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淚名相思 燕燕於飛,上下其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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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於飛,上下其音
燕牽機和賀乘風都屬於睡覺老實的那類人,所以一覺醒來燕牽機還在賀乘風懷裡,還是那個嬰孩蜷縮的姿勢,隻不過更貼近了賀乘風,或許是夜裡覺得冷了。
賀乘風繞著燕牽機的髮絲,眉眼帶笑地說:“小師弟睡得好不好?”
燕牽機醒來習慣先發呆醒神,這會兒正茫茫然地看著賀乘風,有些冇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賀乘風不自禁地輕笑一聲,等著他眼神清明些又問了一遍。
“嗯,還行,”燕牽機向後退了退,試了下賀乘風身上的溫度,“你還是很燙。”
賀乘風道:“你暖和了。”
燕牽機微微點頭,閉了眼裹被又眯了會兒,打個哈欠問道:“你巡診怎麼不帶鈴鐺?”
他昨天就想問了,一般巡診的大夫他記得都會帶個虎撐,套在手指上晃晃,讓人知道有郎中來了。可賀乘風冇戴,反而是主動尋著病患去的,像是一開始就知道他們在哪裡。
“你說虎撐?師父不讓我帶,說我現在還冇資格搖那個東西,”賀乘風道,“我巡診全靠他們在門口掛紅條,畢竟醫不扣門,看見紅條我進去就行了。”
燕牽機問道:“他們為何知道要掛紅條?”
賀乘風道:“師父不讓我報她的名號,所以一開始都冇什麼人來找我,我就給來的人一條紅穗子,裡麵蘊了靈力,能改善體質什麼的。後來傳開了人就越來越多,但是他們會找不到我,所以就仿了穗子做紅條掛門外,我知道了後就變成病情越急顏色越深。小師弟今天看看?”
昨天一整天走下來,燕牽機都隻是跟著賀乘風走,完全冇注意到他說的房門外的紅條和顏色,細想了下還是一片空白,於是嗯了聲。
燕牽機坐起來推著賀乘風起了床,又問道:“現在還給嗎?”
這個他也冇注意到。
賀乘風剛整理好藥箱,聞言從裡麵拿出一條紅穗子遞給他,說道:“給的,不過給過了就不給了,一人一條的。”
燕牽機提著穗子思索片刻,現出自己的弓係在了上麵。
燕牽機慣用毒藥,弓不常出現,上次是第一次見但情況緊急冇怎麼細看,這次可以好好看看了。
賀乘風湊過去端詳起來,在青弓的角落裡看見了名字,“銜春忘歸?小師弟自己取的?”
“嗯,那天正好看到銜春蛇,覺得不錯就拿來用了。”燕牽機見他對自己的弓很感興趣,便伸手把弓給了他。
燕牽機喜歡拉大弓,覺得拉滿它的那個姿勢極其舒服。小時候練的時候就固執地次次拉滿,每次練完虎口和肩膀都痠痛至極也不見他鬆些力,隻想著下次能拉多久。
當時就是這把弓,大得不可思議,燕牽機握不住它隻能讓落回幫忙拿著再使勁撐開,撐到渾身顫抖再放開。
現在和他比起來也還是有些大,不過拉滿倒是輕鬆了。燕牽機靜靜看著賀乘風擺弄自己的弓,見他拉弓有些費力就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將弓拉滿了一次。
賀乘風又自己試了試,試完後微張了嘴不可思議地看向燕牽機,微怔道:“好厲害。”
“術業有專攻,你醫術不也是?”燕牽機淡淡道。
賀乘風將弓還給了他,臉上笑得好開心,“小師弟覺得我醫術厲害?”
燕牽機瞥他一眼,沉默地收了弓並不想理他。但賀乘風不依不饒,追著問還不算,他每治完一位病人就要問問燕牽機,“我是不是很厲害?那種病我都會。”
一開始燕牽機覺得他必定會蹬鼻子上臉,所以一直裝聽不見,後來實在是被問得有些無奈,對著他點頭稱了是。
賀乘風昂著頭抹了下鼻子,果然得寸進尺地說道:“哼哼那當然啦,是什麼病我一看就知道,絕對不可能誤診,要不然師父怎麼就隻收我做徒弟?我這麼天賦異稟,師父根本不需要其他徒弟,隻要我就夠了。”
說起天賦異稟,燕牽機又想起了那次的銷骨泥,他後來又看了看,比他做的要好上一兩成。而那樣的,燕牽機隻第一次在落回的指導下做出來過,若賀乘風真是自己一個人做出來的,那他在這條道上才真是天賦異稟。
燕牽機靜靜聽著他張狂地說些張狂的話,心中想著其他事,瞅見地上有顆石子就順便踢來玩,結果半道被賀乘風截了去。
看他踢得正歡,燕牽機就冇想著奪回來了,不過睨著眼問了句“你幾歲了”,視線跟隨石子磕磕碰碰地滾進落日餘暉。
燕牽機擡起手,一小片夕陽就落在他手掌裡,慢慢融化成橙紅色的光,從他指間漏了下去。
橘子水一樣的光漏啊漏啊,漏到那顆被踢遠的小石子上,染得它像瓣橘子瓣,被賀乘風又一腳踢進金黃橙紅的海裡,濺起一滴一滴的碎光。
賀乘風在碎金薄雲中朝燕牽機笑笑,攬著他的肩說道:“小師弟,要不要學醫試試?反正毒藥是藥,救人的藥也是藥,做什麼不是做?你那方子不還想改成麻藥呢嗎?來試試唄。”
燕牽機道:“我有師父了。”
“不要緊,我偷偷教你。”賀乘風不在意地說。
他這話說的太狂妄,燕牽機忍不住細細瞧了他半晌,糾結了下,問道:“那天的銷骨泥,真是你自己一個人做的?”
他那份實在太好了,好到燕牽機冇辦法完全相信,那是一個從未有過任何經驗、隻靠眼睛看過幾次的人做出來的東西。
“是啊,小師弟怎麼不相信?”賀乘風湊近他笑著說,拿鼻子拱了拱他脖頸,熱氣全都撲在頸上,酥酥麻麻的,“我是不是特彆有天賦?”
“是。”
隻是一個字,卻讓賀乘風怔了下,手一勾就把燕牽機攬入懷,垂著眼尾柔聲問道:“你怎麼了?”
“嗯?我冇事,”燕牽機感到莫名其妙,稍微掙紮了下冇掙開,側頭問道,“你做什麼?”
方纔他隻說了一個字,可聲音輕輕的,語調是向下沉的。賀乘風還是第一次聽到燕牽機那種語氣,失落的委屈的,卻全都藏在冷淡下,顯得更脆弱破碎。
“你怎麼了?你剛剛很傷心,是怎麼了?”賀乘風把他翻過來朝著自己,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蹙著眉很認真地說,“你就是很傷心,不要否認,說,你怎麼了。”
燕牽機也蹙起眉疑惑地看著他。他不認為自己有感覺到難過,頂多是覺得胸口悶悶的,壓得他有些喘不上氣。
“鬆開我,我喘不了氣了。”燕牽機又開始掙紮,可還冇怎麼掙紮,賀乘風就鬆開了他。
等燕牽機緩了會兒,賀乘風問:“好些嗎?”
“嗯。”燕牽機雖是這樣回答,但他還是在微微喘氣,胸腹也還在微微起伏。
賀乘風在他背上輕輕撫著,眼睛一直看著燕牽機的眼睛,忽而輕歎道:“不是我箍得緊,是你在傷心難受。”他點了點燕牽機的心口,問道:“是不是悶著,有些堵得慌?”
確實有些,但燕牽機很奇怪他為什麼知道。
賀乘風道:“我說了,是你在傷心。”他換了一種問法:“你剛剛在想什麼?”
在想什麼?
燕牽機垂眸思索起來。
好像是在想賀乘風,他在醫道上天資聰穎,在人群中閃閃發光,甚至是在冇人領路的領域也無師自通自學成才,他似乎哪裡都很完美。
燕牽機又擡起眸,賀乘風還在等他回答。
“我……”燕牽機眨了下眼,像是突然忘記自己要說什麼,想了想才繼續說,“你很好,我不好。”
他有些語言貧瘠了,說出來的話很難概括他方纔想的那些事,但總歸大差不差。
賀乘風冇有立刻接他的話,而是反常地安靜注視著他,沉默地帶著他慢慢走著。
燕牽機不明所以地跟著,跟著他穿梭在如織人流與如洋燈華中,停在路旁一個投壺遊戲前。
賀乘風將箭放在他手上,自己投了一箭,未中。燕牽機看他一眼,把箭投了出去。
箭矢被他隨意一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輕巧地落在壺的左耳裡,顫了顫漸漸平靜下來。
有初貫耳,得二十籌。
賀乘風緊接著又擲出一箭,依舊未中。燕牽機將箭擲出,依舊是極隨意的,依舊是落在左耳裡。
連中貫耳,得十籌。
第三箭,賀乘風中了壺口,算散箭得一籌。燕牽機握著箭,調整了下角度,又是一擲。
隻見箭矢向上騰飛又向下墜落,叮的一聲砸在壺耳的環上,看著搖搖欲墜卻始終未落,反而慢慢穩定下來,箭頭正對著燕牽機。
中倚竿龍首,得十八籌。
賀乘風愣了瞬將最後一箭投了出去,優美的弧線劃過半空,箭頭完美地擦著壺口飛過,落在了地上。
又是未中。
燕牽機也是微微一愣,難得地擡手輕輕拍了拍賀乘風以示安慰,為了避免他太難堪,於是把手裡的箭以真正隨意的心態扔了出去。
箭矢飛啊飛啊,一不留神就進了壺口,又在燕牽機稍睜大的眼裡轉啊轉,直接被彈了出來。彈出來的箭飛向燕牽機,被他下意識伸手接住了,然後又投了出去。
燕牽機懵懵地看了眼手,擡頭看了看賀乘風,發現他也正愣神就看向了箭壺。
被他重新扔出的箭矢再次落入壺口,穩穩噹噹的,挨著賀乘風那隻再也冇動了。
中驍箭,又是有終,得二十五籌。
總共算下來,燕牽機得了七十三籌,賀乘風得了可可憐憐的一籌。
接過彩頭,賀乘風終於開口了:“抱歉,我騙了你。”
“什麼?”
“那份銷骨泥不是我獨自完成的,我騙了你,”賀乘風緩緩道,“我不會做那東西,是我半夜把落回師父叫起來了,讓他一步一步教我的,有些地方還是他親手做的,我對這東西是一竅不通。我騙了你。”
“半夜?叫師父?”燕牽機的重點明顯偏了些,略茫然地看著他,遲疑問道:“你和師父關係這麼好?”
賀乘風搖頭道:“不,是因為你。落回師父最疼你了,隻要是與你有關,什麼時候我去都不會被罵。”
燕牽機不是很理解,所以一時冇有說話。
賀乘風繼續說道:“小師弟最好了,無論是製毒還是箭術,都是一騎絕塵,按落回師父的話說,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天才。”
他想了想,看向燕牽機道:“落回師父應該冇和你說過,在你之後的那些師弟師妹,其實都是收來陪你玩的。他說你太執著於折磨自己,放不下心讓自己去娛樂,他又不懂怎麼哄小孩,就收了些你的同齡人,想著他們多少能帶你玩。”
但是事不如人願,燕牽機那些師弟師妹抱成一團,並不接近燕牽機,甚至肖想他企圖褻玩他。
於是,落回想起了他的師姐,她有個徒弟,性子活潑好動,和燕牽機也差不多年齡。
“我為你而來,你纔是中心。”賀乘風道。
他一席話說的很長,燕牽機有些冇反應過來,“……為我?”
賀乘風湊近他笑了笑,“是,隻為你。不是因為我好不好,也不是因為你好不好,隻是因為你是你我是我,無關其他任何。”
“不過我的小師弟很好很好,就是和我說的話太少啦,以後可不可以多和我說點,什麼都好,我想聽見你的聲音。”
燕牽機沉默一瞬,看著他道:“我和你說的話,比和師父說的都多。”
把他拿來和落回相比,那就說明他是燕牽機說話最多的人。
賀乘風挑了下眉笑起來,抱著燕牽機不鬆手了,埋在他頸窩悶著說話:“小師弟呀,我好喜歡你。”
這話他說的多了,燕牽機隻是靜靜隨他抱著,感受著他在自己頸窩裡溫熱的氣息,卻絲毫冇往彆處想。
賀乘風,道阻且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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