瘦金體的宋代一直說到現在,白石老人無疑是畫草蟲最好的畫家之一。白石老人的魅力在於他的兼工帶寫,寫意的花草蔬果與工筆的草蟲,二者相對,筆墨情趣,相得益彰。那一年,我十八歲,對古都的北京還不十分熟悉,揹著一個小挎包,一頭的汗,好不容易找到了跨車衚衕,是,很一般的那麼一個四合院,是,很一般的那麼一個小院門,門左牆上鑲一塊白石,上鐫四字:白石故居。當時我的激動是想一下子就進去拜一拜,看看白石老人的畫案或畫案上應有的文具,但院裡的人神情都十分的冷漠。現在想想,去跨車衚衕拜訪白石故居的人一定很多,住在這院裡的人,想必應該是白石老人的後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要受到多少進進出出的打擾,想清靜亦不可得。就像我後來與天姥山的朋友永富去黃賓虹老先生杭州棲霞的故居,院子裡的人,想必也是黃賓虹老先生的後人,神情也是冷冷的,現在想想,可以理解,一家人過日子,未必非要穿金戴銀,但“歲月靜好”這四個字是一定要的。

北京的老四合院,一年四季,風霜雨露,花開花落,蝴蝶啊,蜻蜓啊,螞蚱啊,知了啊,蛐蛐啊,該有多少的草蟲可看。北京的老衚衕裡到了夏天還會讓人看到很多紫得嚇人的扁豆,扁豆是紫的,但花卻是紅的,好看。還會看到鳳仙,鳳仙的好看在於它幾乎的半透明,用北京話是“水靈”,所以纔好看。白石老人畫過不少這類東西。在北京,到了秋天還有老來紅,開花紅紫一如大雞冠。這些東西老人都能看到。老人畫草蟲,喜題“惜其無聲”,或一片憐愛之心地題“草間偷活”。白石老人所畫草蟲多多,連臭蟲和屎殼郎都畫。老人曾畫屎殼郎,上邊題曰:“予老年想推車亦不可得。”屎殼郎滾動糞球和老漢推車相去大遠,一個頭朝前,一個要頭朝後。所以有人說白石老人這是隱語。此畫雖無明確年款,但就書法風格和畫風而言,當是白石老人八十後的作品。八十歲的老人是不宜去“推車”或“挑擔”,怎麼說呢,或去“拔蔥”。

白石老人看大風堂主畫知了,知了頭朝下,便對大風堂主說,知了無論落在哪裡頭都是一定要朝上。而白石老人自己畫知了也常常頭朝下。白石老人畫蝗蟲,大多頭朝左,為其手順。老人畫蝦,鮮有頭朝右的,大多頭朝左,也是為了手順。魚也這樣,大多都一順兒朝左邊去,有頭朝右的,但很少。小時學畫,朱可梅先生一邊笑一邊對我說這些事,說多畫一些頭朝右的,不要到老養成毛病改不了。四十年過後,現在畫冊子,不才筆下草蟲朝左朝右,居然手順。朱可梅先生教予畫草蟲,每每以一字論之,畫螻蛄要把氣“沉”下去,畫螞蚱其氣要往上“揚”,畫蛐蛐要取一個“衝”字,畫蜻蜓要“抖”,畫蝴蝶要“飄”。亦是對白石老人草蟲最好的總結。

白石老人的畫是越簡單越好看,草蟲冊子便如此。白石老人畫一青花水盂,盂裡一小水蟲,在遊動。白石老人畫蜘蛛,是畫肚皮那邊,交錯的幾筆,就是蜘蛛,不用說明。白石老人畫草蟲得其神。工筆草蟲太工便死,爪甲鬚眉筆筆俱到,神氣往往會一點全無。白石老人之工蟲,雖工卻有寫意的味道,老人善用加減法,雖是工筆,但該加則加,該減則減,蝦的腿多,老人隻畫幾筆,愈見神采。老人畫蟋蟀、畫蒼蠅,雖小卻神氣畢現,像是馬上會彈跳起來。老人畫螞蚱,前邊四條小腿上的小刺全部減掉,是更加好看,而畫灶雞,卻把腿上的毛刺誇張出來,是愈見神采。這便是藝術。說到小小的草蟲,白石老人像是特彆看重自己筆下的蜜蜂。白石老人一生曾多次自定筆單,1920年所定的筆單是這樣:“花卉加草蟲,每一隻加十元,藤蘿加蜜蜂,每隻加二十元,減價者,虧人利己,餘不樂見。庚申正月除十日。”這蜜蜂,當然是飛的那種,近看,是濃濃淡淡一團,遠看,謔,一隻蜜蜂正飛過來。

白石老人題草蟲“惜其無聲”是自讚一語。

白石老人題草蟲“草間偷活”,或亦是自況,卻讓人味其酸楚。

紙上的房間

很喜歡王時敏的一幅畫,畫麵上重山疊嶂,林木相當幽深,當然還有細細亮亮的泉水從山上一級一級很有耐心地跌落。林木之中有小屋數椽,有一眉清目秀書生模樣的人正在裡邊捧著書讀。那山,那水,那畫中的幽氣真是讓人想在世間找這麼一處好地方,也好讓人能在那裡聽聽泉,讀讀書,寫寫字,看看帖,尋尋澗邊細如髮絲的幽草,訪訪世上大如車輪的曠世奇花,這纔是神仙過的日子。但世上冇有這樣的好地方,這樣的地方也隻有在畫中才能找到,我想正因為如此,人們纔會喜歡繪畫,纔會喜歡倪雲林和龔賢。

文人們的書屋大多也都建築在紙上,所以我們把這些房子隻能叫做是紙上的房間。文人們也隻好在紙上建築他們的房間,一是文人總是窮;二是文人總是有很多的想法而無法一磚一瓦地真正實現起來。一旦實現起來又總是多災多難,一如豐子愷先生的緣緣堂,給先生善良的心靈帶來多少打擊和創傷。什麼是文人?文人大多是耽於幻想的人,神經總好像多多少少有些毛病,但這種毛病在某種時候又是好事,能安慰文人們纖細而敏感的心靈,比如冇有房子可住,他卻可以給自己取一個“萬畝園”的堂號。比如他住的隻是一間小小矮矮的老平房,他卻可以給自己取一個“聽風摘月樓”,文人是什麼樣的人?文人是可以苦中取樂的人,如果他不可以苦中取樂,他又有那麼多知識,那他的痛苦就一定要比彆人來得更多。我的一個朋友,住著一套糟糕的樓房,樓上總是往他的家中漏水,小區又總是不好好給修,水就那麼一年四季涓涓不止,後來他乾脆給漏水的地方開了一個小小的水道,用塑料管子把水接到陽台上,陽台上就經常那麼“飛流直下三千尺”,我的朋友居然安之若素,並給自己的書屋取名為“聽泉書屋”。

文人活在自己的精神田園裡,文人的精神田園空前漂亮而且是要什麼有什麼,梅花、竹子、蘭草、太湖石樣樣都有,如果他彆出奇想,連原子彈和轟炸機他都能擁有。還是那句話,什麼最豐富,想象最最豐富,隻要餓不死,一個人就可以想象,就可以在想象中得到無邊的樂趣。

還是說紙上的房間吧。

我的好友書法家殷憲的書房叫“持誌齋”,因為他的北方口音,便讓人聽成了“吃紙齋”。什麼才吃紙?我和他開玩笑說老鼠才吃紙,光吃紙行嗎?還不餓壞,不如到“黍庵”討些黍子吃為好。殷憲先生便又和我開玩笑,寫一橫披,上邊寫“黍庵”二大字,其左並有小字題跋,這題跋便是書生麵目,竟有些學問的味道在裡邊,說什麼“黍乃一種北方農作物,我們北方人吃黃糕離不開黍,黍一旦剝了皮子便叫‘黃米’,黃米何物也,俚語便意之為妓”。

調笑歸調笑,文人的氣節不能丟,窮雖窮,文人的麪皮卻要比千金都重。我的另一個詩人朋友力高才,其書屋取名為“耕煙堂”。這堂號取得讓人膽戰心驚,不是在雲裡耕,在雲裡耕還能耕出些雨來,他是在煙裡耕,煙燻火燎且不說,從煙裡掉下來可怎麼好?我說他的堂號是無理取鬨,即使理解為一邊大抽其煙一邊筆耕不輟也不好。青年書法家李淵濤的書屋名字是“清吟書屋”,吟分清濁可見其誌向果然不同凡響,但不知他在他的小小屋子裡怎麼清吟,或者他自己覺得太冷清,取這麼個堂號,希望彆人去和他管絃和之?我的朋友武懷義的畫室叫“大真禪房”,怎麼大?怎麼真?怎麼禪?也讓人說不來,我給他的禪房送了一幅對子,上聯是“橫塗豎抹俱入畫”,下聯是“吃飯穿衣亦為禪”。老百姓的禪是什麼?便是穿衣吃飯。

中國的文人們習慣給自己的小小住所起堂號,那都是些建築在紙上的房間,紙上的房間總是能給人更多的想象,而想象可以使一個人生活得更浪漫一些。這是文人們給自己落實住房政策的一種方法,倒不必考慮是否超了平方米。如果考慮平方米麪積,我的朋友米來德的書屋的名字直要把一些人嚇死,他書屋的名字是“萬山排闥入窗共樂居”。這讓人想到了地震,想到山搖地動,但他喜歡山,你也冇有辦法。我們現在的住房能看到山嗎?站在陽台之上,我想能看到的也隻是下邊灰灰的平房屋頂和左左右右遮得連太陽都讓人曬不到的樓房。你無法在城市的地麵上建築你心想要的房子,所以,你最好在紙上建築你美麗的房子。

紙上的房子最美麗也最堅固。

讀畫說大小

今年夏天冒著很大的雨看了一回畫展。

那天從三聯書店一出來雨就驟然而至,正好走到美術館的前邊,便濕漉漉鑽到美術館的展廳裡。因為是剛剛從畫家胡石的家裡出來,還見到了正在畫鴨子的清瘦的周亞鳴,所以說這天真是與畫有緣。外邊既下著大雨,展廳裡人既少,正好細細看畫,所以這一次看畫看得居然十分認真。

人的興趣總是時時在變,近幾年,我忽然開始喜歡起人物畫來。尤其是麵對古典人物畫,總想知道古時候的人穿些什麼?吃些什麼?用些什麼?在那裡做些什麼?尤其是讀了作家沈從文的那本《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才知道沈從文先生治學態度之嚴謹,有什麼才說什麼,就文物而說事情,有根有據,從不臆造。又比如王世襄老先生研究明清傢俱,也離不開古代的繪畫。什麼椅子?什麼桌子?紫檀花梨,雞翅鐵力,“霸王棖”和“矮老”怎麼用場?都是根據畫上畫的再結合實物搞得清清楚楚。早先看畫真還不知道畫會有這樣大的好處。

中國古典的人物畫存在一個問題,就是畫麵上的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往往大小懸殊。比如閻立本的《步輦圖》,圖中唐太宗的頭部幾乎要比抬輦的宮女的頭大一倍還多。比如孫位的《高逸圖》,卷中貼近主人正給主人殷勤獻酒的奴仆的頭部要比主人小幾乎三分之一,其他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也均如此,大小根本不合透視比例。中國畫的寫意性與人物之間大小不合比例往往讓外國學者目瞪口呆不得要領。傳統筆墨竟然會如此:為了突出主要人物,其他人物一概都可以大大地縮小。就像上次外出,車在高速公路上行到一半,公路忽然被封閉起來,所有的車子隻好都原地不動被堵在那裡。原以為是公路上出了什麼問題,比如有了重大車禍,想不到卻是有重要人物路過,所以要封閉高速。當時心裡還有些不平之氣,現在想想也就想通了。為了突出主要人物,其他人完全可以一律縮小,在大人物麵前,一切其他人物都應該像古典人物畫上的次要人物一樣縮小到最小程度,一如芥子,或者完全不必存在。

因為躲雨,意外地看了一次畫展,有了新的進步和認識。第一點,古時候的人物畫往往不是畫家在那裡畫著玩玩兒,而是認真的、受雇的、掙了銀子的,所以一定要把主要人物畫大,讓人家高興。第二點,那些次要人物又算是什麼東西?隻是道具而已,所以儘可能地畫小,越小越好的道理在於要讓主要人物看了高興,但絕不能小到冇有,冇有了就冇了襯托。1875年,也就是清代的光緒元年,申浦兩宜軒為皇室製作禮品專門送外國使者,這禮品是地圖,做扇麵形,既是地圖而又要做扇麵形,不合理卻美觀。這圖便叫《大清一統廿三省地輿全圖》,此圖遵照上邊的意思把日本、朝鮮畫得格外大,大到格外不成比例。但這是上邊的意思。上邊的意思是:這扇形的地圖既然是送給外國人的,所以要把他們的地盤畫得大一些好讓他們高興,即使人家不高興,起碼也不敢惹人家生氣。

看畫展的時候外邊雨下個不停,這正好讓人思考許多問題。什麼是大,什麼是小,什麼是比例,原不隻是一個尺寸問題,也無關審美。就好像高速公路上那樣多的車輛,會忽然一下子被忽視,被堵在那裡不許動!不知道美國有冇有這樣的怪事?在埃及的繪畫裡,小人物一例也小,小小的跪在那裡襯托著那些偉大的人物。曆史是什麼?曆史隻是一條不斷延伸的線,這條線太長,需要用時間來丈量它的長度。時間過去了幾千年,什麼是大?什麼是小?到今日還真讓人不好說。想一想那些被封閉在高速公路上綿沿十幾裡的車輛,再想想古典畫麵上那些比主要人物要小到好幾倍的次要人物,心氣竟然也能漸漸平和下來。

《臘梅山禽圖》的細節

北方冇有梅花,要看梅花隻好到公園或去麵對讓龔自珍生氣的梅樁盆景。盆景梅花畢竟是盆景,一個人麵對一盆梅花,不知是人在那裡孤芳自賞還是梅在孤芳自賞?反過來說一句,真不知孤芳自賞的是人還是梅?梅花的香,細究起來,之所以讓人覺著特彆的香,問題在於這時候除了梅花確實還冇有其他的花,既無花,何談香哉?所以梅的香是隻此一家。梅花中,我最喜歡的是白梅,當然最好是綠萼,開起來讓人覺著有無限的春意在裡邊。硃砂梅固然好,但是太熱鬨,太熱鬨的東西我總是不太喜歡,但想起《紅樓夢》中寶琴抱的那一大枝紅梅,卻又讓人覺著好,紅梅要襯著白雪纔好看,但白梅亦要雪來襯著才更妙。王安石的“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寫的就是白梅,而字麵上冇一個白字,真是妙哉。梅與雪一色,渾然難辨,當然隻能靠香氣來感覺梅在雪中的傲然存在。傳說中袁中郎兒歌風的那首詩我也喜歡:“一片兩片三四片,四片五片六七片,七片八片十來片,飛入梅花都不見。”也隻能是寫白梅。多麼好的境界,那該是多麼密急的雪,直飛到一大片的白梅裡去。

身在北方,看雪的機會太多,但看梅就隻能對著盆梅想象江南的香雪海。今年去了一趟南京,是專門去看梅,卻上了新聞媒體的當,電視畫麵上的梅已經是開得沸沸揚揚,但現實中的梅花卻還冇怎麼開,要說開也隻是星星點點,無論紅梅還是白梅都還是滿樹滿枝的花骨朵,倒是臘梅正開得好。臘梅真是香,離老遠就能讓人聞到,遠遠地、遠遠地就香過來。北方冇有臘梅,遠遠地聞過香後,然後過去細看,卻讓人吃一驚。臘梅當然是黃的,顏色像是有幾分透明,像是受了凍。讓人吃驚的是臘梅的花瓣既不是五瓣兒,也不是冬心筆下的一個圓圈又一個圓圈,圓圈圓圈又圓圈。臘梅的花瓣是十多瓣兒,分兩三層,花瓣兒是尖銳的三角。這忽然讓我想到了宋徽宗的《臘梅山禽圖》,當初看這幅畫,心裡還覺得十分不解,萱草和臘梅在一起開花可以讓人理解,藝術既不是自然中物,時序自然可以被打破。但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徽宗筆下的臘梅怎麼會是那麼多瓣兒,重瓣兒梅可以多瓣兒,重重疊疊十多層都可以,但梅花的花瓣兒怎麼會是尖銳的三角?當時還覺得是徽宗的筆誤。殊不知卻是自己的不對。藝術家的徽宗向來是重寫生也提倡寫生,關於孔雀升階先舉哪條腿已成藝壇佳話。看了南京的臘梅才知道徽宗的創作態度真是極其嚴謹。藝術從來都離不了想象,但從來都不能隻靠想象來完成。

我很喜歡作家汪曾祺的那篇寫他故鄉花木的隨筆,他說他的故家有一樹老臘梅,年年臘梅要開花的時候他會爬到樹上去摘一些下來,給家中的女眷戴。而且說到臘梅中的“狗心梅”和“檀心梅”,我在南京看到的臘梅花便是檀心梅,花心做深紫色。當時摘了滿把放在衣服口袋裡,到第二天還在香。從南京到揚州,瘦西湖兩邊的臘梅也黃黃的剛剛正開,遠遠的香氣拂然而至,讓人顧不得和年輕的船孃說話。

看了臘梅,想想自己最初看徽宗的《臘梅山禽圖》時對徽宗的不滿,真是讓人慚愧,藝術要的是認真,做人做事也要的是認真,自己冇有見過的東西最好要親自看看纔好,“藝術”二字首先是要從眼上過然後再從心上來,做人做事也如此,先要從眼上過,再從心上來。這倒是去南京看梅花最大的收穫。至於滿坑滿穀的梅花的那種氣勢倒在其次了。幾百株幾千株的梅花一齊開放如雪如海,當然讓人感動,但要領略梅之真韻,還要一株一枝一朵地細細看來,不細看,隻遠遠一望,豈能知道臘梅為何物,這樣看,恐怕是到死不知臘梅。

大覺寺的玉蘭

我對西山大覺寺一無所知,那天在二月書坊喝完當年的新茶,懷一說去大覺寺怎麼樣?去看玉蘭怎麼樣?天已向晚,大家便馬上雀躍下樓登車,同往者畫家於水夫婦、女畫家姚媛、懷一和世奇。今年的玉蘭開得算是晚了些,在北京,有正月初六玉蘭便開花的記載。

曾在日本吃過用玉蘭花炸的“天婦羅”,不怎麼好吃,也不香,冇什麼味兒。在家裡也自己做過,也不香,但感覺是新鮮,是在吃新鮮,在我周圍,吃花的人畢竟不多。印象中雲南那邊的人喜歡吃花,請客動輒會上一盤什麼花吃吃,常吃的是倭瓜花,夾一筷子是黃的,再夾一筷子還是黃的,很香。

那一次在上海虹口公園,隻顧抬頭看魯迅先生的塑像,像是有人在我肩頭輕輕拍了一下,回頭才發現是玉蘭樹上血餅子一樣的果實落在我的肩頭,廣玉蘭要比一般玉蘭高大許多,開花大如茶盅,結籽紅得怕人,一陣風起,是滿地的西洋紅。

小時候喜歡齊白石的畫,總以為他畫的玉蘭是荷花,奇怪荷花怎麼會那麼長?我生長的地方敝寒而無玉蘭,近年有了,也長不高,種在向陽背風的地方也居然開花,零零星星幾朵,倒疏落好看,全開了,鬧鬨哄反而不好,讓人睜不開眼睛。

大覺寺的玉蘭在黃昏時分看去有幾分讓人覺著傷感,花事已近闌珊,樹下滿是落花,“四宜堂”院內的那株卻讓我們十分驚喜,一進院子迎麵那幾枝像是剛開,尚冇染一點俗塵,是玉潔冰清,像是在專門等待著我們,我在心裡想,這或許真是一場等待,人和植物之間有時候是會產生“愛情”的——那簡直就是愛情。

那天晚上,喝過酒,我又出去看一回玉蘭,如果月色好,當是一片皎潔。

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又是去看玉蘭,“憩雲軒”院內的那株,上邊已枯死,下邊又蓬勃如翼地蓬勃起來。與懷一在樹下爭論玉蘭花花瓣是奇數還是偶數,結果輸與懷一,懷一當即念出金農的玉蘭詩句:“明月下中庭,誰遺一枝玉。插上美人頭,斜壓烏雲白。”玉蘭花瓣三三三交疊,正好是九瓣,九在中國是個絕好的數字,當即覺得玉蘭更加大好起來。

大覺寺除了玉蘭還有古柏可看,前人多好事,喜歡在柏樹樹身的裂隙處再補種它樹,如黃陵的那株“英雄抱美人”便是一株柏樹樹身裡另長一株會開花的樹。大覺寺的名樹之一便是那株著名的“鼠李寄柏”。但更讓我想不到的是在這裡看到了娑蘿,高大的娑蘿才發出新葉,葉大如掌,紫紅八裂。

站在娑蘿樹下想起金農畫的娑蘿,像是十分寫生。

大覺寺在遼代叫“清水院”,忽然覺著還是“清水院”這三個字好,讓人想到水“活活活活、活活活活”的清亮流動,比“大覺”這兩個字好,世上真正能大覺的人有幾個呢?冇幾個。

說到玉蘭,我寧肯叫它“清水院的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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