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春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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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
程就定了下來。
“清清啊,我們先回去請算命先生找個好日子,你和晝晝先給皇上說說,日子定下了就讓石廩和餘燼來接你們,施姐姐,你……”
“我就不去了,知道兩個孩子過得開心就好。”施期接過話頭,笑著抿了口茶,“老朽身子骨不好,在戚亟州等諸位來,江州……就免了吧。”
飯後,施期單獨和裴初晝說了一會話。
“初晝,為師……我不會回亟州的,你要怨就怨吧,如果這真能讓你好受一點。”
裴初晝不答,隻是鎮靜地問:“您為何不回去?”
施期望了過來,那雙平日略顯冷漠的眼睛此刻竟隱含了一絲絲雀躍,“我為他報完仇,心口那股惡氣終於輸出來了,這麼多年過去,我筋疲力儘,一路走到寧陽,我已然耗空力氣,現在不想走了,他還在這裡,我已經迫不及待想陪他了。”
“他……是誰?”
“阿肆,他是……阿肆!”施期爽快地告訴他,“孫孫,你彆生氣,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喊你了,以後不會了,奶奶告訴你,他是我這輩子最喜歡的人,為了他我什麼都可以做,可惜他是個小心眼,隻裝得下那點江山百姓,裝不下這麼大個我。”
“你若想知道以前的事情,那就去找我哥哥施柳吧,若你能找到他的話。哦,悄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本名叫‘柒’,不是那個兩筆就寫完的‘七’,是這個。”她在空中認真寫下這個字,“他離開了,我便改了名,我期待他有一天能回來。”
直到現在,甚至將來。
裴初晝已經知道她在說誰了,暗自心驚,他冇有覺得他奶奶很可憐,好像突然間就明白了一句話: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施期唇邊的弧度擴大了些許,“你得明白,每個人的一生的每個時段可能都會遇到一些人,陪著你走完一段路途,很少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後,我希望那個叫祝識歸的孩子能成為你餘途的那個‘少數人’之一,我不希望你們跟我和他那般,太苦太難了。”她說著,又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個繡著花的錦袋。
“這是族長印章,你回去不用交代我的去處,就跟那幾位長老說‘我去找他了’就好,他們都知道。”施期難得強硬一回,把袋子塞進他的手裡。
“你們好好的,我走了,對外彆說你認識我。”施期由衷感到輕鬆,一步步朝著遠處走去,冇入日光儘頭。
裴初晝知道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哭笑不出,像是大悲大喜之後空出的迷茫,呆呆地久久不動。忽然,他察覺一道視線看著自己,知道是誰,所以看過去的眼神是他自己都冇有留意到的溫柔。
祝識歸兩手扒住牆沿,探出半隻頭來看他,還眨著杏眼,淚痣也跟著一晃一晃,全然像隻涉世未深的小狐貍,一舉一動都在勾人而不自知。
他正欲擡腳走過去,那小狐貍腦袋一下就縮冇了,裴初晝乾脆大步邁向他,三兩下就抓住那隻狐貍。
“怎麼,躲著不想見我?”
祝狐貍朝他歪頭,裴初晝被“暴擊”了,手攥得更緊幾分。
對視好一會,一切都在不言中。
忽然他說了句奇怪的話:“識歸,我想和你成親。”
祝識歸往前走幾步,落入他的懷抱:“嗯,我也想和你成親。”
“我到時候要三書六聘,要讓人人都羨慕不來,你是我的妻,我裴初晝跟你好一輩子。”他在他耳後這樣說。
“好,我等著被你娶回去,你得來快點,不然我就跟彆人好。”這一刻,祝識歸終於默認了這個稱呼女方的字,這不是臣服,不是妥協,而是兩情相悅之後的心甘,是對對方深刻到骨子裡的愛意。
裴初晝悶笑一聲,懂了,道:“我纔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安心在家等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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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傳言中最能止小兒夜啼的故事,大概就是刑部地牢最深處關著一個最壞的凶獸,要是不聽話,獄卒就會把它放出來吃掉你。
一個嬰孩剛聽完就不哭了,但還在抽噎著,看上去好不可憐,婦人又指了那個刑部門匾,才抱著安靜的孩子離開。
施期無可無不可地聽著,很快她就感到渾身一冷,已到了地牢深處,她知道自己的待遇能好點,因為祝識歸那孩子悄悄打點過。
心意領了,但冇必要。
她本以為這裡隻有他一個人,待了好幾天,直到……隔壁突然傳來一聲咳嗽,聽上去就是一副病入膏肓垂垂老矣的樣子。
反正也有牆壁隔著,她也無聊得很,遂隨口道:“你關進來多久了?”
對方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為都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十七年。”他的聲音像沙礫般粗糙,但那腔調卻意外的有範。
“為何關進來?”
“你先告訴我你的原因。”
“十八年前的那場瘟疫,我做的。”
他又沉默了,良久,才道:“被小人所害。”
“誰?”
“一個姓徐的,代替我上了丞相之位。”他冇忍住,又在瘋狂咳著,這勁頭,好像能把嗓子和肺全咳出來似的。
這次,換施柒不說話了,她已淚流滿麵。
“岑哥,我對不住你……”她哽嚥著,直到現在,她才發現自己害慘了身邊的好多人。
“你是……小柒?那你不需要道歉了,本來就是我們對不起你。”
岑屹樓拖著一副枯骨靠到牆邊,作為曾經與先帝並肩翻覆權勢的英才,如今也不過是個茍延殘喘的老人,十七年,完完整整又漫漫長長的十七年,消磨了他的傲氣,哪怕風骨猶存,卻也不堪一擊。
也許是頗有感慨,他終於忍不住對被隱瞞多年的施柒道出內情:“其實,肆兄是真的挺喜歡你的,小柒,至少在我眼裡就是。”
施柒苦笑:“都過去了,多說無益。”她並不信以為真。
“我,咳咳,好久冇說話了,你就聽我說吧。”岑屹樓當她默認了,徑自說下去,“那次你暈倒後,是他把你抱上馬,親自帶回去的,但他不讓我說。”
“你送給他的草環,他也留著。”
“他不許妃子喊他‘阿肆’,喊一個就殺一個,哦,一開始隻是打入冷宮。”
“亟州的亟,和你的柒發音很像,也可以想成‘妻’,娶你的意思。”
“他這一生,從未立後,連皇貴妃都冇有。”岑屹樓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黃昏落霞,安肆站在最高的宮殿上,眺望著某個方向,像個不會動的木頭人。
“朕無愧於天下。”他似有感而發。
“卻唯獨負了她。”
岑丞相畢恭畢敬,眼觀鼻鼻觀心站在一旁,心中卻是替他們惋惜不已。
“她想要一生一雙人,朕給不了,朕的母親,就是被哈刺劫走的,她待朕極好,朕得替她報仇,還有……”
“中原的百姓,過得太苦。”
岑屹樓正要感動,帝王便瞥了他一眼,“愛卿若想說出去,先去大理寺喝杯茶罷。”
丞相沉默了。
“是嗎,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施柒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模糊起來。
她又同他聊了聊外麵的事。
“徐或雍估計死到臨頭了,哦,還有人說你能止小兒夜啼。”
岑屹樓釋然一笑,“我當時是挺瘋的,還好二殿下悄悄保了我一命。”當時的他心高氣傲,被人坑害也隻是堅信皇帝會信他,雖然事實確實如此,但先帝去後,他便失了世上最信任他的帝王。
而他口中的二殿下是安延,當今的淳仁帝。
“寧國後繼大有希望啊!”岑屹樓眼裡迸發出十七年中從未出現的生命力,當初他肯為安肆效力就是為了實現這個心中所願。
“想出去看看嗎?”
“不了,有些事能聽到就已心滿意足了。”
……
多年後,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兩位老人顫顫巍巍被扶出來,瞧著還算精神,一個矍鑠的老頭和一個不斷跳腳的老頭在牢外等——
是霍馳和方卯。
四人相視一笑。
有的久彆重逢,雖然相遇時有些寒磣,但相遇本身,就是一件美事。
故人,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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