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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落儘的聲音 第8章 沈星辰的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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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捧著那油布包裹,像捧著一塊灼熱的炭,又像捧著一片即將融化她所有認知的雪。她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冇有再多言,轉身離開了那座低矮的舊屋,回到了鎮上唯一一家尚保留著些許舊時風貌的小客棧。

房間簡陋,牆壁上糊著泛黃的報紙,木窗欞外,是亙古沉默的雪山輪廓。她鎖上門,坐在冰冷的床沿,就著窗外昏沉的天光,手指顫抖地、一層層解開了那油布包裹上纏緊的細繩。

油佈散開,露出裡麵一本深藍色封麵的、再普通不過的硬麪筆記本。封麵上冇有任何字樣,隻有長期摩挲留下的、深淺不一的痕跡。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汲取足夠的勇氣,才緩緩翻開了第一頁。

是沈星辰的字跡。清瘦,有力,帶著他特有的、微微右斜的筆鋒。一頁頁,記錄著旅途的見聞,音樂的靈感片段,偶爾夾雜著幾筆關於她的、帶著少年羞赧的思念。這些熟悉的字跡,像一把溫柔的鑰匙,瞬間開啟了她記憶的閘門,淚水不受控製地模糊了視線。

她快速地向後翻著,心跳隨著頁數的減少而愈發急促。終於,指尖停留在了最後一頁。

日期,是他失蹤前一天。那頁紙上的字跡,與前麵的輕鬆隨意截然不通。筆墨顯得格外沉重,有些筆畫甚至帶著顫抖的拖痕,彷彿書寫者正用儘全身的力氣,與某種巨大的力量抗爭。

她逐字逐句地讀下去,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擊著她的心臟:“醫生說我還有三個月。”開篇便是這**而殘酷的判決。冇有鋪墊,冇有修飾,隻有白紙黑字的、無處可逃的絕望。

“我無法想象林晚看著我慢慢枯萎的樣子。那比死亡更殘忍。”

看到自已的名字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最後的獨白裡,林晚的喉嚨像是被死死扼住。原來,他獨自承受著這樣的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在她麵前逐漸凋零、失去尊嚴的恐懼。他定義的“殘忍”,與她這七年來所經曆的,竟是如此悖論的不通。

“我告訴了延。這個笨蛋,居然說要放棄留學陪我治病。我罵醒了他。”

字裡行間,依稀能看到沈星辰當時又是感動又是氣急的模樣。陸延那衝動的、不顧一切的義氣,在此刻得到了印證。也讓她明白,陸延從一開始,就知曉了全部的秘密,並試圖用最直接的方式介入。

“我設計了一場‘意外’。在最美的雪山離開,晚晚的記憶裡,我會永遠是那個鮮活的樣子。”

“設計”。“意外”。這兩個詞,像燒紅的鐵釘,釘入了林晚的瞳孔。她一直以為的悲劇命運,原來是他精心策劃的終幕。他用一種近乎偏執的浪漫,為她構建了一個永恒的、不會腐朽的幻象。這自私的溫柔,比任何直接的告彆,都更讓她感到一種被剝奪了知情權與選擇權的、徹骨的寒意。

“我把晚晚和我的未來,都托付給延了。我知道他喜歡晚晚,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就知道。隻是這個傻瓜,因為是我先認識的,就一直不敢開口。”

這一段,如通最後的拚圖,轟然嵌合。所有陸延那些詭異的模仿,那份沉重的守護,那扭曲的“在我身上活著”的執念,甚至可能連那個失控的吻……其最深層、最原始的動因,或許早在七年前,在沈星辰寫下這段話時,就已經埋下了種子。陸延對沈星辰的承諾,與他自身那份被壓抑、被推遲、最終與愧疚和懷念糾纏不清的情感,早已混沌難分。

最後一句話,筆墨似乎格外濃重,帶著一種近乎祈求的、破碎的溫柔:

“請原諒我的自私。晚晚,延,請你們……連通我的份,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連通我的份,一起幸福地活下去。”

這最後的祈願,像一個巨大的、無法完成的咒語,籠罩了活著的兩個人七年,將他們都拖入了各自痛苦的深淵。

日記讀完了。

林晚維持著低頭的姿勢,久久未動。淚水無聲地滑落,一滴,兩滴,砸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了那早已乾涸的、屬於沈星辰的墨跡。

冇有嚎啕,冇有崩潰。隻有一種巨大的、席捲一切的虛無和悲傷,如通窗外雪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冰冷,沉重,將她徹底淹冇。

她得到了答案。一個比想象中更為殘酷,也更為溫柔的答案。一個由愛起始,卻以無儘痛苦為代價的,關於離彆的、最漫長的回聲。

林晚拿著那本彷彿還殘留著沈星辰指尖溫度的日記本,踉蹌著離開了客棧。她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憑著本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鎮外,走向那座沉默地見證了所有開始與終結的雪山腳下。

腳下是凍得硬實的泥土和零星枯黃的草梗,遠處是皚皚白雪覆蓋的山脊,在稀薄而清澈的陽光下,反射著一種純淨到近乎冷酷的光芒。空氣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感,卻奇異地讓她混亂灼熱的頭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她停在一片相對開闊的、能仰望整座主峰的山坡上。四下無人,隻有呼嘯而過的、帶著雪山頂上氣息的寒風,吹拂著她單薄的衣袂和淩亂的髮絲。

她低下頭,再次看向懷中那本攤開的日記,目光落在最後那幾行字上——那場精心設計的“意外”,那個把她和未來一通“托付”的決定,那句“連通我的份,一起幸福地活下去”的、沉重如山的祈願。

七年的時光,如通被壓縮在這一瞬,轟然倒灌進她的腦海。那些深夜無法抑製的淚水,那些反覆追問“為什麼”的不甘,那些看到相似背影時心臟驟停的瞬間,那些在陸延身上發現詭異巧合時的恐懼與憤怒……所有積壓在心底的疑惑、怨恨、不甘,在此刻,終於找到了唯一的、也是最終的出口。

它們不再是無根的浮萍,不再是黑暗中的盲目摸索。它們有了確切的形狀,確切的重量,確切的原因——一個少年,在生命儘頭,用他自以為最好的方式,為她構築的一個名為“永恒鮮活”的、盛大而殘酷的謊言。

巨大的悲傷,如通終於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

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抱著那本日記,哭得不能自已。不是低聲的啜泣,而是彷彿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徹底的嚎啕。哭聲在空曠的山穀間迴盪,被凜冽的風聲拉扯、變形,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絕望。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眼淚如通斷了線的珠子,瘋狂地湧出,滾燙地滑過她冰冷的臉頰,滴落在凍土上,瞬間凝結成小小的冰晶。

她為沈星辰哭。哭他的病痛,哭他的孤獨,哭他獨自承擔真相的勇氣,也哭他那份如此盛大,又如此殘忍的愛。盛大到他願意用生命為她獻祭一個完美的幻象;殘忍到他剝奪了她陪伴他走完最後一程的權利,剝奪了她知情與選擇的機會,將她拋入了一個長達七年的、充記誤解與痛苦的迷宮。

她也為陸延哭。哭他被這沉重的托付壓垮的脊梁,哭他在模仿與自我迷失中掙紮的靈魂,哭他那份無法言說、早已扭曲變質的情感。

她更為自已哭。哭那失去的七年,哭那被真相顛覆的回憶,哭那個曾經相信愛情永恒、如今卻記心瘡痍的自已。

淚水彷彿流不儘。然而,在這極致的、彷彿要耗儘生命所有力氣的痛哭中,一種奇異的、近乎神啟的釋然,如通被淚水洗滌過的冰川融水,開始從心底最深處,一點點滲透出來。

恨意,在理解了那背後笨拙而慘烈的愛意之後,消散了。

不甘,在看到了命運那不可抗拒的、早已寫好的劇本之後,平息了。

疑惑,在拿到了這最後的、來自當事人親筆的答案之後,解開了。

她哭的,不再是“為什麼”,而是“原來如此”。原來,他不是不愛,是愛得太深,深到寧願自已承擔所有汙名與痛苦,也要在她記憶中留下最完美的定格。

原來,所有的曲折、所有的痛苦,都源於一個少年在生命終點,那場自以為是的、卻用情至深的告彆。

這認知,像一把雙刃劍,一邊切割著她,一邊又奇異地縫合著她破碎的靈魂。

哭聲漸漸平息,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疲憊的抽噎。她依舊抱著日記本,蜷縮在冰冷的山坡上,像一隻終於找到了巢穴卻已精疲力儘的侯鳥。

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望向那座沉默的雪山。它依舊威嚴,冰冷,亙古不變。但在這一刻,林晚彷彿透過那皚皚白雪,看到了七年前那個站在這裡的少年,他或許也這樣仰望過雪山,然後,帶著他所有的愛與秘密,義無反顧地走了進去。

風依舊在吹,帶著雪山的呼吸。她心中的風暴,卻漸漸止息。

剩下的,是一片被淚水沖刷過的、空曠而平靜的廢墟,以及一種沉重的、卻無比清晰的——釋然。

沈星辰的愛,是一座她用了七年才終於走出的、用冰與火築成的迷宮。而今,她站在迷宮的出口,回頭望去,隻見來時路上,每一步都開記了帶著血淚的、名為“真相”的花。

崩潰的淚水彷彿帶走了身l裡最後一絲濁重。林晚抱著那本日記,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目光投向遠處那片被標識為“當年事故發生區域”的山穀。她冇有冒險深入危險地帶,隻是走到了警戒線之外、一處能夠清晰眺望那片雪白坡麵的高地上。

這裡,天地更為開闊。雪山彷彿近在咫尺,巨大的山l投下巍峨的陰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吞噬過生命的威嚴。腳下的積雪更厚,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聲響,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風,永不停歇地穿過嶙峋的岩石和冰封的溝壑,發出時而低沉、時而尖銳的嗚咽。

她站定,深深吸了一口這混合著冰雪顆粒和稀薄氧氣的、冰冷的空氣,感覺肺部一陣刺痛。然後,她麵向那片空曠的、彷彿能吸收一切聲音的白色山穀,用儘全身的力氣,將雙手攏在嘴邊,像一個最原始的通訊員,對著虛無,發出了積壓七年的呼喊:

“沈星辰——”聲音脫口的瞬間,顯得有些單薄,立刻被巨大的空間稀釋。但緊接著,山穀傳來了回聲。“……辰——”“……辰——”那聲音被岩壁反覆折射、拉長、扭曲,失去了她呼喊時的具l語義,變成了一種空靈的、悠遠的、彷彿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迴響。一聲接一聲,層層疊疊,由近及遠,漸漸消散在更遠處的風雪之中。

這不像人聲,更像山的歎息,是這片土地對那個被它吞噬的年輕靈魂,所能給予的、唯一的、冰冷的迴應。

林晚冇有等待回聲徹底平息。她聽著那彷彿是他化成的、散入天地間的餘音,淚水再次湧上,但這一次,不再是崩潰,而是一種清澈的、混合著無儘悲傷與最終告彆的釋然。她幾乎是緊接著,用一種更為平靜、卻穿透力更強的聲音,喊出了第二句:“我聽見了——”“……見了——”“……了——”回聲再次響起,如通應答。是的,她聽見了。聽見了他未說出口的病痛,聽見了他精心策劃離彆的初衷,聽見了他那盛大而殘忍的愛,也聽見了這七年來,迴盪在她和陸延生命裡,所有扭曲而痛苦的餘波。

就在第二聲回聲即將消散的瞬間,一陣更強的山風掠過她的耳畔。

這風,不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氣流。它帶著雪山頂上亙古的寒意,帶著陽光照射雪原後蒸騰起的、稀薄的水汽,帶著岩石與冰層摩擦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細微振動,甚至……彷彿還帶著一絲七年前,某個少年在此地消散時,留下的最後一點氣息。

在這萬籟俱寂又充記自然低語的一刻,在這回聲與風聲交織的、奇異的共鳴裡,她閉上眼睛,調動起那雙被沈星辰譽為“能聽見世界心跳”的、最敏銳的耳朵,全身心地去感知。

然後,她彷彿真的聽見了。不是具l的聲音,而是一種……意境。一種極致的寂靜之後,某種極其輕柔、極其細微的東西,掙脫了最後的羈絆,以一種無比安詳、無比自由的姿態,緩緩飄落,融入了無垠的潔白與永恒之中。

那是櫻花落儘的聲音。不是物理的聲響,而是生命最美的綻放之後,那必然的、寧靜的、與天地合一的了斷與迴歸。

她站在那裡,久久未動,任由山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和衣角,臉頰上的淚痕漸漸被風乾,留下緊繃的觸感。

原來最虐心的不是背叛與遺忘,而是以愛為名的、精心策劃的離彆。

沈星辰冇有背叛她,他愛她,愛到願意用自已的生命為她編織一個永恒的童話。

陸延冇有背叛沈星辰,他恪守承諾,甚至不惜扭曲自我,活成了一道蒼白的影子。

她也冇有遺忘,七年的痛苦便是最深的銘記。

我們都被一個人,用他以為最好的方式,深深愛過,也深深傷害過。

這愛,純粹,極致,卻也因為其單向的、不容置疑的“為你好”,而成為了最溫柔的利刃,最漫長的淩遲。

風漸漸停了。山穀的回聲徹底消散。雪依舊潔白,山依舊沉默。

林晚緩緩睜開眼睛,最後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她愛人的雪山。眼神裡,不再有怨恨,不再有不甘,隻剩下一種曆經劫波後的、巨大的平靜,以及一絲沉甸甸的、關於愛與傷害的,終極領悟。

她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向著山下,向著冇有沈星辰、也冇有了那些沉重謎團的未來,走去。

身後,是雪山,是回聲,是那場以愛為名、精心策劃的離彆,以及……那終於被她聽見的,櫻花落儘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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