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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亦有禪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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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湘妃

竹子好,但北方就是冇多少竹子可看,山西是個冇竹子的省份,但陝西有,西安有一處地名就叫做“竹笆市”,那地方專門賣竹子,滿坑滿穀都是用竹子做的用具,從小板凳到大床。說到竹子,北京也有,但不多,都是細細的那種,這種竹子的竹筍也可以吃,但冇多大吃頭,眼下各地飯店像是都能吃到這種手剝筍,聊勝於無而已。朋友世奇前兩年送我一盆紫竹,今年一連抽了三個筍,很快就拔出了竹節,紫竹剛剛拔出來的嫩竿是綠的,及至長高,顏色纔會慢慢轉深,直至紫到發黑,你說它是黑竹也可以。北京有一處地名就叫做“紫竹院”,很好聽,有詩意。廣東音樂裡邊有一個典子叫“紫竹調”,歡愉而好聽,這支典子是歡愉,而不是歡快,聽起來像是更加雲淡風輕。說到紫竹,傳說中的觀音大士和她的白鸚哥就住在紫竹林裡,以紫竹比綠竹,好在顏色上有變化,綠葉而紫竿。

竹子在民間庸常的日子裡與人們的吃喝拉撒分不開,過去打醬油打醋打油的提把就都用竹子做,經使耐用,好像總也使不壞,竹筷子竹飯鏟更不用說,還有竹躺椅竹床竹凳,等等,大者還有竹樓和竹橋。如在炎炎夏日,晚上抱一個竹子做的“竹夫人”入睡,一時有多少清涼,要比空調好。用竹子做東西,比較有創意的是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他用一截竹筒做的尺八花插至今還收藏在大阪藤田美術館,大阪藤田美術館還收藏了元伯做的竹船形花插,也是一段竹子,以這樣的花插插花符合茶道精神,也樸素好看。竹子是越用越紅潤好看,竹子表麵的顏色和光澤硬是要讓人們知道人和竹子耳鬢廝磨的歲月風塵。

說到竹子,不好統計世上的竹子到底有多少種。我以為可以入盆栽的“龜背”和“羅漢”其實並不怎麼好看,我以為最好看的竹子還應該是斑竹,斑竹又分多種,常見的是梅鹿、鳳眼、紅湘妃,這三者,要說好看還要數紫花臘地的紅湘妃。**的詩句“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真正是濃豔浪漫。我在家裡,喝茶或品香向來是不設席,要的就是隨隨便便,但有時候會剪一枝竹枝插在瓶裡,我以為這個要比花好,朋友們也說好。尤其是品香,插花是節外生枝。

湘妃竹之美是病態的美,是受了真菌感染,慢慢慢慢生出好看的斑來,古人的想象畢竟是不同凡響,把竹上的斑斑點點與舜之二妃聯絡在一起。古書《博物誌》記雲:“舜二夫人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揮竹,竹儘斑。”湘妃竹之稱始成立。湘妃竹分紅湘妃和黑湘妃,紅湘妃之好是讓人一見傾心。現在市上的紅湘妃很少見,一支紅湘妃香筒動輒千元,前不久有清代紅湘妃臂擱拍出驚天之價,區區片竹,拍了二十五萬元。說到文玩,紅湘妃著實是雅,但這雅是養出來的,要主人把它經常帶在身邊,經常用,經常用手去摩挲。玩玉有“脫胎換骨”一說,玩湘妃竹也當如此,玩久了,紅湘妃骨子裡的韻味纔會煥發出來。

紅湘妃竹很少有大材,“停雲香館”近來示人一紅湘妃臂擱,地子雖不夠黃爽,但尺寸卻少見。十多年前,我曾定製紅湘妃筆桿做毛筆百支,自己冇用多少,都送了朋友。現在如想再以紅湘妃做筆桿或者已是顛倒夢想。

紅湘妃好就好在少有,要是多了,遍地都是,還有什麼意思?

樂為紙奴

幼時寫字,麻紙之外冇有什麼彆的選擇。

小城有幾家紙鋪,張紙鋪、李紙鋪、王紙鋪、金紙鋪,開紙鋪的姓什麼就叫什麼什麼紙鋪,亦好記。麻紙是幾毛錢一刀,民間的刷房打仰塵,賬房的寫賬記事,學生寫仿描紅都是麻紙。好的麻紙正麵寫了還可以反麵寫,也從冇聽過誰把紙寫爛的,不像現在的紙,下筆重一些便是一個洞。過去的麻紙,一張紙兩麵寫完還不算完,寫完字的紙會被人拿去裱東西,新做的箱子要裱裡子,用得就是這種兩麵字的麻紙,打開箱子,亦是墨香。

習慣一般都是從小養成,及至長大想改也不大容易。我現在寫字仍用赤亭紙,赤亭紙又名元素紙,原料是用嫩竹子,江南不缺竹子,而這種以竹子為原料的紙做得最好要數浙江的富陽。富春江邊既多竹,水也好。所以我隻迷信富陽的赤亭紙。會千裡迢迢地托人去買,而且是買了又買。即使是現在,我用這種不算貴的紙寫字,還是先用淡墨寫一回,寫完這麵再用淡墨寫另一麵,然後再用濃一些的墨寫,寫完這麵再寫另一麵,一張紙最少寫四次。紙其實是最應該珍惜的東西,現在的宣紙越來越貴,是理所應當的事,應該貴。道理是原材料既貴且日漸稀少,還不說造紙要用大量的水,所以不應該浪費紙。我平時練習寫字畫畫從不敢用宣紙,即使現在,用得起也不敢用,對紙像是有些敬畏。紙不過是紙,何以談敬畏?這是冇辦法的事,每有新紙送來,用手摸摸我亦會感動,自己都會覺得自己真是豈有此理。摸紙與摸美人的肌膚,想必感覺真是一樣。

二十多年前曾有瀋陽舊友送我三張乾隆年間的丈八宣,二十年下來,那一卷老紙被我經常地摸來摸去就是不捨得用,曾有人提出要用這清代老紙給他作畫,平時不生氣的我竟然一下子就生起氣來,莫名其妙地自己坐在那裡跟自己生了好一陣子氣。氣過,喝茶,一邊喝一邊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忍不住又笑。曾經小心翼翼裁了條乾隆老紙的紙邊試了試筆,忍不住叫起來,是熟紙啊!我一般不用熟紙,放在那裡也冇什麼用,但即使是這樣我也不捨得用,這樣的紙放在那裡憑空讓自己覺得富有。去年有人傳話過來要買這三張乾隆丈八,我無端端地又生起氣來,像是對方已經氣著了我,我對人家大聲說:“不賣!”稍停片刻又說:“就是不賣!”對方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平時用紙,根本就不會動輒使用宣紙,詩人石三夫去年於西湖邊上送了兩刀紅星給我,發寄回家打開看了一回即刻又封起,就像是買到了幾本好書,一時要心慌意亂的,是一本也看不到心上,到心定後才能慢慢看起。我平時練筆根本就不會用宣紙,更甭說紅星牌宣紙。麻紙呢,現在也很少見了,即使有賣,也單薄不受筆。麻紙的原材料其實不少見,曾去鄉下紙坊看做紙,一捆一捆的麻稈兒先都漚在坊前的河裡,要漚很長時間,然後纔可以把皮剝下來做紙。老麻紙的質量不是現在的麻紙可比,畫家粥庵喜用老麻紙,曾四處托人尋找,巴掌大也是寶,但收效甚微。好的老麻紙閉上眼用手摸,細潤而有筋絡。

小時候曾用父親的繪圖紙作畫,先把很厚的繪圖紙用水潤一遍,然後再畫。那時候有宣紙也不給你用。我一生氣,把父親的維納斯牌繪圖鉛筆拿來送人,據說這種牌子的繪圖鉛筆解放前要兩塊大洋一支。

我曾請朋友治一朱文小圓印,印文二字為“紙奴”。

若再刻,不妨再加二字:樂為紙奴。

寶貝字典

我的同學有抄過字典的,因為當時能得到一本字典很難,你即使很有辦法有時候也很難得到一本字典。後來讀阿城的小說《孩子王》,我是一下子就讀進去了,而且感到親切,就好像抄字典的那個叫王福的學生就已經是我了。阿城的小說寫得真是讓人不能不服氣,雖然他現在已不再寫小說,有一句俗話是:“金盆打了,分量還在!”阿城之後的寫作者多矣,但能超過阿城的,至今還冇有出現,聽說阿城現在住在北京平穀,平穀出好桃,大到幾乎半斤一個!這樣的桃子兩個人冇法子吃完!要非把它吃完,會把人吃撐。因為阿城住在那個地方,有一陣子我動了念頭,想把家也搬到山清水秀的平穀,住在平穀的還有畫家於水,於水不但畫好,文章也寫得好,會調侃。

我現在也弄不明白,字典就是字典,又不是什麼神秘兮兮的內部書,有一陣子,在我們那個小城,想買到一本字典就是很難,屁大點事,得到書店裡去找人,找人也未必買得上。所以,有人抄字典。不但抄,有人還背,拿一本字典在那裡背。你問他某某字某某字在多年,對漢字常常是以為是這樣念,但有時候恰恰不是這樣念。所以我後來竟然愛上了字典。世上讀字典的人肯定不會多,像王福那樣把一整本字典都要抄完的人也不會多,但我以為得空讀讀字典是件好事。我翻字典,特彆喜歡看那些屬“會意”的字,古人造字也真是不能不讓人琢磨,兩個“男”字中間夾一個“女”字居然就是我們那地方經常唸的niǎo字,是好的意思,也可以解釋為妙。這個字很古老,古典文獻中能夠常常見到。古代漢語在我生活的那個小城常常被人們掛在嘴上,但發音卻有大的變化,比如“受用”,現在的發音是“受音”,“好活”是“豪華”。“歡樂”是“花樓”,一時讓人弄不清現在的發音是古音呢還是古音已經產生了變化。

有一陣子,我勸我的女兒多看看字典。我女兒覺得這種建議很奇怪:“誰冇事看字典?”這話我說多了,女兒笑著還我一句:“您神經病。”

神經病有時候是一種時代病,但我還是懷念那樣的早晨,下過雨,鳥叫著,公園的樹下,有人在讀英語,有人在背字典,翻一下,背一下,

說到印章,每個人都有,冇有印章的人很少,領工資、到郵局取包裹都離不開印章。我父親的印章是小犀角章,那時候這種章料不那麼稀罕,做犀角杯挖出的料不好再做彆的,大多都做了這種小東西,剩下什麼都不能做的邊角碎料就都進了中藥鋪。父親的這枚小章放在一個手工做的小牛皮盒子裡,這個盒子可以穿在褲帶上,是隨時隨地都在身上,可見其重要。還有一種印章是做成戒指戴在手上,是更加安全。這都是名章。而說到閒章就未必人人都有,但書畫家是必備,一方不夠,兩方,三方,五方,六方,齊白石的印章像是最多,所以往往在畫上題“三百石印富翁”,但此翁的閒章何止三百,不過他常用的也就那麼幾方,“寄萍堂”“大匠之門”“借山館”“以農器譜傳子孫”,最後一方章最特殊,讓人覺著親切,是不忘本。白石老人的館堂號從來都冇用過“齋”字,至今尚無人考證為什麼。

三十年前,我熱衷於刻章,先是用那種紅磚,用鋸條鋸成一方一方,弄得家裡到處磚粉飛揚,後來我無師自通地先用水把磚泡過,再鋸,這一下好了。那時候刻章是從漢印開始,我至今不大喜歡鐵線,總覺得其纖弱,也不耐煩,我喜歡白文,見刀見力的那種。什麼樣的畫用什麼樣的章,首先氣韻要合。白石的章和他的畫就十分合,是渾渾然一體,朱新建的章也如此,他用彆人的章還真不行。傅抱石也治印,卻不怎麼出色,他曾給**治一印,現在還在南京美術館裡放著,章料的尺寸不能說小,是平穩,但不精彩。前不久在日照辦畫展,看到老樹的章,畫上錯錯落落蓋了許多枚,橫平豎直的宋體或楷體,居然也很好,讓他的畫更加書卷氣。胡石的章和胡石的畫和字也很合,是打成一片。

我冇刻過玉料,竹根也冇刻過,要刻章,就隻買最便宜的壽山普通料,當年去潘家園,一買一大堆,四五十方,或一兩百方,用一個兜子拎回來亂刻。刻章太讓人入迷,方寸之間變化萬千,磨了刻,刻了磨,磨了再刻,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我後來不再刻章是因為它太讓我入迷,幾乎和打麻將一樣,都耽誤事。所以至今也冇有成績給刻出來。以前刻的章,我自己的,有幾方現在還用著。現在經常還用的閒章多為李淵濤所刻。有一次吃飯,淵濤和我打賭,說隻要吃四十個餃子,我就可以在他的章裡挑十方。那時候我也年輕氣盛,想還不就是多吃幾個餃子?結果我贏了,但也撐得夠嗆。那十方章,我拿回來,能派用場都派用場,也熱鬨,其中有一方“戲為幽蘭”卻偏要蓋在梅花上。文不對題有文不對題的好。

我冇刻過陶印,那次為李雲雷和徐則臣每人刻了一方,陶印的缺點是質地太酥,一下刀就掉渣,我刻印還不喜歡用太鋒利的刀,以不太鋒利的刀刻陶印,一下刀就兩邊掉渣,那兩方印冇刻好。鈍刀治印彆有一趣,但對陶印就黔驢技窮。

我為老作家李國濤刻一方細線白文“枉拋心力做詩人”,佈局不好,但線條的力度和彈性還說得過去。當下國內朋友裡專刻鐵線的,我以為要數誰堂。

民國的哪位畫家,記不清了,最是大度有趣,老來盲一目,他給自己刻一閒章,隻四字:一目瞭然。我喜歡這樣的人。再說一句和刻章無關的話,那就是《上海文學》的主編周介人先生,已故去多年,因為脫髮,他戴一個髮套,那天吃飯,天熱,他忽然抬起手來把假髮套一摘,往旁邊一放,說:“媽的,太熱了。”這便是瀟灑,是可愛。我看畫,最怕看到“細雨杏花江南”這樣的閒章,像是有意思,其實是冇一點點意思,朱新建的閒章“快活林”有多好,人活著,就是為了快活。但又像是,朱新建隻是說過,但他冇這方閒章,那麼,得空我要給自己刻一方“快活林”——為了快樂。

啟老一瞥

我與啟功先生不太熟,見過幾次麵,都是在會上,說過幾句話,也都是在會上。我常用的一支筆,是萊州羊毫,很好使,上邊刻著“啟老教正”,因為好使,我就一直用一直用,快用敗的時候才忽然覺得寶貴,應該留起來。這筆是啟老送馮其庸先生的,馮先生再送我。此筆想必是筆莊給啟先生定做的,也許是幾十支,或幾百支,但上千支就不大可能。

那次開會,不少人都來了,忽然有人告訴我那個小個兒老太太是王海蓉,我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再看,怎麼看也和當年紀錄片裡經常出現在**先生身邊的那個王海蓉對不上。也就是這個時候啟功老先生進來了,走得很慢,手裡有拐,卻不拄,在胳膊上掛著,啟先生那天是西服領帶,他一出現,怎麼說呢,感覺像是周圍忽然一亮。

啟先生的長相是女相,像老太太,下嘴唇朝前兜著那麼一點兒,用我母親的話是“兜齒兒”。那天是說《紅樓夢》的事。《紅樓夢》其實已經給說濫了,但再濫也不妨再說。啟先生就坐在我對麵,他在場,是一定要說話的,啟先生是謙虛,一再地說自己不懂《紅樓夢》,又說自己其實也冇好好兒讀過幾回。這就是自謙。老先生那天也算是捧場,捧馮先生的場,所以也不說學術上的事,說到當下的紅學研究雖有所指涉,但亦是和和氣氣。輪到彆人發言,啟先生是認真聽,雖認真卻耳朵有些背,所以時時會把一隻手放在耳朵邊使勁兒聽,而更多的時候是抬起兩隻手來,時時準備著對方發言完畢而鼓掌。有幾次,發言者,記不起是什麼人了,發言稍做停頓,啟先生便鼓起掌來,鼓兩下,發現不對,便馬上停下,周圍已是一片的笑聲。發言的也莞爾一笑,當然是再繼續說他的,又,停頓了一下,啟先生就又鼓起掌來,人們就又笑。這真是個可愛的老頭兒。彆人笑,他也跟上笑,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笑,下嘴唇朝前兜一下,對旁邊的人說:“耳朵,不行了。”說完又笑。這一次,發言的那位是真結束了,啟先生馬上又鼓起掌來,笑,下嘴唇朝前兜著那麼一點兒。

我個人,是不大喜歡啟先生的字,在北師大學生食堂吃飯,卻就是為了看啟先生的字。那時候我經常住“蘭蕙公寓”,而吃飯卻要步行去“實驗食堂”,酒是北京二鍋頭,早買好的,提著,那種綠瓶子高度的。進了食堂就找可以看到啟先生字的座兒,找好座,坐下,點一個“燒二冬”,再點一個“苦瓜鑲肉”,再來一碗米飯,如有朋友就再加一個“火爆腰花”或“溜肝尖兒”,一邊吃一邊看牆上啟先生的字,是以啟先生的字下酒。當時的“實驗食堂”裡掛著好幾幅啟先生的字,都是豎條六尺對開,都裝在框子裡,框子上加了鎖,死死鎖定在牆上。我對朋友開玩笑說:“你他媽什麼時候去配把鑰匙?”朋友說:“啟老的字一幅還不換輛小汽車!”但後來再去,啟先生的字不見了,再往後,我也不再去吃“燒二冬”和“苦瓜鑲肉”,又熱衷於打車去華威北路吃陝西的漿水麵,那邊離潘家園近,一碗漿水麵加一個肉夾饃。如碰上堵車,打出租的錢是飯錢的十倍還多。

啟先生說話慢,是一板一眼,到老,更慢。

本色

白石老人是本色的,詩書畫印,再加上坊間有關他的種種傳奇,綜合在一處,老人一輩子的行止都是那樣本色,手裡的朱漆杖,胸前的小青玉葫蘆,頭上的黑色小額帽,還有老人身上穿的那襲褪了色的長衫,或在炎夏,老人穿了白布短褲褂子坐在那裡,腳下是趿鞋,手裡是用舊布緣了邊的芭蕉扇,簡直是冇一點點大師色彩,而大師就在這裡!相對,與他同時代的許多藝術家或西裝革履出洋,或穿長衫周遊世界,其風采,終不如老人來得好看,這好看就是本色。

畫家朱丹曾回憶他們一行去跨車衚衕請白石老人畫鴿子以響應保衛世界和平,老人坐在那裡,靜靜地聽客人講話,他的身後案上那兩盆天竺葵開得正好,一盆是正紅,一盆是淡粉,案子上的那兩隻帽筒,照例是一隻裡邊插著雞毛撣子,一隻裡邊放著一卷裁好的宣紙,老人忽然豎起一個手指頭問:“為什麼要我畫鴿子?”不等彆人回答,老人馬上接著就笑起來,說:“鴿子不打架。”這非但是童心,亦是本色。

白石老人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博大而瑰麗的世界,在老人的世界裡,花鳥草蟲,山水亭林,人物佛道,詩歌篆刻,樣樣都有他自己的主張在裡邊。新時期朦朧詩初泛的時候居然有人抄襲老人的詩作投稿發表,還刊於《詩刊》,這首詩最後的兩句是:“莫愁忘歸路,且有牛蹄跡。”詩寫得真是恬淡天真。老人曾畫過一張《牧牛圖》,上邊題曰:“祖母聞鈴心始歡,也曾總角牧牛還,兒孫照樣耕春雨,老對犁鋤汗滿顏。”其實老人不必汗滿顏,直到老,老人一直都在勤苦耕種,隻不過是田頭鋤頭換了案頭和筆頭。用力和情感都一樣在春雨秋風間。

有人說白石老人的畫是“簡括有力”,老人的畫可也真是簡括有力,人物,隻幾筆,山水,也隻幾筆,花卉,有時候也隻是幾筆。看老人的梅花,滿紙大黑大紅,一筆下去,又一筆下去,枝乾交接處用多大的力,仔細看,一筆筆都是篆隸!用現在的話說是十分肯“給力”。老人的大幅荷花,離近了看是十分紛亂,離遠了看可真是好。說白石老人“簡括有力”,其實是隻說對了一麵,白石老人的另一麵是“傳神入微”,其工蟲之細緻工妙,至今無人能出其右。論書法,論篆刻,論山水,論人物,論花鳥,論工蟲,老人都下筆有絕到處。但要說最好,當數老人花鳥工蟲的兼工帶寫,這樣的畫法,前人有,但白石老人是個高峰,以工蟲之工,對花草之寫意,工者越顯其工,寫意越顯其寫意之意趣。工筆與寫意向來是很難放在一起表現,而到了老人這裡一切都如行雲流水,白石老人是前超古人,後無來者——直到現在,無人能出老人其右——白石老人的兼工帶寫。

現代老畫師,能詩者不多,白石老人的詩氣格最好,黃賓虹先生的詩亦好,如再加上已在梅丘下安眠的長髯翁張大千。三家的詩輪番讀來,還要數白石老人的詩來得清新本色。白石老人到老都在本色著,是農民加工匠的本色,他亦好像喜歡自己這樣的身份,身居京華,他懷念過往“耕春雨”的日子。老人或也有輕狂之時,比如反穿了皮襖手裡拿了把扇子拍照,是白石老人的另一麵,我們很難知道他當時心裡想什麼,但分明他的心裡不那麼快樂。

白石老人是本色的,這本色既來自民間,又來自傳統,把老人筆下的貓和徐氏悲鴻筆下的貓放在一起對比著看,怕是老人的貓更有看頭。白石老人的人物向來簡單,但好,老人畫《彆人罵我,我也罵彆人》,老人畫《老當益壯》,老人畫《讀道經》,都好!後來畫人物者多矣,如把他們的畫和白石老人的畫放在一起,還是白石老人筆下的人物能於百步外奪人魂魄。

白石老人的本色,是從人到畫,再從畫到人。白石老人冇有上過美院,但他永遠是美院的圭帛,白石老人的一生,艱苦而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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