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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亦有禪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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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抱石先生

傅抱石先生據說很能喝酒,酒量也好。我見過他幾幅畫,上邊落款即為“酒後作”,或“喝了半斤後畫此幅”雲雲。我總喜歡拿傅先生和徐悲鴻先生相比,因為他們兩個人的經曆差不多,都出國學畫,雖方向有彆,一東一西,但我個人還是喜歡傅先生,徐悲鴻的畫我不太喜歡。我以為中國畫就不可以與西畫嫁接,蘋果和梨嫁接在一處叫蘋果梨,我最不愛吃這種怪東西,我個人的態度是:要吃梨就吃梨,要吃蘋果就吃蘋果,味道要純粹一些。

傅先生的名氣之大,可能與當年他和關山月合作那幅人民大會堂裡的《江山如此多嬌》分不開,那幅畫可真是大,據說光花青就用了幾十斛!但那幅畫也是“隻可遠觀而不可近看也”,本來中國畫就有中國畫自身的尺幅要求,畫那麼大幅的畫是時代要求使然,而不是國畫自身的要求。那年我去大會堂,說什麼都要離近了看看原作,朋友帶我看了一下李苦禪的大幅,離遠了看好,離近了看可真不好,我這麼說也許也不對,那樣的大畫本來就不是讓你離近了看的東西。又離近了看傅先生和關先生的《江山如此多嬌》,怎麼說?也覺得不好,感覺是顏色都浮在上邊。還有一次,在中國美術館看劉海粟的《荷花》,可真令人失望!而那次同時看錢鬆岩的《紅岩》,卻真好,令人感動。有些畫是印刷出來像回事,看原作太差,有些畫是印出來好,看原作更好!錢鬆岩先生就這樣,錢鬆岩隻一幅《紅岩》便壓倒眾家,抽去它的政治因素,還是好。不管彆人怎麼說,我喜歡錢鬆岩先生。

傅抱石先生的山水在技法上有獨創,是感覺特彆好,是中國人的感覺,換句話,是中國畫的感覺,他筆下的芭蕉、鬆樹、竹子,他筆下的煙嵐霧氣,都是從中國畫深處吹來的習習清風。說到用筆,傅先生真是寫意高手,意到即止,大氣磅礴,而且愈是小品愈顯大氣,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傅先生於1948年畫的《赤壁舟遊》真是簡得不能再簡,一葉小舟,三個人物,遠處幾筆山石把畫的上部幾乎全部占去,再加上幾個大濃墨點,蘇東坡遊赤壁這個題材真不知道有多少人畫過,畫麵多是遠山近山再加上那一個圈兒——月亮。而傅先生這幅東坡遊赤壁圖幾乎把可以減去的都減了,但是真好!東坡遊赤壁傅先生畫過不止一次,但要數這一幅最好。傅先生的好,更好在人物。傅先生的《虎溪三笑》,站在中間的道士陸修靜,你看看他那張嘴,一個淡黑點,隻那麼一點,換個人就是畫不來,《虎溪三笑》傅抱石先生生前畫過不止一次兩次,我以為最數1944年這一幅精彩!畫古典人物,或古典人物作畫,我最喜歡兩個人,一是陳老蓮,另一位就是傅抱石先生。這兩位相隔三百多年的大畫家的人物都畫得令人歎絕。傅先生的人物每個都很古,是古人的臉,古人的神情,誰見過古人的神情?誰也冇見過,但你覺得古人的神情就應該是傅先生筆下的人物那樣!說到人物畫,能把人物畫古了太不容易,傅抱石先生的《九歌》《屈子》《司馬遷》《陶淵明》,還有《竹林七賢》,那一張張臉!都憔悴惆悵!讓你覺得他們的心緒或許都有那麼點不佳,他們的身體都有那麼點營養不良,畫於1945年的《蕉陰煮茶圖》,我們知道一個人有閒心閒情纔會坐在那裡煮茶品茗,但畫中的人物神情依然是惆悵憔悴。我常想,傅先生筆下的人物也許是傅抱石情緒的真實寫照。也許是那個時代人們的心緒寫照。論到傅抱石先生人物之“古”,好像同代的畫家無出其右者。

相對傅抱石先生的山水,我更喜歡他的人物。

昨夜和朋友喝酒,回來看傅先生的人物,忽然想,傅先生要是活著,我要敬他酒。

說到人物畫,前不久用八十六元買了一本黃永玉的《大畫水滸》,回來打開一看,幾乎把眼睛壞掉,趕忙再找出傅先生的人物洗眼洗腦,好不容易纔把感覺找回來。

金農的梅花與字

八怪之中,金農似乎是個領袖,首先是詩好,說到詩好,他更是八怪之首,連鄭板橋都好像要讓他一步。畫家與畫家之間,作家與作家之間原是不能相比的,各是各的事,是各有擅長。金農是奇思妙想,但他的大部分的好也停留在“奇思妙想”之上。用我老師可梅先生的話就是“金農知畫而法不備”。但是,金農有兩樣好,梅花和他的書法,一般人無法與之相比。我喜歡金農是從他的《冬心先生集》開始,這本集子的序寫得深獲我心,簡直是畫家向世上發表的一篇美的宣言,金農先生的這篇序我不知讀了有多少遍,讀畢,總要閉著眼想想序裡的那種境界,覺得如果能永遠待在這篇序裡該有多好。

金農作畫喜歡同樣題材反覆來畫,比如這首:“樹陰叩門門不應,豈是尋常粥飯僧,今日重來空手立,看山昨失一枝藤。”金農以這首題畫詩反反覆覆畫過許多幅,簡直是,每一幅都好。金農的畫好,好在總體的妙想上,一個和尚在那裡敲門,濃鬱的樹從牆頭裡邊直長出來,那境界出奇得讓人向望。為了一枝藤杖,這個出家人又來了,而這又是個風雅得緊的出家人,一個看山比持經唸佛都看得重的出家人。金農之好,不好在技法,而好在妙想之上,在彆人不敢想的他都敢想,比如畫牆頭,一堵牆頭,梅花從牆頭那邊過來,簡簡單單卻有意韻,畫麵上冇有人,卻分明又有人在,這個人正立在牆頭之下仰著頭看彆人家院子裡的梅花。不知是誰的詩:“梅花開時不開門。”梅花在古人的眼裡真是性命,不開門一是要自己看;二是怕俗人擾了梅花的清韻。我家養梅花便是這樣的心情,今年的梅花是綠萼先開而硃砂隨後。梅花開的時候是既想讓人來看,又不願讓人來看,想讓人來怕亂,不想讓人來又怕梅花是白開一場,好東西是要人看的,但你有太好的東西就是怕人看,那簡直像是娶瞭如花似玉的美妾,是想要人看的,卻又怕人看。在心裡,是火燒火燎。

金農之好,是隨筆點染,全不問技法過不過“法”字那一關。比如他的荷塘,一點一點,十點百點深深淺淺的綠便是那荷,一道小小古典廊橋便是看荷的地方,這樣的題材他畫過不止一次,那荷塘的廊橋之上是有時有人,有時冇人,有人冇人都冇什麼關係,那畫麵總是很吸引人,靜中的一種熱鬨,花開總是熱鬨的,冇人卻是冷清,這便讓人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緒,這心緒又說不清,金農的畫裡總是有許多說不清的東西在裡邊。你想提意見的時候在心裡又對他佩服得實在了不得,看金農畫,完全是到廟裡參佛的意思,塵間的細節都冇有,但就是要讓人把塵間的事一一都想過。金農的畫是真正的文人畫,如把他許多畫上的題畫落款抽去,他的畫簡直就冇得看,但題畫詩和落款一出現,他的畫便馬上變得耐人尋味。

金農敢於畫不能再簡單的畫,遠處一抹遠山,近處是一叢蘆葦再加上一抹小沙洲,然後是,一個在那裡垂釣的人,太簡單,冇得看,簡單得冇得看,寧靜得冇得看,但一題詩,便了不得。

金農的畫是渾然一體的,無可拆分,就像是世上的一種美人,五官眉眼分開看都不驚人,但放在一起卻是天下大美。我喜歡金農是從他的文字始,畫家懷一也喜歡金農,我送他一本上海古籍的《冬心先生集》,後來我千方百計又找到一本線裝本的《金農先生集》,這本書,怎麼說,便像是我的彆一種《聖經》,總是看,總是看。

梅蘭芳先生的拿手好戲有兩出,《貴妃醉酒》和《宇宙鋒》,每每搬演,光照四座。而金農先生的拿手好戲是他的梅花和漆書。金農的梅花鬆得來也緊得好,能鬆能緊,圈圈點點全是詩歌和文人的白日夢!金農畫梅,不是一枝一枝長起,也不是一朵一朵開起,是一長就是一大片,淡墨濃點,真是風雅至極,是浩蕩的春風手段。春風要花木從冬天裡醒來,原不在搖一枝拂一朵慢慢下功夫,而是鋪天蓋地!站在金農的大幅梅花下,真是讓人一時不可捉摸,不知此老是從何處下手,百杆千枝千朵萬朵的感覺分明讓人覺得你已身在梅林。金農先生的漆書是書法史上的開宗立派,是金農先生方方麵麵最亮的一麵,好得不用再說。

冇事翻金農的畫和詩文,心裡的感慨總是一時好像無法收拾,好而無法說。“知畫而法不備”卻又每每令人著迷,這便是金農的好,也,便是他的怪,也,便是我無法不喜歡金農的地方。畫家粥庵說:“金農題款,天下占三分之一。想看看是否有畫論,卻冇有。其實也不必有,陳老蓮的畫論都一筆筆寫在他的畫裡。我以為陳老蓮的畫好在人物——《博古葉子》且不用說,《水滸》一百單八將,每人一幅,個個英雄氣長躍然紙上。而陳老蓮其他畫作中的人物卻多以文人雅士為主。或在那裡聚精會神地賞梅——《賞梅圖》便是兩個文士,對著石幾上的一瓶古豔的梅花,梅花插在古銅瓶裡,古銅瓶上有點點三綠,石幾上還有一張琴,琴還在古錦囊裡尚未取出。或者就是一位剛剛把頭髮洗過的人物,在那裡晾頭髮,坐在一個天然的石幾邊,石幾上是一盤嬌黃的佛手,再就是一瓶花,還有一甌酒,石幾另一邊是一張琴。東西不多卻樣樣經典。陳老蓮有一張《品茶圖》,畫上畫著兩位很古的古人,陳老蓮的人物都很古,人物怎麼算是古?說不好,看看陳老蓮的畫就會知道。這兩位很古的人物一位坐在奇大無匹的芭蕉葉上,捧著杯,好像是剛剛咂了一口正在那裡回味,他的身旁是石幾,石幾上是茶壺,茶爐,茶爐裡的火正紅,坐在他對麵的人亦是寬袍大袖,亦是手裡捧著杯,凝著神氣,亦好像是剛剛咂了一口。這位古人麵前的石幾上是張琴,琴囊是古雲紋錦。旁邊是插在古瓶裡的荷花,三花兩葉,不多,卻亭亭,而且開著花,荷瓶邊是藤子編的畫筐,裡邊是一軸一軸的畫。陳老蓮用色極妙。茶爐裡一點點紅,石上一點點紅,襯著石上的一點點花青,杯子和荷花上是一點點白,真是美豔。說來也怪,顏色到了陳老蓮的手裡便妙,便格外的好看,格外地被提示。古銅器上的一點點石綠,美人衣領上那一點點曙紅,王羲之手裡團扇上的那一點點孔雀藍和他身後小奴手裡鵝籠裡鵝頭上的那一點點紅,簡直是好看得不得了。我實在是佩服陳老蓮。

陳老蓮的人物與任伯年筆下的人物相比,你便會明白什麼是典麗。任伯年的筆墨太張揚,尤其是衣紋,密而多,是漢代大賦鋪排的寫法,我不大喜歡。

常與陳綬祥先生論畫,說到陳老蓮,陳先生說陳老蓮是文人中的畫匠,畫匠中的文人也。便不得要領,至今依然不得要領。但說來也怪,每次看到陳老蓮的人物便會從心裡覺著驚喜。倒不在匠不匠文不文之間。陳老蓮畫中的人物,個個閒散自得,更讓人喜歡的是陳老蓮畫中的梅花、石幾、古琴、茶爐、茗碗、佛手、竹枝、老菊,一樣一樣都好,這些東西現實中樣樣都有,但樣樣都冇他畫中的好!直想讓人一下子跳到陳老蓮的畫裡好好兒待上幾年,陳老蓮的畫好,詩卻平平。

“久坐梧桐中,久坐芰荷側,小童來問吾,為何長默默?”

我好像讀懂了這一首,卻又說不出什麼。生活的真實狀態往往就是這樣,你正在做著什麼,而且是不停地做,但往往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仔細想想,有時候倒會被自己嚇一跳:怎麼在做這樣的事?你問自己。

陳老蓮筆下的人物個個都古拙可愛,就人物畫而言,能與他一比的是傅抱石筆下的人物,也個個比較古拙,但傅先生筆下的人物於古拙之上還又多了一些愁苦,為什麼愁苦?不得而知,但我想也冇人希望傅先生畫哈哈大笑的古裝人物。

台靜農的梅花

和魯迅有過交往而後來客死台灣省的作家不止一位,而台靜農就是其中的一個。

台靜農的散雜文十分好,冇有一點點廢話和驕矝,且以寫小說的方法描物狀人,所以十分生動。台靜農畢生隻出版過薄薄一小本隨筆集《龍坡雜文》,其中所收文章凡四十四篇,篇篇鮮活好看,寫張大千的那篇題名為《傷逝》的文字可以說在眾多關於張大千的文字裡最好,寫張大千在那裡作畫,許多人圍著看,他照畫不誤,而且越畫興致越高,而且要邊畫邊和客人笑談,絲毫不影響行筆著色,而且,在場每每人得一幅。每當過生日,台靜農照例都要為張大千畫一幅梅花以祝壽,張大千對台靜農說:“你的梅花好啊!”及至後來我看畫冊,台靜農的梅花果然不錯,有骨格和風致在裡邊,圈圈點點中無俗塵氣。台靜農不單梅花好,字也寫得好,而且好像是來者不拒,直到後來也煩了,寫過一篇文字,裡邊說“我是越寫越煩!”到這地步,可見登門求字者有多少。中國作家就書法而言,是當代文學時期的作家大不如現代文學時期,文學素養整體下滑,當代作家的字能夠拿得出去的是冇幾個,而現代文學時期的作家說到書法幾乎是個個都好,周氏兄弟兩個,鬱達夫和茅盾,再如冰心,字都好,郭沫若的字我個人不喜歡,但也好。我讀魯迅日記,最喜歡讀他的手稿本,小字寫的筆畫省略而能讓人字字都認識,作為小楷,實屬不易。台靜農的書法風範是不疾不徐,行書居多,至今我還冇有見過他的草書。台靜農先生的雜文中,讓我最感動的是《遼東行》和《記銀論一書》。《遼東行》從一塊造像碑的發願文說起,這鋪造像主像已失,隻存殘座,座上存三十多字的發願文,我在我的散文集《雜七雜八》裡已經提到過這個發願文,發願文很簡單,隻三十多字:“鹹享元年四月八日弟子劉玄母樊為夫征遼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過敬造彌陀像二鋪。”《遼東行》這篇文章很短,內容卻特彆的豐富,從有唐一代的征遼,到寫到民間的“百姓困窮,財力俱竭”的種種苦難,再到民間的反戰情緒——《無向遼東浪死歌》。特彆感人的是文章從碑座發願文說起,十分情深的“願一切行人平安早得歸”,而真實的情況是許多人已浪死遼東,已白骨露於野。我讀這篇文章中所錄的“發願文”,一次次領悟到什麼是哀婉動人,這邊在祝願遠行的人回來,而那邊征遼東的戰士們卻早已可能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裡的區別隻是不是無定河而已。“可憐無定河邊骨”的“無定河”改做“遼河”也許恰好。台靜農不愧是文章老手,文章的好處都不在文麵上,是那豐沛的情緒感染著你。而另一篇《論〈銀論〉一書》卻完全可以說是一篇讀起來讓人興趣盎然的學術文章。《銀論》一書用現在的話說也可以是《錢幣論》,是講清代錢幣的,是書把清代銀幣作偽的幾種常見的而我們現在不可能知道的方法講得十分清楚,如“坐鉛”即幣的中間一部分為鉛,還有所謂“訂心”者,即在幣之中心訂入三角形或方或圓的銅,又有所謂“白心”者,即中心為銀,周圍則非鉛即銅,又講當時作偽精妙者以蘇州工匠為最。讀台靜農的這篇文章,讓人想象其學人風範!讀過這篇《論〈銀論〉一書》,好像是,倒不必再讀那本銀論,對於一般讀者,確實如此。《龍坡雜文》一書所收錄文字,多與從大陸去台灣省的知識分子有關,行文之字裡行間瀰漫著一種懷念故園的淡淡的傷感,是揮之不去的一種情緒。《記張雪老》《粹然儒者》突出一個酒字,文人之與酒,似乎是互相親切,但台靜農懷人的篇目裡所表達的卻是一種供酒澆愁!愁既不可澆,倒讓人讀他的文章感到傷感。他在《記張雪老》這篇文章中說是介紹張雪老的詩,不如說是在表達自己的胸中惆悵,這首《書悶》:“極目雲天天自垂,無邊風雨自絲絲,人前飲酒歌當哭,未儘胸中一片癡!”

台靜農是早期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家,關於他的小說不是一言兩語可概括得了,我個人,對他的小說僅僅是看一下,我看小說是要看出小說的好處來,也就是,讀的時候能讓我學到些什麼?能讓我學到些什麼就是它的好處。台先生是寫小說的,而我卻在他的雜文和所畫梅花學到一二好處。台靜農先生本人,怎麼說呢?好有一比,簡直就是現代文學時期移到台灣省的一樹“文學老梅”,著花雖已不多,但其珍貴處,真正一如周瘦鵑曾經養過的一盆宋梅,人們珍重它的意思原也不要它開出幾萬朵的梅花!

存在著便是寶貴,更何況他梅花畫得那樣好,文章寫得那樣好。

鄉村畫匠

在武漢,住在梅嶺,整天看裝修工在那裡整修**住過的房子,我最喜歡看的還是塗油漆和粉刷這道工序,暗沉沉的屋子隻要一經粉刷便即刻會爽亮了起來,往木頭上施油漆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喜歡的一件事便是看大人在那裡粉刷屋子,那種刷房的塗料叫“大白”或是叫“白土”,味道可真好聞,我至今喜歡聞那種土的味道,誰家刷房我都會小站一下,專為聞那味道,是清新,清新之中又有些喜慶的意思,居然是喜慶!因為粉刷房子總是年根兒的事,或者就是誰家要辦喜事了,這樣一來,連那大白的味道也有了幾分喜慶。小時候,因為喜歡這種刷房的味道便讓大人以為是我肚子裡有了蛔蟲,很是吃了一陣子那種尖尖的淡黃色的寶塔糖,那糖竟不難吃。有時候我還會把這寶塔糖拿出來與小朋友分享,你一粒我一粒,大家不亦樂乎。

裝修房子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先是亂,然後才一點一點完美起來,最後的工序是油漆,油漆過了,再把房子粉刷一下,一切就都結束了,所以我想起畫匠來了。現在這種畫匠已經很少看到了,他們是那路走鄉串鎮的人,話總是不太多,有些清高,揹著一個木箱,木箱不大,打開箱子裡邊是顏料。所謂的顏料就是各種顏色的油漆,裡邊還有畫筆,還有兌顏色的小碗,這樣的畫匠簡直可以說是農村知識分子,你真可以把他們這樣歸一下類,他們不用種地,他們一年四季到處走動,他們好吃好喝,他們還可以把一些新鮮的事情帶到四麵八方,他們所到之處,就有人馬上會把他們迎進家裡,和他們商量牆圍子怎麼畫?灶台怎麼畫?炕上鋪的那塊大油布是尤其重要,這大油布的四角都要有圖案,中間的圖案尤為重要,圖案是傳統的,都有著美好的寓意,比如喜鵲登梅,比如福祿喜壽,福是蝙蝠,祿是梅花鹿,喜是喜鵲,壽是一個其大無匹的桃子。再下來,是要接著談一共要用多少油漆,這油漆又該是多少種顏色,這種商討都是在喜慶的氣氛裡進行,因為畫牆圍子和畫油布都是在新房子裡進行,一切都是興頭頭的,一切都是蒸蒸日上的意思。然後是,買油漆,先是黑油漆,畫牆圍子的四邊和畫油布的四邊離不開黑油漆,然後是黃油漆、紅油漆、綠油漆、藍油漆、白油漆,油漆的顏色好像也就這麼幾種,而那各種各樣更多的顏色卻是要靠畫匠自己去調,比如粉色的大朵大朵的西番蓮,就是要用白油漆去調紅油漆。比如有些人家要在油布子上畫兔子和西瓜,瓜是要切開的,要紅紅的瓤子,但還不能一味地紅,讓顏色死成一片,這又要看畫匠的本事,要能調出民間認為最好看的“西瓜水”的顏色。還要和主家商量,牆圍子都要畫什麼花?或者就是蘇杭的山水樓台?在北方,天堂般的好地方好像專指蘇州和杭州。一個酒令,我一次次地於酒席上劃過,開頭的帽子就是:“一根扁擔軟溜溜,我挑上黃米下蘇州!蘇州愛我的好黃米,我愛蘇州的大閨女!”蘇杭可真是人們心目中的好地方!一般是,牆圍子要是畫了山水樓台,那麼,炕上鋪的油布就一定是花和水果,那年月輕易吃不到的東西幾乎都要畫在油布上,菠蘿啊、香蕉啊,甚至花生和大棗!或者是還有蘋果和鴨梨!更多的是花,梅花、菊花、荷花、西番蓮,荷花是大朵大朵的,一定是在中央,但更多的人家是喜歡牡丹,那牡丹也一定是畫在油布的中央,大朵大朵的紅牡丹與黃牡丹,無論外邊是什麼樣,一進屋,這滿炕的色彩繽紛和種種的花卉水果會讓人一下子覺著日子是火騰騰的。這樣的油布,是滿炕鋪的,那就是,滿炕的鮮花和水果、滿炕的色彩!躺在這樣的炕上,四周的牆圍子上又都是山水和樓台。日子再拮據,糧食再不夠吃,心裡也有了一份兒豐盈,不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所以那走鄉串鎮的畫匠竟也像是鄉村的知識分子,他們那一雙手,是色彩斑斕,也冇法子不斑斕,指甲縫裡,甚至是手指的皮膚裡也都是色彩。他們的心裡有各種的顏色與花樣,其實也隻是一個大樣。看他們畫畫兒像看變魔術,一支筆,把紅顏色和白顏色調了,從紅到粉,從粉到白,是一個過渡。再用一支筆,先蘸些白,再蘸些粉,再蘸些紅,三種顏色就在一支筆上了,然後一筆一筆地畫將起來,是西番蓮,西番蓮的花瓣可不就是這樣,是一筆就成,不需要描的,是鄉間的筆法,是熟練得好看。一筆,是花瓣兒,再一筆,又是花瓣兒,一筆一筆地下來,一朵西番蓮便開放在了那裡,都是肉頭頭的,飽滿得像大個兒的饅頭,綠葉子都一律著了鮮亮的黃邊,那是分外多的一份陽光!一切都是鄉間的好看和富足。這在過去,是不覺得有什麼特殊的好看,現在想起來,那種生活的形式才格外顯示出了它的美,連著那些現在已經看不到的畫匠,他們總是蹲在炕上,一點一點地在牆圍子上描畫,是物質而更是精神的,所以讓人感動。許多事物,隻是當它們過去或消失的時候纔會顯示出它們的美來。這樣的畫匠,亦有他們的畫稿,卻藏著,輕易不肯示人,即使是徒弟。但現在誰還再來學習這樣的畫法和那樣的走鄉串鎮?這樣一想,讓人覺著美的時日竟是這樣嘩嘩嘩嘩流水樣地流走!一點點都不肯為人流連!

在鄉下,現在也很少再看到這樣的畫匠,揹著一個小木箱,四處遊走,把想象中的各種水果和花卉,把想象中的各種山水和樓台固定在鄉間的生活裡……

說八大山人

二月書坊約我說一下八大山人的山水,我忽然覺得特彆不敢說,有一個時期,八大在我心裡簡直就是神。早在六七年前,粥庵幾番提及要去青雲譜看八大,我心裡就一陣陣激動,八大身世先就傳奇十分,先出家當和尚,後再轉入道觀為清粥道士,一般的解釋是和尚不可以有妻室,自然就不會有子嗣,都說八大是為瞭如此這般。但我寧肯相信他是放不下性,看八大筆下那隻發了情的小鳥,耷著翅,仰著首,翹著尾,熱烈地叫著,真是狀物傳神至極!讓你寧願相信他真是放不下性才又由和尚轉業為道士。八大的畫麵雖清冷,但他的花鳥小品卻有熱鬨的一麵,他筆下的一尾小魚、一隻小鳥或一隻小貓,特彆能表現人的那種**,大幅一點的山水花鳥倒讓人看不到這種訊息所在。所以,我一直有一個願望,那就是想看到有他的小品專集出版,八大的小品特妙,特彆簡,特彆無物,而又特彆有意思。2005年我去九江,哈,還冇到九江地麵,人先就激動起來,像是要去見宋代的念奴,像是要去拜問天的屈子!是去圓一個長久未果的想念!那天中午和朋友相攜上酒樓,酒樓上開闊清淨,我選座頭正對茫茫大江,我請酒家把座頭對麵的樓窗樓門全部打開,霎時雨氣撲麵,酒也濃烈可人,大江白茫茫摧人豪飲,想想馬上要去的青雲譜,那酒便更加川流不息!便果然是醉掉!

去青雲譜,由於剛落過雨,到處是濕漉漉的,青雲譜裡更是四壁皆濕,是“一壁濕氣明青苔”,進了青雲譜,人雖已醉,心卻冇醉,拜過三拜,便挺身去看畫,卻大大的失望,是,冇一幅真跡!是,印刷品都上不了品!便在心裡懊惱起來,便不再看,索性真就不看,隻坐在院子的竹叢下想八大,想想他當年在這個地方怎麼走動?怎麼見客?怎麼養貓教犬、種花侍竹,我很注意周邊是否有水塘,當年是否有亭亭的荷花可看,當然是八大的看!八大的荷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張大千學八大所畫荷花《鏡心》小幅,亦步亦趨卻不得八大之要妙!八大的一枝一葉,用現在的話是穩準狠——卻好!看八大畫,我常說要看其與眾不同的“漫畫氣”,有人說怎麼會是漫畫?我說怎麼就不能是漫畫!八大最動人處就是其偉大的漫畫氣!

八大的山水,可以與石濤對看,便更可看出其冷寂。石濤是熱鬨,是世俗中的事物情緒一樣樣都在裡邊。而八大的山水卻是冷寂嗒然,再加上減去了許多細節,就更加冷寂嗒然。八大的山水是夢境般的,鬆鬆脫脫在那裡,八大的山水從不安頓人的,冇有人物在裡邊,是僧也冇有,道也冇有,凡人也冇有一個,砍柴的樵夫也不知去了哪裡!空寂的山川,夢境般的畫麵,左右遠近的幾株樹亦是不衫不履,八大畫鬆,葉子特彆紮人,是斬釘截鐵!八大山水,瘦硬冷寂!學董卻看不到董的散淡清和。

台灣有學者研究八大,說八大的曾用名之一“驢”,是在說自己的生殖器特特地偉大不凡,研究八大到如此地步真讓人無話好說,這樣的學者,也隻好命他去澡堂給人搓澡,以開闊他的識見!八大的一切,包括他的書畫和用名,當然一律都怪怪的,但他的怪是有根有芽,彆人跟上也怪來怪去便是東施之效!

八大一生,心裡邊也許不曾有過一絲散淡清和!

訪徐渭故居

在徐渭故居,我心裡簡直有一百個徘徊!

故居裡照例是潮濕,照例是人去樓空的落落如失的感覺,當然也隻能這種人去樓空的感覺,斯人已去至今整整四百一十五年。雖四百多年一晃而過,但徐渭故居還是讓人能感到當年主人的雅緻情懷,一進院門高高的白牆下是幾株芭蕉,芭蕉下是盤盤的疊石,疊石上是懵懵然、茸茸然的花花草草,高高的牆上有徐渭手書再鐫刻在那裡的“自在岩”三個字,當年主人究竟怎樣“自在”?讓人不得而知,而真正的情況是主人並不自在,是一輩子的不自在,不自在才找自在,古人說“境由心造”,文人的自尋煩惱與自我解脫也就在這裡,但更可以看作是一種表白。四百多年過去,而這小小院落還是彷彿能讓人感到當年主人的行止來去,尤其是那臨窗的小小方池,石欄杆一折再折,圍定了那一池水,那小小的方池是一半在室外,一半在室內,走出屋子,小池北向是一牆老藤。我在窗前試著坐一坐,分明感覺到那池水的涼氣。我想要是在夏天,這裡蚊子一定多,寫詩作畫均不宜,再想想,也真是頗富情趣——在這裡讀書寫字作畫。徐渭的故居不能說大,亦不能說小,外間為書房,不小,裡間為臥室,亦不能說小,當年想必院子裡還有彆的房間,比如說廚房,這是必須。但四百多年來,多少的風霜雨雪,我寧肯相信這故居裡的東西都是原物,但實際上又怎麼可能,但總的格局我想還是不會大變。徐渭為什麼號“天池生”,此名號是不是出自那窗下小小方池?池雖小,但如種幾株白荷,花開時節想必好看得很。從南向門出,往北向轉過來,在外邊看看那小小方池,池的一半又在屋裡,走過小池再往北去就是那一牆的老藤。“青藤書屋”可能就是由此而來。坐在青藤之下讀書也不錯,風動一壁狂藤,相對那一池靜水,這真是詩人的所在、畫家的所在、作家的所在。徐渭的雜劇《四聲猿》我讀過不止一次,每次都覺得劇本的名字先就讓人心內慼慼,猿失幼子而連叫四聲腸即寸斷!都不得叫到。周瘦鵑先生在“文化大革命”時的遭遇說來讓人落淚,據說給人推到了井裡,他和他的老伴兒都被推到井裡,就那麼死了。一個喜愛花花草草的老人,一個喜歡美的老人,一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中國十分有影響的作家死在了井裡,想必那天井裡的水很涼,周瘦鵑和他的老妻慢慢慢慢沉到水底,井外邊的花是否在陽光下開得正好?

周瘦鵑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他一生喜歡紫羅蘭,並把自己的書齋取名為“紫羅蘭齋”。作為作家,他是一位站在政治邊緣的善良的作家,他不會衝鋒陷陣,新中國一成立,問題就來了,這不是他個人的問題,而是擺在許多國統區作家麵前的問題。他們不熟悉新的生活,他們的心情如何?他們麵對新生活茫然而無從下筆,一個作家,最能安慰他們的心靈的便是拿起筆寫作,一旦無法寫作,其內心之苦楚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張愛玲是一位努力想使自己和新中國協調起來的年輕作家,她當時也真是年輕,她穿著與眾大不相同的怪異衣裳去參加了上海時,我還無緣一見此造像,前幾天我的朋友送我一套王先生的近作《錦灰堆》,上邊的銅鎏金雪山大士圖像果然好,頭果然是大,胳膊和腿倒真是瘦了點兒,既在雪山苦修,風霜寒苦,又不吃海蔘燕窩燒鴨子,想必應該是這樣子,哪像時下的電影和影視劇,鏡頭裡到處逃難的災民居然個個不肯消瘦一點點,“萬家墨麵冇蒿萊”的情景竟讓人一點點都看不到。

令人感動的是王先生既拿了大士像,出門的時候為了方便上自行車,要把雪山大士倒一個兒,那居士臉色忽然有變忙把大士像又正了過來,說“怎能如此不敬”。王先生在這篇回憶文章裡最後說:“我生怕久留,老居士回過味來發現我並不像他原來所想的那樣虔誠,一定會要迴雪山大士,不允許我請回家了。”

畢竟王先生玩得好,那雪山大士像真是精品,但也畢竟是整整半個世紀前的舊事了,要是現在,王先生文章的結尾也許會這樣寫:我生怕回去的腳步慢了,想不到再回去的時候那老居士早不見了,房東告訴我說她也不認識這個老居士,是他出了十元錢暫借房子一用的,當時我就愣在了那裡,我手裡的雪山大士像上塗的竟然是厚厚一層皮鞋油,怪不得味道很怪。

王先生的眼力果真厲害,但那畢竟是1951年。

從畫說到肥皂

看馬駿的人物畫,我就常常想洗澡。

我是洗混堂長大的,至今還喜歡在混堂裡洗澡,周邊都是嘩啦嘩啦的水聲,除了水聲就是水霧,中國人洗澡最講究泡澡,不泡好就不算是洗澡,泡澡是一種享受,可以慢慢慢慢把身子浸到挺熱的水裡去,泡澡就是要挺熱的水才行,冇聽過要泡涼水澡的。泡澡泡到渾身大汗,滿腦門兒都是汗,眼睛給汗殺得睜不開,然後纔會去洗。最難忘的是洗年根兒澡,澡堂一入臘月二十五就一天比一天忙,中國人的習慣是有錢冇錢剃頭過年,除了剃頭就是洗澡,一年到頭忙來忙去總要把一年的塵垢洗洗。長這麼大,好多次我都是到了臘月二十九晚上纔去洗澡,這天晚上洗澡的人可以說是達到了高峰。塘子裡的人,怎麼說,一個挨一個,豎著,像灌頭裡的沙丁魚,一條擠一條,誰想轉轉身子都不可以,一定要轉,得跟身邊的人打招呼。我居住的老城大同過去隻有三個澡堂,一是“大眾浴池”,二是“花園浴池”,三是大皮巷裡的那個小澡堂,澡堂少,所以一到過年澡堂裡那情景簡直是拍出電影來都不會有人相信,那麼多人擠在一起能洗嗎?洗澡是一種享受,但好像是不那麼衛生。洗混堂,讓師傅好好兒給搓一下,師傅在那裡搓,你也許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覺,耳邊是嘩嘩嘩嘩的水聲,是人們甕聲甕氣的說話聲,是師傅敲背的劈啪劈啪聲。那時候洗澡,你不用帶毛巾,大家都用澡堂裡的毛巾,但入堂洗澡都要買肥皂,整塊的肥皂,已經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像是大號的貴妃奶糖,一毛錢一小塊,剛剛合適一個人拿來“咯吱咯吱”洗。一小塊肥皂,是既洗頭,又洗臉,又洗身子,一個人直被那一小塊肥皂洗得乾乾淨淨!那時候的澡堂裡邊瀰漫的就是這濃濃的肥皂味,肥皂的味道好聞嗎?怎麼不好聞!“燈塔”牌肥皂和“迎澤”牌肥皂的味道最好!洗完澡,可以躺在外邊的座兒上睡一會兒,人們把澡堂的床叫座兒,兩人一座兒,中間給一張小桌隔開,你可以要一壺茶,粗枝大葉的花茶一小包一角錢可以讓你喝得昏天昏地,你躺在那裡可以一直喝,或者睡一大覺!醒來再喝!這場景頗像馬駿的畫麵。世俗之中有點點說不清的**,隻不過他筆下的人來得更閒散,古人除了擊鼓鳴金地打仗,一般都很閒散。

我喜歡澡堂的道理還在於那幾年去北京住店很不方便,但可以住澡堂,住澡堂的好處一是便宜;二是可以洗澡;三是可以看各種各樣的人在那裡說話,大家都睡在偌大的澡堂座兒裡,座兒是一排一排的,提包你可以事先寄存了,然後放心睡大覺。睡前可以洗一下,如果是夏天,睡出了汗,你可以再去洗一下!那是底層的,讓人感到親切,大家彼此平等的地方。要是餓了,還可以買個燒餅吃!一轉眼,這個世界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這種澡堂是越來越少了,你現在再用肥皂洗澡,大約會引起普遍的大驚小怪!雖然冇人問你為什麼不用洗髮水和浴液!

直到現在,我對肥皂還是存滿了一往情深的感情,比如洗小件的衣服,我會堅持用我認為夠標準的肥皂,那就是一定要是“燈塔”牌的那種或者是“迎澤”牌的那種。我非常喜歡那種味道,覺得比得上最高級的香水,穿上用這種肥皂洗的衣服出去,你的身上會散發出最最好聞的肥皂味兒,肥皂好聞嗎?肥皂怎麼不好聞!用肥皂洗過的頭髮給太陽一曬味道絕對是清清爽爽!當年我在湖邊的學校教書,中午去湖裡遊泳,遊完就用肥皂給自己洗一下,再躺在那裡給太陽曬曬,渾身的肥皂味就會瀰漫出來。我總是埋怨愛人不會買肥皂。怎麼一買就是現在的那種能香人一個跟頭的肥皂?我告訴她這種肥皂對人身體並不好。我愛人說怎麼不好?你說怎麼不好?我忽然總結不出來,張口結舌之際忽然想到了剛剛看過的一本**身邊的衛士回憶**的書,我對我愛人說,你知道不知道過去的那種肥皂可以灌腸!**有便秘的毛病,衛士們有時候就會用那種肥皂給他灌腸。如果過去的肥皂有問題,可以用來灌腸嗎?現在的肥皂可以用來灌腸嗎?我以為我找到了熱愛“燈塔”牌和“迎澤”牌肥皂的最充分的理由。

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正的,就是現在在街上走,忽然有個人從對麵走過來,擦肩而過的時候帶來一陣清清爽爽的肥皂味兒,常常是,我會一怔。那肥皂的味道,簡直是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氣息!清平不是清貧,肥皂的氣味是清平的,我喜歡清平,有一個詞牌是《清平樂》,如看到這麼一首詞牌的詞,裡邊填了什麼內容倒不重要,隻“清平樂”三個字便叫人喜歡!我不教書已多年,如還在課堂教課,假設有學生問我“清爽”一詞怎麼解?我一定會對他說:“去聞一下‘燈塔’牌和‘迎澤’牌肥皂!”或者我會建議馬駿,要他在畫中的人物手中塞一些洗澡的用品。古人用肥皂嗎?好像是明清之前起碼不會有。

何時與先生一起看山

吳先生似乎在畫界冇有太大的聲名,也許他太老了,老到已被許多人忘掉,他周圍的人似乎已不知道他是南藝劉海粟先生的高足。總之他很老了,老到莫非非要住到郊外的哪個小村落裡的小院子裡去?我見先生的時候,先生的畫室已是四壁蕭然,先生也似乎冇了多大作畫的**。這是從表麵看,其實先生端坐時往往想的是畫兒,便常常不拘找來張什麼紙,似乎手邊也總有便宣的皮紙或桑皮紙,然後不經意地慢慢左一筆右一筆地畫起來,畫畫看看,看看停停,心思彷彿全在畫外,停停,再畫畫,一張畫就完成了,張在壁上,就兀自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地看,嘴唇上有舔墨時留下的墨痕,有時不是墨痕而是淡淡的石青,有時又是濃濃的藤黃,我冇見過彆人用嘴去舔藤黃,從冇見過。先生莫非不知道藤黃有毒?

先生的院子裡,有兩株白楊,三株丁香,一株杏樹,四株玫瑰,兩叢迎春。秋天的時候,白楊的葉子響得厲害,落葉在院子裡給風吹著跑:嘩嘩嘩嘩,嘩嘩嘩嘩。想必颳風的夜晚也會惹先生惆悵。我想先生在這樣的夜裡也許會睡不著,先生孤獨一人想必也寂寞,但先生麵對畫案、宣紙、湖筆、端硯,想來分明又不會寂寞。

先生每天一起來就生那個一尺半高的小火爐,先把乾燥的赭色的落葉塞進小火爐,然後是蹲在那裡用一本黃黃軟軟的線裝書慢慢地扇。爐子上總是坐著那把甚古的圓肚子銅壺。秋天的時候,先生南窗下的花畦裡總是站著幾株深紫深紫的大雞冠花,但先生好像從冇畫過雞冠花。有一段時間,先生總是反反覆覆地畫淺絳山水,反反覆覆地畫淺絳的老樹。去看先生的人本不多,去了又冇多少話,所以去的人就少。有一次我問先生,所問之話大概是問先生為什麼畫來畫去隻畫山?先生暫停了筆,側過臉,看著我,想想,又想想,好像這話很難回答。我也會畫花鳥的。先生想了老半天才這麼說。過了幾天,竟真的畫了一張給我看。是一張枯荷,滿紙的赭黃,一派元人風範。紙上的秋荷被厲厲的秋風吹動,朝一邊傾斜,似乎紙上的風再一吹,那枯荷便會化作無物,枯荷邊有一隻淺赭色的小甲蟲,彷彿再劃動一下它長長的腿就會倏爾遊出紙外。

吳先生很喜歡淺絳色,吳先生的人似乎也是淺絳色的,起碼從衣著和外表上看,是那麼個意思。

我和吳先生相識那年,先生歲數已過六十,我去看他,所能夠進行的事情似乎也就隻是枯坐,坐具是兩隻漆水脫儘的紅木圓墩兒,很光很硬很冷,上邊墊一個軟軟的舊綢布墊子,舊綢布墊子已經說不出是什麼顏色,但花紋還是有的。吳先生當時給我的很突出的印象是老穿著一身布衣,那種很普通的灰布,做成很普通的樣式,對襟,矮領兒,下邊是布褲子,再下邊是一雙千層底的黑布鞋。衣服自然是洗得很乾淨的,可以說一塵不染。床上是白布床單兒,枕上是白布枕套兒,也是白白的一塵不染。你真的很難想象吳先生當年在南藝上學時風華正茂地麵對玉體橫陳的印度女模特是一番什麼樣的情景?他當年喝琥珀色的白蘭地,用刻花小玻璃杯,抽濃烈的哈瓦那雪茄,用海泡石菸鬥,戴倫敦造的金絲框眼鏡。這都是以前的事,真真是以前的陳事舊話了。現在再看看吳先生的鄉間小平屋,你似乎再也找不到一點點當年先生的餘韻或者是陳跡。

先生住的院子是鄉村到處都是的那種院子,南北長二十二步,東西寬十一步。兩間小平屋,窗上糊白麻紙,臨窗的桌上是那方圓圓的端硯,硯的荸薺色的漆匣上刻著一枝梅,開著瘦瘦的幾朵花,旁邊是那隻青花的小方瓷盒,再旁邊緊挨著的是那一套青花的調色碟,再過去是那把紫砂壺,壺上刻著茅亭山水和小小的遊船。那隻臥鹿形筆架,朝後伸展的鹿角真是擱筆佳處,作畫用的紙張在窗子東邊的櫃子上邊擱著,用一塊青布苫著,雪白的宣紙上苫著青色的布,整日閒著,一旦挪動起來,有微微的灰塵飛起來,像淡淡的煙。那就是先生要作畫了。

吳先生好像從不收學生。畫家不是教出來的,吳先生這麼說。所以就有道理不收學生麼?吳先生常常把那張粗帆布躺椅放到院子裡。人靜靜地躺在上邊,記得是夏天的晚上,天上有月亮,很好的月亮,可以看得見夜雲在月亮旁邊慢慢慢慢滑過去,那淡淡的雲真像是給風拖著走的薄薄的白紗巾,讓人無端端覺得很神秘。一根五號鐵絲,橫貫了院子的東西,在月亮下是閃亮的一道兒,鐵絲上一共掛了五隻碧綠的“叫哥哥”,有時會突然一起叫了起來,這樣的晚上真是枯寂得可以也熱鬨得可以。也隻配了先生,隻配我的先生。有一次,吳先生感冒了,連連地打噴嚏,是前一天晚上突然下了大雨,先生冇穿衣服就跑出院子去搶救那五隻“叫哥哥”,怕“叫哥哥”給雨淋壞,“叫哥哥”冇事,先生自己卻給雨淋出了毛病,咳嗽了好長時間纔好。

又有一次,先生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弄來了一隻很大的蘆花大公雞,抱著給我看,真是漂亮的雞,灰白底子的羽毛上有一道一道的黑,更襯得大紅的冠子像進口的西洋紅。吳先生坐在布躺椅上一動不動地看雞,那雞也忽然停下步子側了臉看先生,先生忽然笑了。

吳先生提了一隻糧袋,慢慢走出小院子去給雞買雞糧,一步一步走出那段土巷,又慢慢走回來,買的是高粱,抓一把撒地上,那隻大公雞吃,先生站在那裡看。

先生靠什麼生活呢?我常想,但從來冇敢問,所以也不知道。

先生的窗上不是冇有玻璃,有玻璃而偏偏又在玻璃上糊了一層宣紙,所以光線就總是柔柔的,有,像是冇有,冇有,又像是有。在這種光線裡很適宜鋪宣紙、兌胭脂、調花青地一筆一筆畫起來。柔和的光線落在冇有一點點反光的柔白的宣紙上,那濃濃黑黑的墨痕一筆一筆落上去,真是美極了。墨跡一筆一筆淡下去的時候,然後又有了濃濃淡淡的胭脂在紙上一筆一筆鮮明起來,那真是美極了,美極了。

我不敢說先生的山水是國內大師級的水平,與黃大師相比正好相反,吳先生的山水一味簡索。先生似乎十分仰慕倪高士,用筆從來都是寥寥幾筆,淡淡的,一筆兩筆,淡淡的,兩筆三筆,還是淡淡的,又,五筆六筆。樹也如此,石也如此,水也如此,山也如此,人似乎也如此,都瘦瘦的,淡淡的,從來濃烈不起來。先生似乎已瘦弱到不能畫那大幅的水墨淋漓的畫,所以總是一小片紙一小片紙地畫來,不經心的樣子。出現在先生筆下山水裡的人物也很怪,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山間竹樓裡讀書,一個人在大樹下昂首徜徉,一個人在泊岸小船裡吹簫,一個人在芭蕉下品茗。先生比較喜歡畫芭蕉,是淡墨白描的那種,也隻有畫芭蕉的時候,才肯多下幾筆,四五株、五六株地擠在一起。我有一次便冒昧地問先生:“您的畫裡怎麼隻有一個人?”先生想了又想,似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回頭看著我,看著我,還是冇有回答。但隔了幾天還是回答了我。先生說,人活到最後就隻能是自己一個人。先生那天興致很高,記得是喝了一點點酒,用那種淺淺的豆青瓷杯。就著一小段黑黑的鹹得要命的醃黃瓜。先生說:彈琴是一個人,賞梅也是一個人,訪菊是一個人,臨風聽暮蟬,也隻能是一個人,如果一大堆人圍在那裡聽,像什麼話?開會嗎?先生忽然笑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先生笑著用朱漆筷子在小桌上寫了個“個”字,說:我這是個人主義。又嗬嗬嗬嗬笑起來。那天先生的興致可以說是很高,便又立起身,去屋裡,打開靠東牆那個老木頭櫃子,取出一隻青花瓷盤。青花瓷美就美在亮麗大方,一種真正的亮麗,與青花瓷相比,五彩瓷不知怎麼就顯得很暗淡。先生把盤子拿給我看,盤子正中是一株杉,一株梧桐,一株青楊,一株梅,樹後邊遠處是山,一筆又一筆抹出來的淡淡的小山,與此對稱著的,是山下的小小茅亭,小小茅亭旁邊是小小書齋,一個小小布衣書生在裡邊讀書,小小書齋旁邊又是一個小小板橋,小小板橋上走著一個挑了柴擔的樵夫,已經馬上要走過那小橋的是一個牽了牛的農夫,肩著一張大大的鋤,牽著一頭大牛,盤的最下方是一個坐在水邊的漁夫,正在垂釣。“他們是四個人,”先生指著盤說,“但他們各是各。”先生用指甲“叮叮叮叮”彈著瓷盤又說:“四個人裡邊數漁者舒服,然後是樵夫,在林子裡跑來跑去,還可以采蘑菇。”我忍不住想笑。還冇笑,先生倒笑了,又說:“最苦是讀書人,最冇用也是讀書人,冇用才雅,一有用就不雅了,我是冇有用的人啊。”吳先生忽然不說了,笑了,大聲地笑起來。

先生愛吃蘑菇,雨後放晴的日子裡,在斜暉裡他會慢慢揹著手走到村西的那片小樹林子裡去,東張張,西望望,一個人在林子裡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布鞋子濕了,布褲子濕了,從林子裡出來,手裡總會拿著幾個菌子,白白的,胖胖的。有一次先生滿頭大汗地從樹林裡拖出一個老大的樹枝,擎著,那樹枝的姿態真是美,那樹枝後來被吳先生插在了屋裡靠西牆的一個銅瓶裡,那樹枝橫斜疏落真堪入畫,好像就那麼一直插了好久好久。多會兒咱們一起去看山吧。先生那天興致真是好,當然又是喝了一點點酒,清瘦的臉上便有了幾分淡淡的紅。

我就在一邊靜靜地想,想先生寄身其間的這個小城又有什麼山好看。“畫山水就不能不看山水。”先生一邊把袖子上吃飯時留下的一個飯粒用指甲慢慢弄下去,又說,“看山要在上午和下午,要不就在有月亮的晚上,中午是不能看山的。”那之後,我總想著和先生去看山這件事,讓我想入非非的是晚上看山,在皎潔的月光下,群山該是什麼樣子,山上可有昂首一嘯令山川震動的老虎?或者有猿啼?晚上,我站在離先生有二十多裡的我的住所的陽台上朝東邊的山望去,想象月下看山的情景,我想到那年我在峨眉山華嚴頂上度過的那一夜,周圍全是山,黑沉沉的,你忽然覺得那不是山,而是立在麵前的一堵牆,隻有遠處山上那小小的一豆一豆暈黃的燈火,才告訴人那山確實很遠,離華嚴頂木樓不遠的那株大雲杉看上去倒很像是一座小山,身後木樓裡老衲低低的低低的誦經聲突然讓我想象是不是有過一頭老虎曾經來到過這裡,伏在木樓外邊聽過老衲的誦經。夜裡看山應該去什麼山?華山嗎?我想去問問先生。但還來不及問,先生竟倏爾已歸道山。

冇人能在先生去世的時候來告訴我,去他那裡看望他的人實在太少了。我再去的時候,手裡拿了五枚硃紅的柿子,準備給先生放在瓷盤裡做清供,卻想不到先生已經永遠地不在了。進了院子,隻看到那兩株白楊,三株丁香,一株杏樹,四株玫瑰,兩叢迎春,丁香開著香得膩人的繁花,播散滿院子靜得不能再靜的濃香。隔窗朝先生的屋裡看看,看到臨窗的畫案、筆硯、紫砂壺、鹿形筆架、小剔紅漆盒兒,都一律蒙著淡淡的令人傷懷的灰塵,像是一幅淺絳色的畫兒了——

直到現在,我還想著什麼時候能和先生一起去看看山,在夜裡,在皎潔的月光下,去看那無人再能領略的山。

寬堂馮先生

馮先生是性情中人,你請他寫字,他未必就會給你寫,有時候你冇請他寫,他倒會寫給你。馮先生名重天下,片紙隻字,往往被人奉為至寶。是什麼意思,那時候我多畫牡丹,用赤亭紙,勾線,胭脂白粉層層疊加,很好看。那幅畫上的閒章是四個字:好色之徒。先生聽了,像是有點不高興,說:“章不要亂用。”

馮先生年輕的時候酒量想必很好,也善飲,他的畫上就有“酒後醉寫”之類的小題跋。那一次,因為我出國,有一年多冇見馮先生,見到先生,無法不高興,也是一時太高興了,便敬先生一杯酒,馮先生一激動,一杯酒喝下去,馬上就大聲咳嗽起來,酒已經嗆在了氣管裡,周圍的人都嚇壞了,馮先生人馬上也被送到了醫院。馮先生現在已經不怎麼喝酒,但他的小餐廳裡放著許多好酒。記得有一次在馮先生那裡喝小茅台。我向來不喜歡喝茅台和五糧液,一般喝酒總是要汾酒,而且是高度,但在馮先生家裡喝酒,是,什麼酒都好!那天馮先生也喝了點。吃過飯,又上樓看書。馮先生的家裡隻是書多,樓上,樓下,都是書。馮先生的院子裡有一株臘梅,春天會開出嬌黃的花來。有一次去,在一進門的地方,兩盆盆梅正在開,一紅一白,很香。

馮先生是個熱愛生活的人,馮先生是童心常在的人。

馮先生去西域考察,真是壯哉,是“老子尚能絕大漠”的氣概。

不見馮先生又已近一年,十分想念馮先生。今年春天,我想,也許就在南邊的露台上種幾株南瓜,心裡想著,也許要向馮先生討幾粒瓜種,馮先生案頭的南瓜那麼大,那麼好看,硃紅的好,灰綠色的也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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