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物守護師 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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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
記憶之中,老闆一向是冷麪,嚴肅,整日一副“你給我死一邊去”的臭臉。
給員工開的工資隻夠在魔都租房,駱一梵找他理論,他高高在上地嚼著檳榔道:
“駱一梵你給我聽著,不是我故意壓低你們薪水,而是你們就隻配得上四千塊,有多大本事才能領多大工資。”
“話說回來,你們要真有什麼大本事,可以馬上跳槽到大公司,去領高薪,我舉雙手支援,可就憑你們?到那去能乾啥,豬都比你們會得多,也不想想人家能要你們嗎?”
“這是社會,不是你們家,我是你們老闆,不是慈善機構。”
新來的員工不懂規矩,拿了一瓶會議室的百歲山礦泉水解渴,他雷霆大怒:
“我強調了多少次,公司裡的礦泉水都是用來招待客戶的,你們要想喝水,自己帶,自己到樓下便利店買。”
“d,一天天的,活冇接幾個,光會偷水了,公司是招員工的,不是養你們這些老鼠的。”
“今天下班每個人回去把《員工守則》給我抄兩遍,第二天交上來,一人犯錯,全體受罰,記住,你們是一個tea。”
據說,那位新員工那一整宿冇睡著覺,駱一梵以為他會離職,可他依然在公司乾著,呆著,熬著……
“能坐辦公室總比送外賣好,送外賣,說不定哪天就被撞死了。”
可今天,靈堂裡的一切都讓駱一梵開了眼。
老闆哭得那麼心碎,跪在靈堂最前麵,背彎得低低地,地上都是他的鼻涕眼淚。
(原來隻要他想,他也能演出悲痛欲絕,撕心裂肺。)駱一梵心中感歎著。
前一段時間,公司有員工猝死。
在外(逝者家屬),老闆舌戰群儒,逐個擊破,以勢壓人,散播恐懼,將補償款壓到最低。
在內,他每次開會的時候故作悲傷,時不時就大聲歎氣,感歎命運無常,替那個員工惋惜,穩定軍心。
駱一梵曾以為,緊皺眉頭,扶額歎氣,這就是老闆演技巔峰了。
冇想到,他真正的演技,從來都隻用在客戶身上。
她好奇地百度了下今天這個客戶,果不其然,他是s城某上市公司的高管。
開追悼會的時候,駱一梵也得去湊人頭,她還被安排了舉手提問。
老教師,自然桃李滿天下,又有一個上市公司高管的弟弟,他的追悼會,想必來了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種時候,自然是給自家公司植入廣告的好時機。
老闆唸完悼詞,一清嗓,駱一梵作為托兒有良好的時機嗅覺,趕緊舉手提問:
“請問您為什麼要創辦寂生公司?畢竟在國內,遺物清理師和遺物整理師算是小眾職業。”
“是這樣,我自幼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小時候就是撿垃圾吃,撿垃圾賣,撿垃圾穿。最窮的時候,掉在臟水裡的餅,我都能拿回家洗洗吃了。”
“剛開始,我撿垃圾的時候還避著人,趁著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出去,會把自己撿到的每一支筆收好,上學時才捨得用,回到家隻敢用爛筆頭,那些鉛筆,比南孚電池還短,我現在還收藏著。”
“冇錢去食堂吃飯,但不敢讓人知道,每天就裝作困得要死,中午一打下課鈴,就趴桌子上睡覺,其實那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老闆說完,苦笑了幾下,台下有人鼓掌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冇錢買衣服,全班都訂校服,就我不訂,老師同學都嫌我給班級丟臉,可他們不知道,隻要撿到能穿得上身的衣服,不管是男的女的,我都穿,彆人穿運動鞋,籃球鞋,我最好的鞋隻有布鞋。”
“大冬天我冇有棉鞋穿,整天出門就一雙拖鞋,一開始,腳凍得難受,凍麻了,有時候凍到受不了的時候,過一會,又能感覺到腳在發熱。”說到這,老闆的聲音已經明顯哽咽起來了。
台下有賓客極為動容,駱一梵偷偷翻了個白眼。
“因為窮,老師看不起我,同學也看不起我,我發現,這世間真正寒冷的不是逝者的體溫,而是活人的目光。”
“所以,我從小就不忌諱殯葬行業,我的第一桶金就是幫物業背屍體掙來的,尤其是夏天,有的屍體都化了,隻有我敢進去,把裡麵一切都收拾好再出來。”
“這個世界已經夠寒冷了,更蒼涼的是,這個社會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我這樣的螻蟻存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一點熱血,一身莽勁,為逝者送去溫暖,為生者帶來慰藉。”
“哪怕所有人都對往生者諱莫如深,我也願意用自己的體溫給他們取暖,送他們好好走完人生最後一程。”
……………………以下省略一萬字說人話的“廣告”。
追悼會結束的時候,駱一梵好好咀嚼了“撿垃圾”這三個字,突然想起來最近流行語:“你這樣起號,你父母怎麼辦?”。
老闆的父母,要是知道老闆今日所作所為,怕是氣得能捶死老闆。
手機不斷彈出訊息通知,駱一梵一看,我們的小群怎麼突然訊息999
了?
冇錯,這個群是員工們自己偷偷建的,唯一一個冇有老闆在的群。
劃拉半天,駱一梵不敢置信,什麼,老闆真是孤兒,真是撿垃圾長大的???
群裡所有員工討論爭辯了999
條訊息,最後一致得出結論:
孤兒是真的,小時候吃過很多苦也是真的,但是創業,掙錢那段全是假的。
他開這個公司純粹是為了掙錢,至於“為逝者送去溫暖,為生者帶來慰藉”,純粹就是在放屁。
駱一梵第一次覺得她從未真正認識過老闆,按理說,以他這麼驕傲自負的性格,怎麼會把心裡的傷疤血淋淋地撕下來,還展示給一群商業名流看。
這對他來說,無異於裸奔啊?這不應該啊?
他被奪舍了?
大家在群裡紛紛討論,都感覺今天的老闆不太正常,一時間,群裡百家爭鳴,八仙過海,各顯身手。
(一到蛐蛐老闆的私生活,同事們比工作都來勁,比掙錢都賣力,比拉屎都暢快。)
“我是心理學碩士,這種在我們專業就是典型的【自我出賣型】,這種人,有強烈的生存恐懼和危機感,隻信奉適者生存,為了工作,生活,人身安全,能出賣一切自尊,自愛,自我。簡單地說,隻要能掙錢,哭墳認爹,壓榨員工,他什麼都乾得出來。”
“在古代,他這種人都能親自揮刀自宮認乾爹。”
(臥槽臥槽,你學曆這麼高,居然也進到殯葬行了,臥槽,這個專業就業這麼難的嗎?)駱一梵的關注點早已跑偏
“我是學哲學的,用康德的經驗來說,人隻要一息尚存,就擺脫不了將自己當作生產工具看待。”
“對於康德來說,要麼就是他太理想主義,要麼就是他太殘忍,因為不這樣想,人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活著,是撒,人為啥要活著,活著多冇勁。”
“至於咱們老闆,平時pua咱們員工可以,彆把自己給cpu了,我就不信他麵對大家講起自己的原生家庭心裡真不痛,我不信他靈前認爹真不覺得丟人現眼,他真應該感謝今天追悼會來的都是讀過書的文明人,這要在我們屯,早把這種損色轟下去了。”
(怎麼感覺在咱們公司遇到學哲學的人,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駱一梵想起前段時間刷到哲學生畢業送外賣,還以為是段子,如今隻道是尋常。)
“水個群,我是學社會學的,大學的時候冇少做社會調查課題。我覺著吧,現在世麵上的這些老闆老總,哪個不是從屍山血海的商戰中淌過來的,越是從底層爬上來的人,越是可怕。”
“對於他們,混到這個地位,已經冇有什麼人性可言了。孤兒,撿垃圾,被歧視,這些放在普通人身上可能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可這些對於老闆那群人來說,世間的一切痛苦都不是痛苦,而是資源。孤兒,白手起家,不幸的童年,這些可以用來給自己樹碑立傳,可以立人設,可以博同情,可以轉化成白花花的鈔票,唯獨不會用來悲傷。”
“悲傷?痛苦?回憶又潮又濕,隻會耽誤他賺錢的速度。”
(精辟,看來你小子學到了社會學的本質了,不過你既學了理論,又在社會上實踐(上班)了,一定很厲害。)
駱一梵想起了網上的明星大v流量網紅,爭先恐後地對各種現象發表看法,身後跟著烏壓壓的一群牛鬼蛇神,給社會帶來深遠的影響,而真正的社會學學生隻能和自己一樣躲在出租屋偷偷在小群裡蛐蛐老闆。
“你的社會學學得很好,雖然冇影響這個社會,但至少天天說人話給我們聽,反正我受到了你的影響了,好的影響。”駱一梵在群裡大打了一串字,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哥們,家裡啥背景,居然學社會學?”群裡有人好奇。
“哥們自然是為了選冷門專業進好大學啊!早知道就去選考古了,至少人家那邊好拿編製。”
駱一梵剛剛的神傷頓時煙消雲散。
大家一起在群裡蛐蛐老闆,感懷自己來時的路,一聊就聊到半夜兩點多。
第二天,開早會的樣子可想而知。
老闆一看到大家要死不活的狀態,瞬間就頒佈了一條公司新規。
上班冇有精氣神?
《關於以後工作日每人上班前運動半小時並打卡事項若乾決議》
什麼,以後每天上班前還要運動半小時,還要下個keep軟件線上彙報運動量???
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
老闆還在為自己想到這個絕美計劃暗爽,歎服自己真是老闆屆不世出的天才。
老闆椅一轉,他再次麵向員工,迅速收起資本家吸血鬼的嘴臉,轉而語重心長地勸道:
“大家的苦日子還長著呢!一定要好好鍛鍊身體,身體纔是革命的本錢。”
駱一梵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裡不禁懷疑,他真是人艸出來的玩意嗎?
不不不,他一定是冷血動物披著
人皮裝人,他背後一定有拉鍊。
(當初為什麼非要當遺物守護師,我後悔了,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嗎?)駱一梵在心裡哀嚎著。
回憶排山倒海襲來,她想起當初入行的緣由,心裡一窒,好像不管過了多久,還是會痛。
時間會將一切輕描淡寫,除了那件事。
越是想忘的事越是永遠忘不掉,駱一梵知道,今晚又要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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