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 26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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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
一覺醒來,厲桃在院中看到了冒著綠意死而復甦的桃樹。
樹邊搭建的樁架子在寒冬中悉數斷裂,零零散散混在一起。
謝椿與鬼城裡的鬼都離開後,這座無形囚籠更加蕭瑟,偌大院子隻剩下厲桃一人,鬼力耗儘後她徹底變成了凡人,獨自渡過了寒冬,靠著頑強毅力熬到了開春。
雪瀰漫下落消融,風吹了又散,雨下了又停,木門上的舊鈴鐺發出啞聲,她以為是謝椿回來了,轉頭看院門依舊緊閉。
那個清秀的小道士再也冇有出現,回想那段時光就像須臾數百年來做的一場夢。
厲桃進灶房拿菜籃子出去覓食材,她還是不會做飯,但求生本能會讓人在最困難時刻想儘辦法活下去。
少了烏泱泱的鬼,城裡空氣變得乾淨透明,加上臨近開春,在路邊就能找到很多野菜,她計劃著要努力精進下廚藝,這樣能活得更久些。
開春第一個月,厲桃在姬老孃廢棄的鬼坊裡遇見幾隻野鴨子,可惜失去鬼力抓了半天也隻是扯下幾根鴨屁股毛,最後不得不放棄。那幾隻鴨子卻跟回了桃院賴著不走,東晃晃西轉轉十分滿意這一小小院落,大有長久住下的意味。厲桃也不排斥驅趕,畢竟活物能緩解心裡不少孤寂。鴨子在灶房裡落了窩,不久下鴨蛋,圓滾滾一顆。厲桃想起謝椿做過一樣叫蛋炒飯的東西,照葫蘆畫瓢用鴨蛋炒了野菜,味道出奇好吃。
開春第二個月,厲桃把桃樹周圍的架子拆了當柴火,攢著可以用很久,順便整了一下院子裡的雜草。桃樹長得很快,幾場濛濛細雨過後,細長枝條開始冒粉色花苞,幾天內全部開放,散發淡淡清香引來蜜蜂跟蝴蝶在周圍環繞,翅膀震動花瓣落下飄在厲桃肩頭,她心情大好跑進屋翻找衣服,換上了僅有的一身紅色衣裳跳舞。那是她跟謝椿的婚服。
開春第三個月,花落儘,桃樹長出葉子,細長細長地一簇簇擠在枝乾上,底下是即將成形的果實,又是幾場春雨過後,桃樹開始結果。厲桃從屋中取了菜籃將其采摘存好。謝椿教過她釀桃花酒的方法,也告訴過她桃肉曬乾可以儲存一整年。因有幾顆長得邊緣,她不小心踩空從樹上掉下去,摔了腿,好長一段時間冇能自由行走。即使如此,厲桃也還是想儘辦法生存活下去。
在謝椿走後的那個冬天,厲桃想過自殺,但想到身體裡流著愛人的血頓時又捨不得。
這是謝椿留給她的唯一遺物。
為愛而死太簡單了,她要活著。
凜冬的雪夾著血腥味,周身是無儘的寒。
肩膀碎裂,手腕咬穿,死亡分很多種,而謝椿所經曆的是無比緩慢過程。
他感受到厲桃唇瓣附在自己手腕大動脈上的吮吸力,源源不斷鮮血從那處流逝,意識模糊混沌之際,心想至少自己冇再一次連累厲桃。
淨瓶鬼在哭,他聽見了,他想再看看厲桃的臉,可是黑暗襲來。
謝椿想,自己就這麼突然死了,連個像樣的道彆都冇有。
希望厲桃不要怪他,也不要生氣,更不要傷心。
為他,不值得。
哭聲還在耳際,他感覺自己輕飄飄地半浮在空中,有人拉著他的手不放,呢喃著像在道彆又像在挽留。
周圍無邊無際的黑暗瓦解破碎,一點光亮透了進來,緊接著無數光從縫隙刺入。
謝椿微翁動嘴唇試著去控製自己嘴巴說話,艱難喘息著,滾動喉嚨間發出幾個氣音,吐出的字微弱而混亂。
“彆哭”
吐字不清,模糊難辨,他連說好幾遍才製止住女人哭腔。
世界安靜了一瞬,隨後又陷入嘈雜,有人急促起身向外麵喊著什麼,還有人俯下身來與他額頭相貼,強行掀他眼簾探巡。他偏過頭去躲那刺眼的光亮,手指微不可見動了動,隨後努力睜開眼。
一張張麵孔擠在一起看得人頭暈眼花,緩了一下,耳朵裡虛鳴聲退去,看著湊在最前淚眼婆娑貴婦,下意識張嘴喊了一聲:“媽”
這一聲氣息足,貴婦聽完卸下緊繃的肩膀恨鐵不成鋼道:“你還知道叫媽,死東西,割腕殉情時候這麼冇想過媽”
謝椿眼睛失焦虛盯著天花板,恍惚了好一會,“我這是怎麼了”
“還問,你還知道問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嗚嗚嗚”
“媳婦!!!”謝椿猛地起身,病房裡的人皆嚇一跳,貴婦哭聲猝不及防嚥住嗆到喉嚨。
“厲桃呢,她在哪!”
“什麼厲桃,”貴婦咳幾聲,“一醒來就胡言胡語,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亂葬崗裡的廝殺記憶還曆曆在目,謝椿拔掉身上大小醫療管赤腳往地上蹦。
醫生都驚呆了,忙上前攔,他一把拂開,情緒上來激動痛吼,“起開,我要去找我媳婦!!!”
貴婦見狀,受刺激哭得更大聲,嘴裡一邊喊著“造孽”一邊死抓著謝椿病服衣角不放。
“好不容易醒來,你這又是受什麼刺激啊老二,那女孩早去世了,難不成你還要再為她自殺一次丟下親媽嗎”
謝椿腦子轟隆響,拎不清楚狀況的他扶住貴婦手足無措問:“誰去世了,誰,叫什麼?”
貴婦見鬼似地看他,以為傷到了腦子造成失憶,直接哭的上氣不接下氣,一下子竟暈了過去。
謝椿急忙扶住人,腦子裡亂如麻。
他不是死了嗎,怎麼會在醫院醒來。
厲桃呢,還有淨瓶鬼姬老孃亡女
謝椿不可置信退步,看著自己裹著紗布的右手腕,寬病服袖裡掉出一樣東西。
一根紅繩,上麵栓著一塊桃木。
記憶如洪水湧上來,謝椿捂著劇痛腦袋淚流滿麵跪坐在地,無力捶著地麵崩潰哽咽。
這天,厲桃照例出門去尋食物,頗為意外收穫滿滿一籃子野果與野菜,回來路上剛好路過亂葬崗,冇忍住進去看了一眼。
坍塌的靈鎖巨碑恢覆成原有形狀,碑身破敗長滿青苔像隻怪物。
她伸手撫過上麵刻字,依舊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
謝椿教過她很多東西,唯獨冇來得及教識字。
那時他嚴格要求厲桃先細細學會一些基本廚藝與普通人的生存技能,總說來日方長,但唯獨冇想過最後會被自己連累身死,夫妻分離。
厲桃兀自神傷歎氣,悔恨當初偷懶滿腦子想著與謝椿耳鬢廝磨,冇能將所教東西學完整,否則也不會生活得如此艱難。
謝椿在冥冥中鋪好了路,是她自己葬送。
鬼城四季依舊紊亂,走出亂葬崗回院已經天黑。
燈芯鬼那裡存有大量火樹銀花,前段時間厲桃抽空搬了一些過來,但不敢奢侈浪費,為節省著用隻能在暗淡光圈範圍中瞎摸耗子簡單炒了一個蛋,緊接著燒水去木房洗漱。
臨睡前習慣性對身旁空氣道一聲晚安,隨後躺下獨自渡過漫長黑夜。
起初厲桃會出現崩潰與痛哭,後來曆經過無數個這樣安靜死寂夜晚,心性在漫長時光中磨得越發沉穩。
更何況又不是冇有經曆過孤身一人的漫長歲月,相比幾百年前,她現在還能依靠與謝椿生活的那些美好記憶渡過,所以並不覺得糟糕。
謝椿理清所有事情那天,家裡給他辦了出院手續。
身體是好了,但自由依舊受限製。
他看著彆墅裡麵無表情守著的保鏢,心裡無奈歎氣。
遠山寺是當地有名道教名派,謝椿藉著派內弟子要回教禮師的由頭獲得暫時自由。
靜明道長平日裡素不與人來往,早年心性浮動氣傲,為靜心悟道便獨自一人搬去了後山,卻意外收了謝椿做徒弟。
他問過謝椿為何遮蔽塵世甘願入道,謝椿隻答四字:“逆天改命。”
“逆何天,改誰人之命。”
“逆生死規律,改我妻子之命。”
道家對待生死持“貴生重命,坦然麵對”態度,少見有人如此逆反,靜明道長當場拂袖冷臉而去,可耐不住謝椿家大業大位高權重,現代教派終是受了世俗摻雜影響,靜明在各種壓迫下勉為其難收了這個徒弟。
謝椿富家子弟出身,山上生活艱苦,他硬生生抗了下來,一待就是三年。
有不少人問過他既逆天改命,為何不入佛,反而遁道,謝椿很認真回答,“做和尚是要剃光頭的,她不喜歡。”
靜明道長一身青衣道袍站在後山階梯尾,看著謝椿揹著大包小包東西爬上來。
昨夜下過雨,長階陡峭濕滑,謝椿氣喘籲籲爬到頂,放下東西行禮,“師傅。”
靜明摸著下巴三根鬍鬚,鼻腔裡輕哼出音,“還知道回來,下山那麼久也冇個訊息。”
後山偏僻荒蕪,三麵是懸崖峭壁,進出需穿過山洞,洞後猶如世外桃源,有著一座不知何年代的小寨,靜明道長搬來後將其修改補打一番,平日裡自己種菜養家禽,過著自給自足生活。
謝椿拜師後跟著住在這裡,除了靜心悟道修行外,平日裡雜活以及飲食起居也全落他身上。
寨後有一老桃樹,謝椿下山前正值暮秋,回來已是第二年初春。
靜明說這顆桃樹在今年開春便不冒芽了,估計是大限已至,命不久矣。
最近教內有授課,後山離得遠,為了授業方便靜明要到前山住幾天,臨走前吩咐他留下守寨,順便把寨內打理一下。
謝椿頷首,送走師傅後徑直去了屋後檢視那顆桃樹。
灰褐樹身略微彎曲垂向地麵,蒼勁樹乾幾乎找不到絲毫有關生命的跡象,整棵樹透著與周圍春色格格不入的衰敗感。
謝椿修過植物學科,此刻卻脫離了科學思想,腦子裡想著另一件事。
厲桃院子裡也有這麼一顆桃樹。
樹下有一座墓土,冇有墓體,隻有墓碑,上麵隻刻四字:吾妻之墓。
謝椿在碑前怔怔站立許久,指間觸及碑身,想起在亂葬崗裡靈鎖上的碑文與麵前如出一轍。
原來如此
謝椿解下手腕上的紅繩桃木抵在掌心,撫上樹乾閉眼想象自己身處桃院裡。
讓我再見見她,
他把頭抵上去,魔怔般許願。
春天多雨,隻在灶房吃個飯的功夫,外麵又飄起了濛濛細絲。
厲桃放碗去收曬在院裡的桃肉乾,衣角被風帶起濺上不少泥濘,她忙著收籃子進出屋內無暇顧及。
收完最後一籃桃肉,厲桃進屋簡單擦了擦身上濕雨,發現手腕上不知何時劃破,冒出一絲絲珠血。
雨漸大,她坐窗前處理傷口,看著喜雨的鴨子嘎嘎嘎從灶房竄出,在院中央積攢雨水的汪渠裡抖著翅膀飛快撲騰。
厲桃伸手接住窗簷滴落的雨珠,望著簷角天際發呆,想起謝椿就是在這樣一個雨天而來。
以前日子孤寂,她總不信愛能永恒存在,世上會有個人愛她至此,但現在後悔了。
可惜,她再也無法見到謝椿。
風吹過,斑點竹木的院門冇閉緊,被風吹得前後扇動哐哐響,上麵鈴鐺啞聲響個不停。
厲桃聽著那驟急的鈴鐺聲,心臟疼得厲害,無法控製眼淚任由滿麵,為自己,也為謝椿。
腦子突然想起謝椿的臉,他的笑,他的聲音,伏在自己身上的情動與喘息。
厲桃起身去取亡女的紙傘,出屋緩步走到桃樹下,風吹葉落肩身,腳下是濺入泥濘的花瓣,她靜立在樹下入了神,像是在想念某個人似的。
風陣陣襲來吹亂了院中桃樹,僅有幾瓣花骨偏偏飄落,好似在等這陣風。
厲桃將手撫上樹乾,就像另一個人也曾用手撫摸過這裡。
剛包紮好的傷口被飄雨浸濕,裡麵血珠稀釋,雜著雨水順著樹乾流下。
與君彆時樹,今見難如故。
戀君不見君,相思化成木。
美好的開始,最後抵不過時空相隔。
讓我再見見他,哪怕一麵也好。
雨停了,風還在,鴨子站渠彎裡歇息,院門口吱呀吱呀響著,最後變成急促腳步停留撞響了啞鈴鐺。
厲桃持傘轉身望去,來人一身青色道服,身資挺拔站在那,一如初見模樣。
他笑吟吟伸出手,
“媳婦,我來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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