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定乾坤 第2章 少年心事
林?指腹蹭過羊皮紙粗糙的邊緣,像摸到了爺爺那雙總沾著墨跡的手。
箱底積著層薄灰,混著去年秋收時帶進來的穀殼,他賭氣似的往書上麵壓了塊壓鹹菜的青石,又拽過幾件舊衣裳蓋住,彷彿這樣就能把那些拗口的句子和爺爺的唸叨全鎖死在黑暗裡。
窗外的蟬鳴正聒噪,晌午的日頭把院子裡的泥地曬得發白,遠處傳來孩子們追逐打鬨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小神棍」的起鬨——這三個字像帶了刺,紮得他後頸發緊。
他往炕裡縮了縮,後腦勺抵著冰涼的土牆,試圖壓下太陽穴那陣熟悉的抽痛。
這次的疼卻有些不一樣。往常是鑽心的銳痛,像有人拿錐子往骨頭縫裡紮,今天卻像有根細針在腦子裡輕輕挑了一下,挑出爺爺今早坐在門檻上教他的句子:「『潛龍勿用』,不是讓你躲,是讓你藏住氣。」
他猛地坐起來,炕沿的木刺紮得手心發麻。明明每次被爺爺逼著背書時,他故意東張西望一個字沒聽,這句子怎麼就像生了根似的,往腦子裡鑽?
正愣著,院門口傳來鄰居胖嬸兒的大嗓門:「半仙!半仙在家不?我家大黃丟了,你給算算跑哪兒去了!」
林?慌忙扒著窗縫往外看,見爺爺正蹲在槐樹下抽煙袋,聽見喊聲慢悠悠地起身,摸出三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往藍布上一撒。
「丟多久了?」爺爺眯著眼看銅錢的紋路,手指在布上輕輕敲著。
「今早還在家呢,晌午喂飯就沒影了!」王嬸急得直拍大腿,「那狗通人性,我家小寶離不得它……」
爺爺一磕煙袋:「著了!往東南走,找有槐樹的地方,保準能找著。記住啊,見著樹就喊它名,彆瞎轉悠。」
王嬸將信將疑地走了,林?卻在窗後皺起眉。村東南哪有槐樹?隻有村頭那片荒坡,長著幾棵歪脖子柳樹。他正想著,就見爺爺轉身往屋裡走,眼神隔著窗紙,像能穿透似的,正好對上他的。
林?慌忙縮回頭,心臟「咚咚」地跳。
門板「吱呀」一聲被推開條縫,爺爺的煙袋鍋子在門框上磕了磕,煙灰簌簌落在地上。
「聽見了?」爺爺的聲音帶著點煙袋的焦味,「覺得爺爺又在瞎蒙?」
他把臉埋在膝蓋裡,沒應聲。
「王嬸家小寶前天扭傷了腿,大黃跟著守了兩宿沒閤眼,」爺爺慢悠悠地說,「今早小寶能下地了,它準是跑去找平時跟小寶玩的那幾個娃。村東南那戶人家牆外頭,是那幾個娃常聚的地方,去年我給那戶人家遷墳,順手栽了棵槐樹苗——現在該有一人多高了。」
林?愣住了。這些事爺爺從沒跟他說過,可他怎麼說得那麼篤定?
「書藏得再好,該記的,跑不了。」爺爺往屋裡走了兩步,從懷裡摸出塊麥芽糖,放在炕邊的小桌上,「頭疼不?含塊糖能好些。」
他捏著那塊糖,糖紙在手裡被捏得發皺。窗外的蟬鳴漸漸低了,遠處隱約傳來胖嬸兒的喊聲,夾雜著狗吠,聽著像是找到了。
炕底的木箱像是沉了些,壓在上麵的青石彷彿透過木板,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
林?猶豫了半晌,還是彎腰挪開青石,把那本《乾坤策》從舊衣裳裡翻了出來。
羊皮紙被壓得有些變形,他小心翼翼地翻開第一頁,「乾為天」三個字的墨跡已經發灰,卻在日光下顯出些微凸起的紋路,像是被人用指尖反複摩挲過。
他指尖劃過那些字,突然想起爺爺總在深夜坐在燈下翻這本書,嘴裡念念有詞,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得他臉上的皺紋忽深忽淺。那時他隻當是老頭的糊塗事,此刻卻忽然覺得,那些被他嫌棄的句子裡,藏著些他看不懂的東西。
麥芽糖在嘴裡慢慢化開,甜意漫過舌尖時,太陽穴的疼真的輕了些。林?捧著書坐在炕沿,第一次沒覺得那些「元亨利貞」的句子那麼拗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