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盛時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魔頭少年時
石頭慌了,他跪在床前,握著阿孃枯柴般的手,那手冷得像冰。“阿孃……我去求他們,我去找郎中……”他聲音發顫,帶著哭腔。
阿孃艱難地搖頭,嘴唇乾裂,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沒用的……石頭……彆去……”
她看著他,渾濁的眼睛裡是無窮無儘的不捨和擔憂。
“石頭……我的兒……”她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彆……彆恨他們……隻是這世道……太苦了……大家……都隻是想活著……”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的、帶著遺憾的歎息,眼睛緩緩閉上,再也沒能睜開。
那一年,石頭十二歲。他在這個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離開了。阿孃下葬那天,天空飄著冰冷的細雨。石頭一個人,用家裡那口薄得可憐的舊棺材,將阿孃收斂了,又一個人,拖著沉重的棺材,艱難地挪到村外那片亂葬崗。
沒有儀式,沒有送葬的隊伍,隻有漫天淒風冷雨為伴。村民們遠遠地看著,沒有人上前幫忙,甚至沒有人靠近。
他們隻是沉默地站在村口,看著那個瘦小的少年,在泥濘中艱難地挖坑,將那口薄棺放入,又一鍬一鍬地填上土,最後立起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麵用燒黑的樹枝歪歪扭扭地寫著“先妣林門柳氏之墓”。
雨水衝打著他單薄的衣衫,混合著汗水和淚水,流了滿臉。他跪在簇新的墳塋前,一動不動,像一尊石雕。直到天色完全暗透,雨也停了,他才緩緩站起身。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孤零零的墳頭,又回頭,望向夜色中沉寂的村莊。那裡有溫暖的燈火,有喧鬨的人聲,但這一切,都與他再無乾係。阿孃臨終的話還在耳邊——“彆恨他們,隻是這世道……太苦了。
”
不恨?少年抿緊了唇,嘴角拉出一道冷硬的直線。他轉過身,不再回頭,一步一步,踏著泥濘,走進了村外無邊無際的、濃稠的黑暗裡。
這一走,便是五年。五年,足以讓少年抽條拔節,長成青年的體魄。也足以讓很多事,翻天覆地。魔域,萬骨窟。這裡沒有日月星辰,隻有永恒的血色天空,和空氣中彌漫不散的硫磺與腐臭混合的氣味。
嶙峋的怪石如同巨獸的獠牙,遍佈四野,石窟深處隱約傳來令人牙酸的啃噬聲和淒厲的慘嚎。窟內最深處,是一座由無數蒼白骸骨堆砌而成的巨大王座。
王座之上,坐著一個身影。玄色衣袍,暗繡著血色纏枝蓮紋,寬大袖口下露出一隻骨節分明、蒼白修長的手,正隨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一顆光滑的人類頭骨。
他麵容隱在昏暗的光線裡,看不真切,隻能看到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那雙眼,不再是當年那個鄉村少年懵懂而驚懼的眼睛,裡麵沉澱了太多東西——血腥、殺戮、冷酷,以及一種俯瞰眾生的漠然。
曾幾何時,他被丟進這魔域最底層的血池,與無數饑餓的魔物廝殺,啃噬腐肉,飲下汙血,在生死邊緣掙紮求存。額心的魔骨在無儘的殺戮和吞噬中蘇醒,賦予他力量,也帶給他無儘的痛苦與孤寂。
他踏著累累白骨,從最低等的魔兵,一路殺到魔將,再到魔帥,最終,在這萬骨窟中,他擰下了上一任魔域至尊的頭顱,坐上了這張骸骨王座。
他是墨淵。魔域新的至尊。曾經那個叫林石頭的少年,早已死在了七年前那個雨夜,死在了阿孃的墳前。“至尊。”一個渾身籠罩在黑霧中的魔將匍匐在王座之下,聲音嘶啞,“探子回報,人間界‘落風村’附近,發現小股低等妖魔活動,似乎是餓急了,在衝擊村落。
”
墨淵敲擊頭骨的手指微微一頓。落風村。這個名字,像一枚生鏽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早已冷硬如鐵的心核。那個他刻意遺忘,以為早已被魔火焚儘的角落,微微顫動了一下。
阿孃孤零零的墳塋,村民恐懼又厭惡的眼神,老村長顫抖的指責,仙師冰冷的話語……無數破碎的畫麵瞬間閃過腦海。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寒潭。
“哦?”他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衝擊村落?”
“是。據觀測,數量約百餘,多是些屍犬、魘蛛之類,不成氣候。但對付尋常村民,綽綽有餘。
”魔將恭敬地回答。墨淵沉默了片刻。他應該無視。人間螻蟻的死活,與他何乾?那些村民,更是死有餘辜。他甚至應該感到快意,借那些低等妖魔之手,了卻一段早已該湮滅的因果。
踏平人間,是他坐上這王座時就有的念頭。這苦痛的世道,毀了也罷。可……阿孃的話,又一次不合時宜地響起,微弱,卻異常清晰:“彆恨他們……隻是這世道……太苦了……”
還有阿孃墳頭那冰冷的、孤寂的泥土。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衣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周身散發出的冰冷魔氣讓匍匐在地的魔將瑟瑟發抖。“本尊親自去看看。”
聲音落下,他人已化作一道扭曲空間的黑色流光,消失在了萬骨窟深處。
落風村,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隻是更破敗了些。黃土壘砌的矮牆多處坍塌,像是被什麼巨力撞擊過。村口那棵老槐樹,半邊焦黑,顯然是被雷劈過,殘存的枝葉也無精打采。
此刻,村子正被一場絕望的戰鬥籠罩。百多頭形態各異的妖魔,正嘶吼著衝擊村民用雜物和身體組成的脆弱防線。屍犬流著腥臭的涎水,瘋狂撲咬;
磨盤大小的魘蛛噴吐著粘稠的、帶著麻痹效果的蛛網;還有一些形如枯槁、動作僵硬的屍魔,不知疼痛地向前推進。村民們揮舞著鋤頭、柴刀、草叉,奮力抵抗。
但他們隻是凡人,力氣有限,很快便出現了傷亡。一個漢子被屍犬撲倒,喉嚨被瞬間咬穿,鮮血噴濺;一個婦人被蛛網纏住,發出淒厲的慘叫,很快便被拖入妖魔群中;
孩子驚恐的哭喊聲和村民絕望的怒吼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人間地獄的景象。老村長揮舞著一根粗壯的門閂,手臂被魘蛛的利爪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染紅了他花白的鬍子,他兀自嘶喊著:“頂住!
都頂住!不能退!”
墨淵懸立在村莊上空極高的雲層之上,周身魔氣自然流轉,將他的身形和氣息完美隱匿。他冷漠地俯瞰著下方。他看到當年那個帶頭跪求仙師誅殺他的老村長,此刻渾身浴血,狀若瘋狂。
他看到那個曾指著他鼻子罵他“妨人”的婦人,她的兒子此刻正被兩頭屍犬撕扯,她哭喊著想去救,卻被旁人死死拉住。他看到那些曾經用石頭砸他家門、叫他“小魔頭”的孩童,此刻嚇得麵無人色,蜷縮在殘垣斷壁下瑟瑟發抖。
真是……一副美妙的景象。他心中那股壓抑了多年的暴戾之氣,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看啊,這就是你們拚命想要維護的“人間”?在真正的災難麵前,何等脆弱,何等不堪一擊。
你們當年那般對我,可曾想過今日?他幾乎要忍不住放聲大笑,笑這世道的荒謬,笑這些螻蟻的無謂掙紮。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越過嘶吼的妖魔,越過拚死抵抗的村民,落在了村尾那片荒涼的坡地上。
那裡,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墳塋。墳頭的土似乎每年都有人簡單添補過,沒有完全被荒草淹沒。墳前立著那塊他親手削製的、粗糙的木牌。
曆經五年風雨,木牌已經發黑腐朽,字跡也模糊不清,但他依然能認出,那是阿孃的墳。村民們且戰且退,防線不斷收縮。而他們後退的方向,竟是下意識地、圍繞著那座孤墳!
彷彿那是他們最後的精神依托,或者說,他們在用自己殘存的生命,守護著墳中那個曾經被他們排斥、恐懼的孩子的母親。一個渾身是血的青年,看模樣似乎是當年朝他扔石頭最凶的那個孩子王,此刻被一頭屍魔拍飛,重重摔在離孤墳不遠的地方。
他掙紮著爬起來,不是繼續逃跑,而是紅著眼睛,撿起地上半截斷矛,嘶吼著又衝了回去,擋在了墳塋之前。“不能退!後麵是柳姨的墳!
”他嘶啞地喊著。柳姨……
墨淵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收縮。阿孃姓柳。村裡人以前都客氣地叫她“石頭娘”,或者“林家媳婦”。
隻有最親近的幾家,才會叫她一聲“柳妹子”。柳姨……這個稱呼,陌生又遙遠。他們……在保護阿孃的墳?為什麼?阿孃臨終前的話,再一次無比清晰地回蕩起來,不再是微弱的歎息,而是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和怨恨的力量,撞擊著他的神魂。
“彆恨他們……隻是這世道……太苦了……”
是啊,太苦了。苦到為了活下去,可以輕易地獻祭一個“異類”;苦到在麵對無法理解的恐懼時,隻能選擇最粗暴的排除法;
苦到……就連這微末的、遲來的守護,都顯得如此蒼白又可笑。可他們,確實在守護。用他們卑微的生命。那股即將破體而出的毀滅**,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複雜、更洶湧的情緒。不是恨,也不是原諒,是一種空茫的悲涼,為阿孃,為這些村民,也為這掙紮在苦痛塵世中的一切。
他緩緩抬起了手。不再是當年仙師那帶著凜然殺意的白光,而是精純凝練到極致的漆黑魔氣。那魔氣在他指尖繚繞,卻沒有絲毫暴戾嗜血之意,反而透出一種沉靜、幽深的氣息。
他屈指一彈。一道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黑色流光,如同擁有生命的遊絲,悄無聲息地射入戰場。下一刻,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正在瘋狂攻擊的屍犬、魘蛛、屍魔,動作齊齊一僵。
它們猩紅的眼珠裡,暴戾和饑餓的光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的恐懼。彷彿感受到了某種無法理解、無法抗拒的至高存在的氣息。
嗚——
一頭體型最大的屍犬發出了淒厲的哀鳴,夾起尾巴,頭也不回地朝著村外荒野瘋狂逃竄。如同得到了訊號,其餘妖魔也紛紛發出恐懼的嘶嚎,丟下到嘴的“食物”,爭先恐後地逃離落風村,彷彿慢一步就會形神俱滅。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剛才還嘶吼震天、血腥撲鼻的戰場,驟然安靜下來。隻留下滿地狼藉、斑駁血跡,以及驚魂未定、茫然四顧的村民。
殘存的村民們互相攙扶著,看著妖魔們倉皇逃竄的背影,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難以置信和困惑。他們不明白,這些兇殘的妖魔為何會突然退走。
隻有懸立於雲端的墨淵,靜靜地看著下方。他看到老村長脫力地癱坐在地,望著妖魔退走的方向,老淚縱橫。他看到那個護在墳前的青年,拄著斷矛,朝著阿孃墳塋的方向,鄭重地磕了一個頭。
他看到倖存的村民們,開始收斂同伴的屍體,低聲啜泣著,最終,他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村尾那座孤墳,眼神複雜,有慶幸,有後怕,或許……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愧悔。
墨淵收回了目光。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孤墳,隔著遙遠的距離,隔著五年的時光,隔著無法逾越的仙魔之隔。阿孃,你看到了嗎?這苦世的眾生相。
我沒有恨他們。但,我也回不去了。他轉身,玄色衣袍融入雲層,消失不見。就如同他從未出現過。隻是在他離去的那一刻,落風村所有殘存的人,心中都莫名地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悵惘和安寧,彷彿有什麼沉重的東西被悄然帶走,又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被輕輕留下。
風過荒原,吹動墳頭微微顫動的細草,像是無聲的歎息,又像是遙遠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