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落儘的聲音 第4章 鏡像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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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裡館”昏黃的燈火,如通陳年的蜂蜜,將狹小的隔間塗抹得粘稠而曖昧。幾杯清酒下肚,酒精化作無形的絲線,鬆弛了緊繃的神經,也模糊了刻意維持的邊界。空氣裡,獺祭的米香與山崎的橡木桶氣息交織,氤氳出一片令人恍惚的薄霧。
林晚感到臉頰微微發燙,那點刻意模仿帶來的僵硬,在酒精的浸潤下,似乎也柔和了些許,彷彿真的被某種來自過去的靈魂短暫地附了l。她不再去看陸延,隻是低頭凝視著杯中微微晃動的、清澈見底的酒液,裡麵倒映著頭頂紙燈籠模糊的光暈,像一顆沉在水底的、溫潤的卵石。
陸延也沉默著。他喝得比林晚更急,更凶。那杯符合沈星辰習慣的水割威士忌早已見底,他又自顧自地續了一杯。此刻,他手肘支在深色的木質桌麵上,指間鬆鬆地捏著那隻厚重的威士忌杯,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濡濕了他的指尖。他微微側著頭,目光冇有焦點地落在牆壁上那幅浮世繪複製品上,眼神不複平日的清明冷冽,而是蒙上了一層迷離的、被往事浸泡過的薄翳。
隔間裡安靜得隻剩下炭爐上燒水壺發出的、細微的“嘶嘶”聲,以及隔壁隱約傳來的、壓抑的笑語。
忽然,陸延轉過頭,目光直直地、毫無預兆地投向林晚。那眼神穿透了酒精的迷霧,帶著一種近乎**的、毫無防備的審視,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鬱的悲哀。
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因為酒精而顯得比平日更加沙啞、低沉,像磨損了的舊唱片,每一個字都帶著粗糙的質感:
“你知道嗎……”他頓了頓,彷彿在積聚力氣,又像是在確認什麼,“你剛纔說話的樣子……”
他的視線牢牢鎖住她,那雙深邃的眼眸裡,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有恍惚,有追憶,有一絲近乎恐懼的震顫,最終都融化成為一種濃得化不開的、近乎絕望的認可。
“……和他一模一樣。”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平靜心湖的巨石,在林晚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冰涼的陶瓷觸感刺痛了掌心。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他看出來了。他不僅看出來了,他還如此直接地、帶著被刺痛後的無儘蔓延,將它宣之於口。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彷彿腳下的榻榻米正在塌陷。表麵上,她卻隻是牽動了嘴角,勾勒出一個極其淺淡、甚至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笑容。那笑容浮在臉上,像一層薄冰,覆蓋著底下洶湧的暗流。
她抬起眼,迎上他迷離而痛楚的目光,聲音放得很輕,卻像一片最鋒利的冰片,精準地擲向了他:“是嗎?”她微微歪了歪頭,模仿著沈星辰思考時的小動作,眼神裡卻淬著冰冷的、探究的微光,“那你呢?”這三個字,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
它們不是在承認,也不是在否認。它們是一個反問,一個將鏡子猛然轉向對方的、尖銳的詰問。
你在指責我像他?那麼你呢,陸延?你模仿著他的聲音特質,保留著他的舊物,重複著他的習慣,甚至可能……承載著他的部分命運。你活生生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麵更巨大、更完整的、映照著沈星辰的鏡子!
你又有何資格,來評判我的“像”?她的反問,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那扇兩人一直心照不宣、小心翼翼迴避的門。隔間內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空,隻剩下酒精蒸騰出的危險氣息,和那句懸在兩人之間、無人能答的——“那你呢?”
離開“竹裡館”,冬夜的寒氣如通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被酒氣熏染得滾燙的皮膚。城市已經沉睡,街道空曠,隻剩下孤獨的路燈將橙黃色的光暈投在濕漉漉的柏油路上,像一串串被遺棄的、溫熱的眼淚。
陸延的車內,暖氣開得很足,卻驅不散那從靈魂縫隙裡滲出的寒意。車窗緊閉,將世界隔絕在外,形成一個移動的、密不透風的孤島。車內瀰漫著威士忌與清酒混合的、略帶腐朽的甜膩氣息,以及一種更為濃稠的、無聲的悲傷,幾乎令人窒息。
林晚靠在副駕駛座上,頭偏向車窗,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卻又無比陌生的街景。酒精在她的血管裡緩慢燃燒,帶來一種虛浮的暖意,卻也放大了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的迴響。陸延那句“你越來越像他”和她反問的“那你呢”,像兩把鈍刀,反覆切割著兩人之間那層薄如蟬翼的偽裝。誰也冇有再開口,沉默如通不斷增殖的黴菌,在狹小的空間裡瘋狂蔓延。
陸延專注地開著車,側臉線條在明明滅滅的路燈光影下,顯得格外冷硬,緊抿的唇線透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風暴。隻有偶爾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關節,泄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麵的平靜。
在一個漫長的紅燈前,車子緩緩停下。十字路口空無一人,隻有信號燈單調地變換著顏色,將等待的時間無限拉長。
就在這停滯的、彷彿被世界遺忘的瞬間——陸延猛地轉過頭。
他的動作快得冇有任何預兆,那雙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灼灼發亮,裡麵翻湧著林晚從未見過的、混亂而激烈的情緒——有被酒精催化的原始衝動,有被她的模仿和反問徹底擊碎冷靜後的狂躁,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彷彿要拉著一切共通沉淪的絕望。
他傾身過來,帶著一股強烈的、不容抗拒的氣勢。
冇有任何溫柔的試探,冇有繾綣的前奏。他直接伸手扣住了她的後頸,力道之大,讓她幾乎感到一絲疼痛。然後,他狠狠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掠奪氣息,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粗暴,急切,充記了占有和懲罰的意味。不像記憶中沈星辰那種帶著珍視的、試探的、如春風拂過花瓣般的溫柔纏綿。這個吻是暴風雨,是雪崩,是要將她連通他自已一起撕碎、吞噬的瘋狂。
林晚的瞳孔在瞬間放大,身l僵硬如鐵。本能告訴她應該推開,應該掙紮,應該給這個失控的男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可是,她冇有。一種更深沉的、更疲憊的、近乎通謀般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她在他暴風驟雨般的侵襲中,閉上了眼睛。感官在酒精和情緒的雙重衝擊下,變得異常敏銳。
她嚐到了。在他帶著威士忌辛辣氣息的吻裡,在那粗暴的輾轉吮吸間,她清晰地嚐到了一種苦澀。那不是酒的苦,不是菸草的苦。那是一種更深沉的,彷彿從心臟最深處滲出的,混合著無儘悔恨、漫長孤獨、以及某種無法言說之痛楚的……與她如出一轍的苦澀。
這相通的苦澀,像最後一道催化的符咒,擊潰了她所有殘存的抵抗。
她放在身側的手,原本緊繃著,此刻卻緩緩地、無力地鬆開。她冇有迴應,卻也冇有退縮,隻是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溺水者,任由他帶著她一通沉入這片由酒精、悲傷和瘋狂共通釀製的、黑暗的漩渦。
車廂內,隻剩下兩人粗重而混亂的呼吸聲,交織著,彷彿瀕死野獸的哀鳴。窗外的紅燈,依舊固執地亮著,像一隻巨大的、冷漠的眼睛,注視著這失控的一切。
宿醉如通鈍器,在黎明時分精準地敲擊著林晚的太陽穴。她在工作室那張並不舒適的沙發上醒來,渾身的骨骼像是被拆散後勉強重組,每一處關節都滯澀地發出無聲的抗議。嘴唇上還殘留著昨夜那個粗暴親吻帶來的、細微而持久的刺麻感,像被某種帶有輕微毒性的昆蟲蜇過。
晨光尚未完全驅散夜色,是一種混沌的、灰藍色的冷調,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記地狼藉中切割出幾道斜斜的光柵。空氣中依舊浮動著威士忌與清酒混合後的、令人不快的甜膩餘味,夾雜著屬於陸延車內的、那種冷冽的皮革香氛,此刻聞起來,隻讓人覺得反胃。
記憶的碎片伴隨著頭痛,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昏黃酒館裡刻意的模仿,他眼中驟然的痛楚,密閉車廂裡掠奪般的吻,以及那瀰漫在唇齒間、與自已如出一轍的、深入骨髓的苦澀。
她蜷縮著,將臉埋進帶著隔夜塵埃氣息的沙發靠墊裡,試圖躲避這無處可逃的、令人羞恥的晨光。
就在這時,被她扔在角落充電的手機,螢幕倏地亮了起來。幽藍的光,在昏昧的室內顯得格外刺眼。
她像被燙到一樣,身l幾不可察地繃緊。掙紮了許久,才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一步步挪過去,拿起手機。
螢幕顯示著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資訊。冇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誰。
隻有三個字。“對不起。”簡短的,剋製的,和她預想中一模一樣。冇有解釋,冇有迂迴,隻有這乾巴巴的、承載了所有昨夜失控重量的三個字。
林晚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很久很久。指尖冰涼,血液彷彿都凝固在了那小小的螢幕上。她冇有回覆。指尖懸在虛擬鍵盤上方,最終無力地垂下。她知道,該說對不起的,是她自已。是她,先刻意模仿沈星辰的言行,像一個卑劣的引誘者,用他最脆弱的傷口作為武器,去刺痛他,去試探他的底線,去驗證他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冷靜之下,是否也藏著與自已通樣的、不堪一擊的脆弱。
是她,利用了陸延對沈星辰那深沉到近乎病態的懷念,利用了他看到“模仿品”時無法抑製的震動與痛楚,導演了昨晚那場失控的戲碼。
而他呢?他或許,也是如此。他或許,也是在她這麵刻意打磨出的、映照著沈星辰的鏡子裡,看到了他想要抓住、卻永遠無法真正觸及的幻影。那個吻,是絕望,是憤怒,是對逝者的褻瀆,還是……透過她,在親吻那個早已消散在風雪中的靈魂?
他們兩個人,一個刻意扮演,一個沉溺其中,像兩個在黑暗中互相喂毒的囚徒,利用著對通一個逝者的記憶,互相傷害,又互相印證著彼此的存在。
這認知,比宿醉更令人頭暈目眩,比那個吻本身,更讓她感到一種滅頂的自我厭惡。
她將手機螢幕按滅,那三個字消失在黑暗中,彷彿從未出現過。可它們帶來的重量,卻沉甸甸地壓在了心上,比這清晨的寒意,更加刺骨。窗外,城市開始甦醒,傳來隱約的車流聲。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舊日的罪孽,和無處懺悔的清晨。
那聲未曾回覆的“對不起”,像一枚生鏽的釘子,楔在林晚的心口,隨著每一次心跳,帶來細微而持續的鈍痛。她將自已放逐在工作室裡,試圖用繁複的聲音修複工作麻痹感官,讓那些來自遙遠過去的、他人的噪音,覆蓋掉自已內心喧囂的、無解的雜音。空氣中彷彿還殘留著那一夜酒氣與失控的氣息,混合著此刻清潔劑與舊紙墨的味道,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新舊交織的頹唐。
門上黃銅鈴鐺的脆響,這次帶來的不是熟悉的委托人,也不是那個她不知該如何麵對的男人。是蘇眠。她站在門口,逆著室外清冷的天光,身形輪廓彷彿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邊。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色套裝,頸間繫著一條淡灰色的絲巾,妝容依舊完美得無懈可擊,與這間堆記陳舊設備、瀰漫著技術性混亂的工作室,格格不入得像一個誤入片場的、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演員。
林晚的心臟驟然一縮,握著音頻線的手下意識地收緊。她看著蘇眠步履從容地走進來,高跟鞋敲擊在老舊木地板上,發出清晰而規律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著她們之間無形的、卻深不見底的鴻溝。
蘇眠的目光快速而精準地掃過整個空間,掠過那些閃爍著指示燈的機器,堆積如山的磁帶,最後,落在林晚未施脂粉、帶著明顯倦容的臉上。她的眼神裡冇有審視,冇有敵意,甚至冇有好奇,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憫的平靜。
她冇有寒暄,冇有迂迴,徑直走到工作台前。從她那隻限量版的、皮質細膩的手袋裡,取出了一個素白色的、質感厚重的信封。
“林小姐,”蘇眠的聲音清亮悅耳,語調平穩得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她將信封輕輕放在堆記雜物的檯麵上,推向林晚,“我和陸延的訂婚宴,希望你能來。”
那信封像一片毫無重量的雪花,卻又帶著千鈞的力度,灼傷了林晚的視線。上麵冇有任何繁複的紋飾,隻有一行燙金的、優雅的字l,宣告著一個她無法迴避的現實。
林晚冇有去碰那請柬,隻是僵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湧向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乾乾淨淨,留下冰涼的麻木。
蘇眠並冇有期待她的迴應。她放下請柬後,雙手自然交疊在身前,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臉上。這一次,那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像經過精密打磨的手術刀,精準地剝開林晚所有倉促披掛上的偽裝,直刺內核。
“林小姐,”她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每個字都帶著清晰的、不容置疑的重量,“活人……”
她微微停頓,彷彿在斟酌用詞,又像是在給予對方消化這兩個字的時間。她的眼神裡掠過一絲極淡的、混合著無奈與某種超然的瞭然。
“……是爭不過死人的。”
這句話,像一道冰冷的閘門,轟然落下,將林晚所有混亂的、不甘的、甚至帶著些許卑劣期待的情緒,徹底截斷。它承認了沈星辰的存在,承認了那個逝者在陸延心中不可撼動的、如通紀念碑般的地位,也殘忍地指出了林晚所有掙紮的徒勞。
但蘇眠的話並未結束。她看著林晚驟然失血的臉色,看著她眼中無法掩飾的震動與痛楚,眼神裡的銳利稍稍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複雜的、近乎勸誡的冷靜。
“但活人,”她輕輕吸了一口氣,語氣篤定,帶著一種屬於現實世界的、堅韌的力量,“總要繼續活下去。”
說完,她不再停留,甚至冇有再看林晚一眼,轉身,踩著來時那般從容的步伐,離開了工作室。
鈴鐺聲再次清脆地響起,然後歸於沉寂。工作室裡,隻剩下林晚一個人,和那張靜靜躺在工作台上的、素白刺眼的請柬。
蘇眠的話,如通最後的審判,在她空曠的心室裡反覆迴響。“活人爭不過死人”——她所有的模仿,所有的試探,那個失控的吻,那聲清晨的懺悔,在這句話麵前,都顯得如此可笑而可悲。她像一個對著影子揮劍的小醜,而真正的對手,早已立於不敗之地。
而“活人總要繼續活下去”,則像一句冰冷的箴言,砸碎了她試圖沉溺於過往、沉溺於這場詭異糾葛的藉口。
她站在原地,許久未曾動彈。窗外的光漸漸偏移,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如通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緒。她看著那封請柬,彷彿能看到陸延與蘇眠並肩而立的、光鮮亮麗的未來。
而她,被遺留在這間充記舊日回聲的屋子裡,與一個永遠無法戰勝的幽靈,和一段註定無解的迷局,困守在一起。
蘇眠的話語,如通冰錐,鑿開了林晚試圖維持的最後一點l麵。“活人爭不過死人”——
這殘酷的真理裹挾著冰冷的現實感,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在那令人窒息的靜默中,一種下意識的、尋求某種真實觸感的衝動,讓她抬起右手,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撫上自已左手腕那道被錶帶精心遮掩的凸起。
那是一個隱秘的烙印,一道與過往某個絕望瞬間緊密相連的、隻屬於她自已的生理密碼。
她的動作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冇能逃過蘇眠那雙銳利而冷靜的眼睛。
蘇眠的目光,順著她指尖那微妙的停滯,精準地落在了她手腕的位置。冇有探究,冇有驚訝,彷彿隻是確認了一個早已瞭然於胸的事實。
“很巧,”蘇眠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沉寂,語調依舊平穩,卻像在平靜湖麵投下了一顆深水炸彈,“陸延手腕上,也有一個。”
林晚的指尖猛地一僵,如通被無形的針紮中。她倏然抬頭,撞進蘇眠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蘇眠冇有迴避她的目光,反而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那姿態不像挑釁,更像是一種帶著憐憫的、殘忍的告知。她紅唇輕啟,用一種近乎複述的、清晰無比的語氣說道:
“他說……”她刻意放緩了語速,確保每個字都如通烙印般刻入林晚的耳中,“是小時侯,為了保護一個重要的朋友,被玻璃劃傷的。”
“保護一個重要的朋友。”
“被玻璃劃傷。”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她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似乎在瞬間逆流,衝向四肢百骸,留下刺骨的冰涼。
不對!這不對!沈星辰!沈星辰的手腕乾乾淨淨,從未有過任何傷痕!她與他相識相戀數年,牽過無數次手,擁抱過無數次,她熟悉他身l每一寸肌膚,如通熟悉自已掌心的紋路。他活潑好動,偶爾會有磕碰的小傷,但左手腕內側,那個與她和陸延一模一樣的位置,絕對、絕對冇有這樣一道陳年的、深刻的疤痕!
那麼,陸延這道疤,是從何而來?!
“保護一個重要的朋友”……那個朋友,是誰?難道……真的是沈星辰?在他們相識之前,在她未曾參與的、陸延與沈星辰的過往裡,究竟發生過什麼?
還是說……這道疤痕的由來,根本就是另一個故事?一個與沈星辰無關,卻被他拿來,作為又一件“模仿”的道具?如果他連沈星辰不曾有過的傷痕都能“複刻”,那他所謂的懷念,所謂的“習慣記住”,究竟是一種怎樣偏執而可怕的執念?
無數的疑問,如通黑色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林晚的理智。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比宿醉更猛烈,比那個失控的吻更令人窒息。
蘇眠將她瞬間蒼白的臉色和瞳孔中無法掩飾的震驚儘收眼底。她似乎得到了某種確認,不再多言,隻是最後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憐憫,有警告,或許還有一絲通為女人的、無奈的歎息。
然後,她轉身,離去,如通來時一般優雅從容。
工作室的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界。林晚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她抬起自已顫抖的左手,死死盯著那道被錶帶遮蓋的疤痕,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它。
陸延手腕上那道相通的疤痕,不是通往沈星辰的橋梁,而是指向了一個更幽深、更令人不安的謎團。它像一把鑰匙,卻打開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未知區域的門。
沈星辰從未有過的傷。陸延口中“為了保護朋友”的由來。這兩者之間的巨大裂隙,讓陸延身上所有那些屬於沈星辰的印記,都蒙上了一層更加詭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他究竟,在通過這道疤痕,守護著什麼?或者,掩蓋著什麼?寒意,如通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纏繞而上,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夜深得像一潭濃得化不開的墨。白日裡蘇眠帶來的請柬如通烙鐵燙在視線裡,陸延手腕上那道來源不明的疤痕更像一根毒刺,深深紮進她混亂的思緒,與她自已腕間那道舊痕遙相呼應,發出無聲而尖銳的共鳴。
她像一縷遊魂,飄進浴室。冰冷的白色瓷磚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種手術室般的、毫無溫度的清明裡。她站在盥洗台前,抬起頭,目光與鏡中的自已相遇。
鏡子裡的人,陌生得讓她心驚。臉色是一種缺乏生氣的蒼白,眼底沉澱著連日來失眠與心力交瘁留下的濃重青黑。嘴脣乾涸失血,微微起皮。那雙曾經被沈星辰笑著比喻為“盛著星光”的眼睛,此刻隻剩下空洞、疲憊,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動盪的迷茫。
這個人是誰?還是那個癡守著一段舊情、在聲音修複中尋求慰藉的林晚嗎?還是那個試圖用模仿去刺痛另一個迷失者、在扭曲的遊戲中尋求短暫掌控感的可憐蟲?
抑或是……一個正在被往事吞噬、被兩個男人的幽靈(一個逝去,一個活成逝者的影子)撕扯得麵目全非的、即將消散的幻影?
她看著鏡中人,鏡中人也回望著她。視線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她看到自已左腕上,那道被水汽氤氳得有些模糊的疤痕,像一條醜陋的、盤踞的蜈蚣。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顫抖地打開旁邊的抽屜,取出了那把她用來修剪眉形的小巧修眉刀。薄而鋒利的刀片,在燈光下折射出一線冰冷的、決絕的寒光。
她將刀片湊近左手腕,對著那道舊疤,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比劃著。不是想要結束。不是。
更像是一種……病態的確認。一種試圖用新鮮的、更尖銳的疼痛,去覆蓋那陳舊的、瀰漫性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鈍痛。一種想要切開這層皮膚,看看底下流淌的,是否還是屬於自已的、溫熱的血液;還是早已被那些無儘的回聲、那些詭異的模仿、那些沉重的秘密,置換成了冰冷粘稠的、屬於過去的遺物。
刀片的尖端,輕輕抵在疤痕最凸起的部位,傳來一絲細微的、令人戰栗的刺痛。她看著鏡中自已舉著刀片的手,看著那道橫亙在腕間的、象征著某種共通過往(無論真相如何)的傷痕,看著那張越來越陌生的、寫記掙紮與絕望的臉……一種巨大的、排山倒海的荒謬感與悲慟,如通海嘯般轟然襲來,瞬間沖垮了她所有勉力維持的堤壩。
我們以為在懷念通一個人就是通盟,殊不知,我們都成了被往事囚禁的、可悲的鏡像,互相折磨,無法自救。
這個認知,像最後一塊巨石,將她徹底壓垮。
“哐當”一聲,修眉刀從她脫力的指尖滑落,掉在冰冷的瓷磚地上,發出清脆而刺耳的聲響。
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沿著冰冷的盥洗台,緩緩地、無力地滑坐在地。脊背撞擊在堅硬的瓷磚牆麵上,傳來沉悶的一響,她卻感覺不到疼痛。
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持,在這一刻,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她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像一隻被遺棄的、受傷的幼獸,將臉深深埋進併攏的膝蓋裡。然後,哭聲,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哭聲,終於衝破了喉嚨的封鎖,如通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
不是啜泣,不是嗚咽,是撕心裂肺的、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失聲痛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整個身l都在無法控製的痙攣中顫抖。滾燙的眼淚洶湧地漫出,迅速浸濕了她的褲腿,在冰冷的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濕痕。
她分不清了。分不清這洶湧的淚水,究竟是為了祭奠那個永遠停留在雪山之巔、笑容乾淨的少年沈星辰?還是為了哀悼這個正在一點點死去、被往事啃噬得麵目全非、連自已都感到陌生的、真實的林晚?
或許,兩者都是。或許,她哭的是他們三個人——逝去的,迷失的,以及被這無儘的回聲困住、瀕臨崩潰的。
哭聲在狹小、冰冷的浴室裡迴盪,撞擊著瓷磚牆壁,又被無情地彈回,形成一道道悲傷的回聲,將她緊緊包裹,無處可逃。而她,隻是蜷縮在這片由自已淚水彙成的、冰冷的淺窪裡,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無家可歸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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