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失策 第 2 章
但康露潔的打算是認認真真的。
她爸是個同性戀,這點她在十二歲那年就瞭解得一清二楚了。康司祺養她,用的是放養模式,說白了就是懶得管她。他一個父母早亡,童年基本在各個親戚家之間流轉、少年開始住校過集體生活的人,沒什麼溫暖家庭的概念和體驗,除了最初那段時間有過把康露潔捧在手心的想法之外,後來大概是當盆栽養了。
還是落地生根或者仙人掌一類的盆栽,就放那兒,給陽光、給雨露、給錢,然後讓她愛怎麼活怎麼活,額外要什麼就自己來說,不說的沒得多給。
除瞭如此高度自由的人身放養之外,他對女兒的三觀培養也沒遮沒攔。
從康露潔長到懂得在電視劇裡關注男女感情開始,他就不避諱自己的感情生活。當然,這個“感情生活”恐怕是他自己的角度,在康露潔看來,他那根本不是“感情”生活,是純粹的“生理需求”體現。
十二歲,康露潔記得很清楚。
那天是她的生日,康司祺照例是要帶她去高檔餐廳揮霍一番的,此人疼女兒的方式十分簡單粗暴,就是花錢給她公主般的待遇。康露潔對此也很滿意,沒有更多追求,但那一年,她爸卻在公主般的待遇下,突然給她增添了一份“意外之喜”。
隻見她爸打了個甜膩而肉麻的電話,然後問她:“我最近談了個物件,她過來了,你要不要見見?”
在對待後媽這件事上,康露潔的思維與眾不同,她期待一個後媽很久了,因為康司祺平時很忙,家裡常常隻有保姆阿姨,保姆阿姨自己又有孩子,總是急著回家帶自己的孩子,她就很羨慕保姆的孩子有人緊張,心裡也想有個媽來緊張一下自己。
所以聽了康司祺的話,她喜出外望。
然而,五分鐘後,來了個花容月貌的年輕男孩子。那個年紀的的康露潔,要說、甚至是想一想“男人”這個詞,都是難為情的,她隻能在心裡用“男孩子”三個字來定義對方。這個好看的男孩子,就是他爸當時的物件了。
康露潔心裡“咯噔”一下,但她不愧為放養長大的孩子,從小自由自在地探索世界,電視機、漫畫書、各色雜誌,沒少給她拓寬世界的邊界,她可謂見多識廣,當下頭一次發現漫畫裡的情節出現在了生活裡,興奮多過震驚。
她淡定地和對方打了個招呼,全程維持小公主的優雅姿態。
那可能是康司祺對女兒的試探,見她如此平常冷靜,康司祺便在當天晚上於百忙之中抽了兩個小時,跟她堆心置腹把自己小眾的性取向講清楚了。
在這點上,他還不至於完全任康露潔胡思亂想,算是勉強拎起了自己當爹的引導責任,耐心、認真、甚而平等地和康露潔把問題儘可能聊了個透徹。
好吧。攤上傳奇人生了,康露潔想。
然後為此興奮了整整一個星期,覺得自己很特彆,自己的老爸很特彆,她為這份特彆又自豪又自憐,往後每天看老爸,都帶著一肚子悲天憫人的情懷和胸懷,力爭做這個世界上最理解她老爸的人,保護他可能倍受創傷的心靈。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自己其實理解不了。
因為她爸一點都沒有身為一個“被歧視人群”的可憐勁兒,他換物件的速度比周傑倫說唱的速度還快。人家周傑倫的歌仔細聽一聽,還能聽清楚歌詞,她爸的小物件,每天關注也數不清到底更換了幾輪、都有誰。而且他換得光明正大,換得理直氣壯,是個不摻半絲專一可能性的大渣男。
這直接使康露潔十二歲以後都在基窩裡長大,因此練就了一雙辨認基佬的gay達眼,一看一個準,從來不失誤。但這麼多年……平心而論,她沒有見過比她爹更有魅力的死基佬,直到去年大一,在德國古典哲學概述的課堂上,遇到莊澤。
她幾乎,您有時間來我們家家訪就能看到了……”
“行了,你。”康司祺對女兒的縱容也就撐得過幾百個字了,再多他就要揍人了,趕在這之前,他保持著在外人麵前的風度,用筷頭敲了康露潔手背一下,順手給她夾了一碗綠色蔬菜,“趕緊吃,阿姨今天不來,晚上沒人給你做飯了。”
“哦。”康露潔低下眉睫,看看自己碗裡的菜,又看看莊澤。
那莊老師依舊不動神色,麵帶笑意看著他們父女倆,充滿善意和溫柔,但你摸不透他想了什麼。再回首康司祺,剛才忍著讓她嘰裡咕嚕做了這麼一番推銷,表麵上是寵孩子給麵子,實際上誰曉得他打了什麼主意。
人精,都是人精。她一個小屁孩兒,還妄想算計這倆人精,真是腦子進水。
於是默默吃飯。
她停止了自己滔滔的拉郎行動,兩個男人倒是慢慢有了點主動交流,不過誰也沒有跳出老師和家長的角色,三言兩語,你來我往,談的都是康露潔在學校的表現,氣氛融洽又自然。莊澤還隨口說了幾個令康露潔驚喜的評價,小姑孃的注意力立刻從“給爸爸相親”跳到“天呐,我的哲學老師居然默默觀察了我”,當即就想去發個帖熱鬨一番。
如此,飯局愉快。大半個小時後,各自分道。
康露潔自忖,憑她黃口小兒的能力,這場撮合也就能做到這個份上了。飯後,一送彆莊老師,她就爬進車裡,拉上安全帶,準備睡上片刻。
不料,康司祺瞥了她一眼,大手一揮,拍她頭頂上,嘴裡蹦出四個字:“彆睡,聊聊。”
康露潔頭皮一陣發麻。“聊聊”這句話,從家長的嘴巴裡說出來,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使人毛骨悚然的詞兒。她揉了揉鼻子,偷偷看一眼康司祺:“聊什麼啊?”
康司祺:“老爸的生活方式,看起來很不妥嗎?”
“啊?這個嘛……”康露潔垂下眉睫,不和康司祺對視,免得暴露滿眼“妥不妥你自己心裡沒數嗎”的鄙視,這可萬萬不行,萬一惹得她爹一個雷霆之怒,她的生活費還要不要了。
權衡之下,所以還是不說話為妙。
她不說話,康司祺也就明白了。心下好笑,又湧起一股怪異的感慨。他女兒芳齡十九,他這個當爹的還沒想過給孩子相親,孩子倒是先給他相起來了,還相的男人……真不知道是該為的女兒“懂事”自豪,還是該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做檢討。
當然,以上想法也就是一閃而過的事兒,他不會真的去考慮,更不可能檢討——自承認並理解自己的小眾取向起,他就沒有想過能過主流的家庭生活。他十幾歲的時候為自己做人生規劃,沒有列舉過妻子孩子,康露潔是個意外,他承擔下來純屬認命。這麼多年,也習慣了。
“看來你不想聊,那算了。”康司祺驅車上馬路,沒有再就這件事做探討的意思。
康露潔原本緊張忐忑的心情一下子像是被冰冷的水潑了一遭,瞬間涼到一個很低的溫度。
她看出來了,自己苦心孤詣的安排,和長達一年多的期待,在這兩個大人眼裡,根本就是小孩兒的鬨劇。莊澤隻是老師,是外人,憑他的修養,斷然不可能流露責怪的意思;康司祺,她爸,跟沒有把她對他的關心和擔心當回事兒。
小姑孃的心,跟這個季節的天氣沒有什麼區彆,說失落難過就失落難過了,明明憋了滿肚子情緒,卻也懶得拿出來捋,慢悠悠眨了眨眼皮,無端感到身心疲倦,乾脆真睡了。
車從學校一路開到市內一處熱鬨商業區,康露潔真的漸漸睡著,後來在一個紅綠燈耗時漫長的十字路口醒來,擡眼就見康司祺在打電話。他沒有說話,耳朵上掛著藍芽耳塞,唇邊噙著一抹曖昧的笑意。
這樣的笑,康露潔從小到大看得太多了,那是康司祺和自己的小情兒講電話的表情,她自認為早已習慣並免疫,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看著,卻十分委屈,甚至憤怒。
沒有用的,這個人隻喜歡亂七八糟的花叢。
她的灰心被裹在睡著之前的冰冷情緒裡,就那樣靜靜看了康司祺半晌,然後低聲開口道:“爸,過了馬路把我放下來吧,我自己回家,你有事情就出去吧。”
康司祺側過臉,詢問地看著她:“嗯?”
康露潔重複:“我要去超市,過了馬路放我下來。”
康司祺點點頭,說:“好,路上小心。”
對麵綠燈亮起,康司祺開車過馬路,電話沒掛,就對康露潔輕笑著問:“不高興了?”
康露潔眼皮也沒擡:“沒有。”心道,哪敢。片刻後,又指指路邊,說,“就停這裡吧,我走走就到超市了。”
康司祺看看,她聲稱要去的超市也就在無十米開外,便隨她了,停了車。小姑娘推開車門就跳下去,頭也不回,但腳步慢吞吞,真個背影顯得十分悲情。
康司祺坐在車裡望了她一會兒,聽到耳塞裡的小情兒問“那你今晚什麼時候過來啊”,他皺了皺眉,語氣冷淡地回答:“不過去了。”說罷,伸手結束通話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