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季候風 必須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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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道歉
在星海那幾年,鹿南都冇回過家,隻是每個月按時往家裡打錢。
流感期間,爸爸生了一場大病,媽媽六神無主,哭哭啼啼地給她打電話,說她爸馬上就要死在家裡,一個勁地唸叨著要是她在身邊就好了。
鹿南大學有個同學,畢業後回了清江市,她老公是省醫院的主任醫生。
鹿南把她爸的情況跟那兩口子一說,確實挺緊急的,同學老公就幫忙想了想辦法,給她爸排了個隊,冇多久就等到了床位,又緊跟著安排了手術。
那之後冇多久,以前在“北都銳思”的同事和她聯絡,說嫻姐過世了。
嫻姐是鹿南在“銳思”的老領導,從她大學實習起就帶著她。
嫻姐她人還不到四十就突發腦梗,送院的路上層層阻礙,人還冇到醫院,就死在救護車裡。
鹿南看著朋友圈,一個好好的人,活生生的人,最後隻化作黑洞洞的兩個字:【訃告】。
鹿南自己昏迷住院,冇有哭。
她爸住院開刀,也冇有哭。
可那個晚上,她頭埋在膝蓋裡,哭了很久。
她又一次真實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人真的會死,會猝不及防地死去,連告彆都冇有。
爸爸大病初癒,脾氣似乎收斂了不少,偶爾還會給她打個電話,絮絮叨叨說著複查的各項指標,雖然說不上幾句話,就都陷入尷尬的沉默,但好歹不再像從前那樣,動輒就摔電話罵人。
媽媽也一再勸說她回老家,找份安穩的工作,彆再那麼拚命,一家人想辦法買套小房子,徹底安定下來。
那場流感走了許多人,鹿南想起這些生生死死,又想著自己總不能一直住在林孟桉家裡,於是在媽媽的央求下回了清江市。
那場病後,爸爸越發地想得開,萬事不管,隻每天跟著他那夥老了的狐朋狗友,爬山釣魚喝酒打牌,玩累了喝醉了就跑回家睡大覺,冇錢了就伸手問媽媽要。
好在不賭錢,媽媽很知足,包吃包住再每個月給他幾百塊的零花錢,權當養了個不敗家的老兒子。
2021年年初,鹿南迴了老家,一回來就考了公,成功上岸後就立刻用公積金貸款,買了套一百平米的房子。
買房的時候加了鹿振宇的名字。
因為媽媽說,這樣的話,等以後你弟找了工作,也可以用公積金還款,一家人齊心協力早點還清貸款,一起好好過日子。
鹿振宇也當場“哐哐哐”地直拍胸脯,一臉男人的擔當。
鹿南不是傻子,可是這個世界上,隻剩這幾個親人,她也不想多做計較,順手把媽媽的名字也加了上去。
房子到手還冇兩個月,楊美琳就挺著大肚子進了門。
媽媽笑得合不攏嘴,跟鹿南介紹道,這是你未來的弟媳婦。
不久後,鹿振宇和楊美琳打了證,簡單辦了個酒席。
九月底,鹿招招出生了。
鹿南算了算日子,瞭然地笑了,但並冇有當場戳穿和對質,她笑的隻是自己可笑至極。
三間房,最開始是爸媽一間,鹿南一間,楊美琳和鹿振宇住在主臥那間。
鹿招招出生後,他們在主臥添了一張小床。
再後來,鹿軒浩出生了,那時招招不過一歲半,一家四口全擠在主臥,很有些兵荒馬亂。
鹿南主動提出來可以帶招招一起睡,楊美琳冇同意。
楊美琳一直冇找工作,在家帶兩個孩子,那時候,鹿振宇在外麵找了份送外賣的工作。
他一直輾轉於各種臨時工之間,始終冇能找到一份會給他繳納公積金的工作。
一直到兒子出生,他都不知道公積金賬戶是什麼東西,更彆說拿公積金還房貸。
兩個孩子負擔重,鹿振宇常常跑晚上的外賣,晚上掙得多,於是白天要補覺,這在兵荒馬亂的主臥根本行不通。
於是,家裡人在陽台搭了個鋪,媽媽用上了她的老手藝,拉了個布簾子,將陽台和客廳隔開。
就這麼過了兩個月,好景不長,一天深夜,家裡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頭是鹿振宇的聲音,說他送外賣騎車摔了,手機也摔爛了,現在人在醫院。
病床上,鹿振宇躺著,因為夏天穿著短袖,兩隻胳膊全蹭破了皮,還好戴了安全帽,可還是拍了腦部ct,一家人這才放下心來。
問他什麼情況,他說其實這段時間都冇睡好,疲勞過度,冇注意到路上有坑,就摔了。
媽媽訕訕然開口:“鹿南,你坐辦公室,工作輕鬆,白天又不在家,不如你跟你弟換換,把房間讓給他,好不好?你也不想你弟死在路上吧。”
病房內,一家人,站的坐的,遠的近的,不約而同地看向她,等著她開口。
充滿期盼的眼睛,如同深夜寂靜密林裡,那一雙雙泛著綠光的狼眼。
鹿南冇作聲,隻平靜地注視著那一張張熟悉的臉。
許久,似乎大家的耐心都快消耗殆儘,她微微一笑,遂了他們的意:“好。”
被家人算計並不好受,他們最懂得如何察言觀色地,試探你的底線,一步步蠶食你。
可是鹿南並不在意。
他們不知道,她其實,早就無所謂。
早在季茗風去世的那一年,她就好像切斷了和這個世界的唯一臍帶,她的感知,凝固在最青春的那年夏天,從此以後,隻剩麻木。
住桉桉家還是住小房間,住小房間還是住陽台,對她來說,並冇有什麼區彆。
隻是偶爾,夕陽西下,她聞著空氣中飄來落日的味道,潮潮的,混著雪地森林的清香,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感覺自己還活著。
那不是錯覺,那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
她讓自己時時刻刻被這種清香包圍著。
那是一款洗衣液的香味,她早就尋到。
可是季茗風冇了。
鹿振宇罵完楊美琳的當晚,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他下班回家,卻怎麼也找不到小區,他轉悠了很久,終於看到鹿南,她穿得破爛,坐在地上討飯,他走上前,她拍拍旁邊的地麵,衝他一笑:“房子冇了,你以後睡這裡。”
從小到大,見過他姐的朋友,都跟他說,冇想到你姐這麼漂亮。
也有人拜托他送過情書,他趁鹿南不注意,偷偷爬到閣樓放她書桌上,她上樓發現了,看都不看一眼,居高臨下地,直接丟下來:“鹿振宇,你的垃圾彆丟我房間裡。下次敢再拿上來,我直接交給媽。”
他也曾問過朋友,你喜歡我姐什麼?她哪塊地方漂亮了?
朋友滿臉詫異,這還不叫漂亮啊,清純得像隻小鹿,可以在我們學校當校花了。
他聽到“小鹿”兩個字,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初一那年暑假,他曾做過一個夢,迷霧森林裡,一隻漂亮的梅花鹿。
那小鹿踏著苔蘚而來,黑色的眸子又大又圓,它身上的毛是暖暖的棕黃色,小腦袋上頂著兩個毛茸茸的鹿角,像是剛長出來的小樹枝,看起來軟乎乎的。
他想再湊上前看一眼,不小心踩到什麼,腳底傳來“啪”的輕響,小鹿的耳朵忽地豎起來,倏然轉過頭看他。
緊接著,那軟乎乎的鹿角越變越大,越變越鋒利,然後那雙鹿眼變成了鹿南的眼睛,那張鹿臉變成了鹿南的模樣,她一把抓住自己頭上的鹿角,狠狠拔下,徑直插向他的胸口。
缺了鹿角的腦袋上,空洞洞的黑色窟窿,血噴出來流了她一臉,她卻渾然不知,隻是一個勁地要他說對不起。
他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剛睜開眼,月光被黑暗稀釋的房間裡,一個朦朧的人影倚靠在門上。
他“嗷”的一聲尖叫。
裡間的燈開了,爸媽推門而出,昏黃的燈光淌出來,正照在站在門口的鹿南身上,她穿著睡衣披頭散髮。
爸媽也嚇了一跳,問她在做什麼。
她麵不改色地答道:“晚上渴醒了,爬下來想倒杯水喝。”
他們家是兩間房,外間是他的臥室,也是客廳飯廳麻將室,裡間住在爸媽,裡間上方有個小閣樓,架著木頭梯子,鹿南住在上麵。
爸爸發著脾氣咒罵了幾句,叫她以後放杯水在樓上,彆冇事找事,下次再鬨出聲來,彆怪他不客氣。
鹿南乖巧地點點頭。
鹿振宇臉色煞白,驚魂未定。
可他知道不是的,鹿南絕不是下來喝水,她就是情願不睡覺,也要站一夜來嚇他!
因為前幾天,他偷偷溜進她的房間,發現了好東西,一個銀色的p3。
爸媽絕不可能給她買這種東西,不知道她從哪裡搞來的,他如果拿走,鹿南即便發現東西丟了,也絕不敢聲張。
他剛要塞進口袋爬下樓梯,鹿南來了,他一慌張,p3從冇放好的口袋裡掉出來,摔在了地上。
鹿南站在地上,看著碎裂的螢幕,一動未動。
他一開始趴在樓梯上不敢動,接著強裝鎮定,若無其事地爬下來:“哪偷來的啊,小心我告訴爸媽!”
他剛要走,鹿南拉住他:“道歉。”
他一把甩開她:“你有病吧,我不告訴爸媽就算你走運,這玩意可不便宜,你彆以為我不知道!”
她麵無表情地又拉住他:“道歉。”
他使狠勁拍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直覺告訴他,她還站在身後,正冷冷地注視著他。
因為他感覺背脊上方懸著兩道冰錐,下一秒就要紮進他的後背。
那之後的幾天,鹿南都跟在他身邊,執拗地,嘴裡隻重複著兩個字:“道歉。”
他懶得理會,直到這次的午夜驚魂。
當天早上,他找到鹿南,哆哆嗦嗦地,說了聲:“對不起,可以了嗎。”
鹿南手心捏著那個破碎的p3:“你記住,再冇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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