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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盛時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奶奶的繡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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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啊……”奶奶的聲音更低了,像黃昏時分的風,拂過老樹的葉子,“後來,世道就亂了。鬼子來了。”

“鬼子”這兩個字,從奶奶嘴裡說出來,帶著一種冰冷的、與我隔著一個時代的血腥氣。

“那會兒,你爺爺也才十六七歲,半大小子。家裡待不住了,要跑反,要逃難。山裡,溝裡,哪兒偏僻往哪兒鑽。什麼都顧不上帶,就身上一身衣裳,腳下一雙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雙虎頭鞋上。十六七歲的少年,怎麼可能還穿得下這嬰兒的鞋?

奶奶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輕輕搖了搖頭,嘴角扯起一個苦澀的弧度:“不是這雙了。他那會兒,腳上的鞋早就磨得沒底了。可是……”

她的眼神飄忽起來,彷彿看向了極遠的地方。

“他把他這輩子穿過的第一雙鞋,就是這雙虎頭鞋,一直帶在身邊。用塊破布包著,塞在懷裡。逃難的時候,什麼都丟了,就這個,他沒丟。”

“為啥?”我追問,心裡隱隱覺得,這不合常理的執拗背後,一定有什麼。

“他說,這是他娘留給他的念想。”奶奶的聲音裡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感慨,“他娘死得早,他沒多大就沒了娘。就留下這麼點東西。穿著這鞋學會走路,穿著這鞋滿村子跑。他說,摸著這鞋,就像摸著他孃的手,心裡頭,就踏實點兒,就不那麼怕了。”

堂屋裡安靜極了,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雞叫。我看著奶奶手上那雙破舊的小鞋,它忽然不再是剛才那副醜陋、破敗的模樣了。那厚厚的鞋底,那歪歪扭扭的針腳,彷彿都浸透了一個早逝母親全部的愛與牽掛,和一個少年在戰火紛飛、朝不保夕的年月裡,所能緊緊抓住的、唯一的溫暖和依戀。

“那年冬天,冷得邪性,”奶奶繼續說著,語調平緩,卻帶著刻骨的寒意,“河溝子都凍得梆硬。他們一夥人,躲鬼子的搜山,在山洞裡貓了兩天兩夜,沒吃沒喝。你爺爺年紀小,腳凍得沒了知覺。後來鬼子走了,他們摸黑下山,他摔了一跤,腳上的破鞋徹底張嘴了,腳底板叫冰碴子劃了個大口子,血汩汩地淌。”

她用手指,輕輕點著鞋底邊緣那處深色的磨損和那點暗褐色的印記。

“就是用這個,”她說,“他用這雙虎頭鞋,死死地纏住了腳上的傷口。布厚,能止血。他說,那時候,疼得鑽心,渾身哆嗦,可把這鞋捂在胸口,聞著那上麵……那上麵好像還有他娘身上的味兒,就那麼硬挺著,撐到了有人煙的村子,撿回了一條命。”

我屏住呼吸,彷彿能看到那個寒冷的冬夜,漆黑的山路,一個腳上鮮血淋漓的少年,咬著牙,用母親留給他的、象征平安長大的虎頭鞋,去堵住那求生的傷口。血浸透了鞋底,凍結在冰冷的空氣裡。那不再僅僅是一雙鞋,那是護身符,是信念,是活下去的微光。

奶奶的故事,在這裡停頓了。她輕輕籲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一塊心頭壓了太久的石頭。她開始把那雙虎頭鞋重新用藍花布包起來,動作緩慢而鄭重,彷彿在包裹一段血肉模糊、卻又錚錚作響的曆史。

我怔怔地看著,心裡翻江倒海。原來,這雙其貌不揚的小鞋背後,竟然藏著這樣的慘烈和堅韌。它見證過離亂,承載過死亡,也護佑過一條年輕的生命。

“那……這鞋,後來怎麼到了您手裡呢?”我忍不住又問。爺爺和奶奶,是經人介紹認識的,在那個年代,算是普通的包辦婚姻。我一直以為是如此。

奶奶已經把布包好了,但她沒有立刻放回立櫃。她雙手捧著那個小包裹,貼在胸前,就像當年那個少年把它捂在胸口一樣。她抬起眼,看著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形成一個極其溫柔、甚至帶著幾分少女般羞澀的弧度。那是我從未在奶奶臉上看到過的神情。

“我跟你爺爺啊,”她輕聲說,語調裡帶著一種夢囈般的味道,“不是你們現在小年輕想的那麼回事。”

“我們那會兒,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親前,就隔著人堆,遠遠瞟過那麼一眼,就知道個高矮胖瘦,連鼻子眼睛都沒看清。”

“嫁過來那天,心裡頭七上八下的,怕啊。不知道要跟自己過一輩子的人,究竟是個啥脾性。拜了堂,進了這黑黢黢的屋子,就坐在那炕沿上,頭頂著紅蓋頭,一動不敢動。”

“後來,他進來了。腳步聲沉得很。我嚇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就聽見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也不說話,也不來掀蓋頭。我就更怕了,手心裡全是冷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走到我跟前,站住了。我還是不敢喘氣。然後……他就把這個,”她掂了掂手裡的布包,聲音更柔了,“塞到了我手裡。”

奶奶模仿著當時的樣子,把布包輕輕放在我手上,那動作,帶著一種穿越了六十年的小心翼翼。

“我摸著那布包,硬硬的,方方的,也不知道是個啥。他在旁邊悶聲悶氣地說:‘我……我沒啥值錢的東西。這個,你幫我收著。’”

“我那時候懵懵懂懂的,就把蓋頭掀開一角,低頭看。開啟那層布,就看到這雙小鞋,又舊又破,醜得很。”奶奶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堆成了兩朵花。

“我當時心裡就咯噔一下,心想,這人是不是傻?哪有新婚夜,不給新娘子金銀細軟,給個破小孩鞋子的?”

“可我還是把它收起來了。就放在那個櫃子裡。”她指了指那個老立櫃,“後來,日子久了,偶爾收拾東西看見它,就會想起來他給我的那個晚上。再後來,經曆了些事,慢慢地,我才咂摸出點味兒來。”

她的目光再次變得悠遠,像是在凝視著歲月長河裡的某個瞬間。

“他把他覺得最寶貝、最要緊的東西給了我了啊。”

“這雙鞋,陪著他學會走路,陪著他熬過戰亂,陪著他從個光屁股娃娃長成個大小夥子。這上頭,有他早死的孃的手澤,有他逃難時的命,有他全部的少年時光和他……他說不出口的那些念想。”

“他把他的命根子,把他這個人,整個兒地,都交到我手裡了。”

奶奶的聲音很輕,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我耳邊。

“你們現在的人,動不動就把‘愛’啊‘情’啊掛在嘴邊上。我們那會兒,不說這些。你爺爺那個人,一輩子嘴笨,脾氣倔,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一輩子也沒跟我說過一句暖和話。累了,乏了,受委屈了,他就蹲在院門檻上,抽一袋旱煙,對著那棵老槐樹發呆。”

“可我知道,他心裡有。他心裡有這個家,有我。”

“那些年,掙工分,他永遠撿最重的活乾,回來累得倒頭就睡,可家裡自留地裡的重活,他從沒讓我沾過手。三年困難時期,有點吃的,他緊著我和孩子,自己餓得浮腫,啃樹皮,也不吭一聲。後來,我生你爹,坐月子,他一個大老爺們,笨手笨腳地給我煮紅糖水,雞蛋捨不得吃,都埋在我碗底下……”

奶奶絮絮地說著那些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往事,沒有一件驚天動地,卻像涓涓細流,一點點彙聚成海。

“這雙鞋,”她最後,用總結般的語氣,輕輕拍著那個布包,“就是他的‘話’。所有他說不出來的,都在這裡頭了。踏實,穩當,護著你,陪著你走,再難的路,也咬著牙走下去。這就是你爺爺。”

她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鄭重地將那個藍花布包,重新放回了老立櫃的深處,鎖好。

櫃門合上的那一刻,發出“哢噠”一聲輕響。

我卻久久無法回神。堂屋裡依舊昏暗,安靜,可我感覺自己剛剛彷彿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那雙醜陋、破舊的虎頭鞋,在我心裡徹底變了模樣。它不再是簡單的物件,它是活生生的,有溫度,有呼吸,承載著一段我從未瞭解,卻與我血脈相連的沉重而溫情的過往。

我看著奶奶,她正慢慢地走回門口的小馬紮,重新拿起那根針,對著光,眯著眼,試圖把線穿過那個小小的針孔。她的側影在午後的光暈裡,安詳,寧靜,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種穿越了所有苦難和歲月後的從容。

我忽然想起自己這次回來的原因。在城市裡打拚的疲憊,人際關係的複雜,對未來的迷茫和焦慮,那些讓我夜不能寐的煩惱,此刻,在這間昏暗的堂屋裡,在這雙虎頭鞋和奶奶平靜的敘述麵前,忽然變得那麼輕,那麼微不足道。

爺爺穿著這雙鞋學會走路,裹著它踏過冰碴逃亡,奶奶守著它,度過一個個沉默卻堅實的日子。他們經曆過戰亂、饑荒、動蕩,他們用一雙嬰兒的虎頭鞋,走出了各自漫長而堅韌的一生,也裹住了他們之間,那笨拙、粗糙,卻足以抵擋一切風雨的深情。

而我呢?我那點所謂的挫折,又算得了什麼?

院子裡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絲瓜架的藤蔓在微風裡輕輕搖曳。母雞們在角落裡悠閒地啄食。

一切都和昨天,和前天一模樣。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我站起身,走到奶奶身邊,蹲下來,從她手裡接過那根針和線。

“奶,”我說,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我幫您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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