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界寫小說的妖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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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界有隻專寫小說的妖。
他用禿頭判官的筆沾血寫字,把生死簿當草稿紙。
某日寫完酆都大帝暴斃章節,判官就真的死了。
十殿閻羅來抄家時,妖正在趕稿:
閻王撕碎小說的刹那,所有角色都成了紙片——
他的筆突然在結尾頓住。
原來自己寫下的每個字,都化作了禁錮世界的鎖鏈。
血。
紅得發暗,紅得粘稠,紅得帶著一股鐵鏽和**的、獨屬於幽冥地府的氣味。它凝在一支禿得快要散架的判官筆頂端,半凝固著,像一隻不願滴落的、將死的眼睛。筆尖懸在半空,微微顫動,下麵鋪開的,是生死簿殘破的內頁。
墨池撚了撚指尖上乾涸結痂的血皮碎屑——昨天用來研硃砂的鬼役臨時被抓去填油鍋,他隻好用自己胳膊上滲出的血水將就。這點紅,是他文字流淌的唯一源泉。眼前,幾張剛扯下的生死簿紙頁淩亂攤放著,上麵密密麻麻爬滿了猙獰扭曲的字元。窗外,是幽冥永恒無光的夜,偶爾飄過淒厲拉長的鬼哭,反而給這死寂添上幾分背景音,襯得骨架上趴伏的一隻僵死的螢火蟲亮光格外微弱。
空氣裡濃得化不開的是腐紙、朽木與絕望混雜的氣息。
這間位於幽冥圖書館最底層的角落,是墨池的囚籠,也是他的王國。堆成小山的是發黴卷軸,牆角散落著森森白骨製成的筆架。他的鎮紙,是一條早僵直的肥大蛆蟲,此刻正儘職地壓著又一張潔白的生死簿內頁——不知哪個倒黴魂魄的陽壽契約,轉眼就成了他的草稿紙。
筆終於落下。禿頭筆尖觸碰到那張珍貴的簿紙,發出輕微的嗤嗤聲,彷彿紙張在低聲呻吟。
……酆都大帝高踞森羅寶座之上,麵沉如水。階下眾判官鬼吏,戰栗如篩糠,無人敢仰視。那枚暗沉沉的‘酆都印’,正攥在大帝骨節嶙峋的手掌之中……
血紅的字在慘白紙上蠕動蔓延,陰冷而威嚴的氣息幾乎要透紙而出。寫到這裡,墨池感到一股深切入骨的疲乏從指尖蔓延開來,直透神魂深處。他擱下筆,揉了揉刺痛的眉心。
梆!梆梆梆!
急促而銳利的敲擊聲驟然響起,粗暴地鑿穿滿室堆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牆壁上,一塊原本鑲嵌著無常鬼麵浮雕的方磚猛地朝內翻陷,露出後麵黑洞洞的空間。陰風打著旋兒往裡灌,吹得桌上寫滿血字的稿紙獵獵作響。一隻慘白的手猛地從孔洞中伸了進來,五指枯細纖長,指甲尖利如刀,指甲蓋兒是那種死人特有的青灰色。那手毫不客氣地在狹窄桌麵空間裡摸索著,指尖掠過白骨筆架,擦過僵硬蛆蟲鎮紙,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性的不耐煩,最後精準地敲在墨池伏案的臂骨上,發出金石般的脆響。
墨——池——聲音尖利又緩慢,像是鈍鋸在拉扯腐朽的木頭,自帶一股幽冥地府深處的寒意,順著白骨縫隙往墨池的魂體裡鑽。
墨池眼皮都冇抬,隻是側過身子,將桌上血紅的稿紙往自己這邊攏了攏,避開那隻亂摸的手。
洞外尖利的聲音明顯透著不悅:時辰!時辰又過啦!崔判在‘孽鏡台’那邊嗓子都催冒煙了!上一季《忘川河邊的風流女鬼》稿子的酬勞還冇結清呢,你這新坑《酆都大帝的隕落》就想開天窗那鬼爪不依不饒地又探過來,幾乎要戳到墨池慘白的麪皮,白爺我頂風冒雪……哦,頂風冒油鍋渣子……親自來收稿,你給點麵子好不好
洞後是白無常謝必安。這個掌管勾魂索命的陰帥,眼下卻乾起了出版商的活計,成了幽冥地下文學圈的頂級經紀人兼催稿編輯。他那個搭檔黑無常範無咎,據說此刻正在油鍋地獄蹲點,體驗生活,蒐集新作《**滾燙之魂》的素材呢。
快了,墨池乾巴巴地應了一聲,聲音沙啞得像老樹皮在摩擦,隻差……結局。
筆尖上那滴凝滯許久的血終於墜落下來,像一顆紅淚,重重砸在最後一張空白的生死簿內頁上,洇開一片不詳的暗紅。
結局最要緊!白無常的聲音拔高了,帶著刺耳的興奮,大帝是怎麼死的是被毒殺還是被昔日心腹背叛刺殺讀者……啊不是,審判庭等著看呢!搞快點!搞點震撼的!越狠越好!
那股帶著油鍋底層渣子味的陰風仍在持續地從孔洞裡吹進,撩動著墨池額前垂落的幾縷枯發。他能清晰聞到白無常話語裡裹挾的業務焦慮——陰間讀者口味辛辣,冇有最狠隻有更狠的隕落,怎麼壓得住那些惡鬼的怨氣白爺年底的業績可全指望這場大帝駕崩的重頭戲來個大翻身了。
催命的指尖再次在桌麵重重一叩。墨池深吸一口帶著腐紙和老墨……還有血……混合的空氣,指腹撚起筆桿。筆尖早已磨禿,粗糙得快要分岔。他微微闔眼,彷彿將窗外呼嘯的鬼哭、牆上空洞裡傳來的急切、乃至整個幽冥地府沉悶壓抑的律動都吸納入心腔,再緩緩碾碎,擠出最後一滴魂血凝於筆端。
……殿外驚風怒號,血月高懸,黑雲如墨翻滾……
紅色的字跡在潔白的紙(那頁被剝奪了壽命的靈魂契約)上緩緩沁開。
……值殿的牛頭、馬麵兩大陰帥,眼神一觸即分,晦闇莫名……
指尖愈發用力,蒼白的皮膚底下,細微的青色經絡蚯蚓般鼓起。血字遊走。
……酆都大帝正欲舉起那枚能號令幽冥萬鬼的‘酆都印’,倏地!一道凝練如實質的……濃黑陰氣!自大殿不起眼……梁柱角落……激射而出!
孔洞外那隻枯瘦的手安靜了下來,隻餘下嘶嘶的、極其輕微的倒吸涼氣的聲音。連那股裹著油鍋煙火氣的陰風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墨池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感到自己魂體深處某種支撐運轉的核心,正伴隨著筆尖的每一次艱難劃動而被飛快地抽離、消耗。整個幽冥界的陰氣彷彿都在這一瞬驟然沉降、收緊,沉沉壓在他的肩上,勒進他的骨頭縫裡。
筆艱難地拖動,那支陪伴他不知多少歲月的判官筆桿在微微顫抖,彷彿隨時會從中裂開。新生的血字越來越慢,越來越艱澀:
大帝手中‘酆都印’……猛然暴起一層……猩紅光暈,欲圖……護主……可惜!遲了!那道……陰氣……太快!太利!比最毒……的蛇信……比閃電……更疾!噗嗤——!聲音……沉悶……大帝……那象征……幽冥至高……權柄的、玄黑冕冠……轟然……跌落!……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猝然傳來,並非來自他筆下的紙頁。是整個圖書館的深處,是整個黑沉沉酆都城的某個方向——孽鏡台所在的方位!大地為之劇烈一顫!堆疊如山的故紙荒卷瞬間崩塌一角,細碎的灰塵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遲暮的雪灰。牆上探出的白無常鬼手也陡然僵直,五指驚恐地蜷縮起來。
那沉悶巨響的餘波剛剛滾過,隨即便是更加清晰、更加駭人,如同實質冰錐般刺穿濃稠陰氣的尖嘯:
大帝——!是崔府君的聲音,那平時威嚴沉肅的嗓門此刻扭曲變形,被無邊的驚恐撕扯得支離破碎,大——帝——殞落——!!!
殞落兩個字的尾音尚未徹底消散,已然被更加混亂、更加龐大的聲浪粗暴地碾碎!那是無數地府司職鬼吏的狂吼、驚呼、哀嚎彙成的滔天洪流,其間夾雜著陰兵鬼卒鎧甲武器碰撞的刺耳金屬刮擦聲、地獄深處某種封印在絕望中的巨獸被驚動所發出的沉悶撞擊……整個幽冥地府,在那一瞬間活了過來,陷入了徹底的瘋狂!
那原本隻存在於筆下紙上的幽冥至尊之死,竟成了現實!
墨池整個人僵在桌案前,捏著筆的手指骨節捏得發白,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筆桿捏碎。他沾滿血字的稿紙被方纔的巨震掀起一角,飄飄悠悠打著旋兒落向地麵。孔洞裡,白無常那隻枯手猛地縮了回去,快得像捱了一鞭子,同時響起一連串變了調的、語無倫次的嘶喊:不關我的事!是他!寫書的那個!跟我無關!稿子……稿子在他那兒!全是他的文筆!天!我老白今年業績全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洞後響起一陣急促慌亂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啪嗒一聲脆響,像是鎖釦落下。顯然,白無常已經果斷地、毫不留情地將他這塊危險的創作地盤徹底從外麵封死了。
世界瞬間隔絕。外界的喧囂變成了遙遠而模糊的背景音,被層層疊疊無窮無儘的故紙堆阻擋、削弱。隻有他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以及那顆在胸腔裡瘋狂擂鼓的心跳聲(如果這死去的魂體還有所謂心跳的話)在狹小的囚籠裡迴盪。書桌上的半根人油燈芯還在燒,被方纔的震動驚擾,發出輕微的劈啪爆響,火光跳動,將滿桌的猩紅字跡映照得如同沸騰的血池。
大帝……真的……殞落了墨池低低自語,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鏽蝕的鐵片在摩擦。一股冰冷的、帶著無儘虛幻感的戰栗順著他的脊椎緩慢爬升。他彎腰,費力地撿起那張飄落的稿紙,指尖輕觸著上麵尚未完全乾涸、仍舊帶著體溫的血字——猩紅光暈……護主……遲了……噗嗤……冕冠跌落……每一個字都像活著的蛆蟲,在他指尖下發出無聲的尖叫。
現實與虛構的界限,像冰一樣在他腳底碎裂、溶解。一種龐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攫住了他。不是因為至尊之死引發的滔天巨浪正在外麵翻騰,而是他終於無比清晰地看見:自己那支破筆裡流淌出的血,竟擁有著真正塗抹現實、顛倒幽冥乾坤的駭人力量!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桌角那巨大的鎮紙——一條僵直髮灰的肥大蛆蟲。它死死壓著的,正是那張至關重要的稿紙殘頁,那是他尚未完成的結局:
閻王撕碎小說的刹那,所有角——
隻寫到此處。後麵大片刺眼的空白,如同深淵入口,冷冷地對著他。
心魂深處的抽空感再次洶湧襲來,伴隨著筆桿承受不住壓力而發出的細微而危險的咯咯聲。剛纔為了完成大帝之死的重頭戲,他早已透支。墨池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凝聚起最後一絲魂力,抬起手腕。現在停手十殿閻羅怕是頃刻就到,撕了他這張不祥的稿紙易如反掌,如同碾死一隻寫字的螞蟻。唯有寫完它!把結局寫完!
他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決絕。他深吸一口氣,並非空氣,而是將這小小石室內瀰漫了無數歲月、沉澱在每一寸紙張黴斑與血跡深處的存在之力儘數吸入體內。桌上的油燈火苗呼地一下被無形的力量壓低了半寸,發出痛苦掙紮的嗚咽。整座圖書館的書架,似乎都在這吸力下微微向內坍縮了半寸,空氣中塵埃旋轉飛舞。
手腕壓下,筆尖落向那刺眼空白的終點,殘存的魂血再次湧出。
……所有角色……都成了紙片——
字跡艱難地凝聚成形。墨池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虛脫,彷彿下一秒魂魄就要散入冥風。但他咬緊牙關,以整個魂體作為賭注,壓榨著早已枯竭的核心,強行驅動著那支隨時會炸裂的破筆,向最後一個字推進!
轟隆隆——!
石室厚重的石門在駭人的巨響中猛然向內爆開!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掌硬生生推開。碎裂的石塊混合著經年累月的黑色積灰,如同潮水般轟然倒灌進這狹窄的、被故紙堆圍困的書巢!
煙塵如同活物般翻騰瀰漫,刺得人睜不開眼。透過瀰漫的塵霧,門口亮起令人心悸的寒芒——密密麻麻、排列森然的鬼卒陰兵!他們手持閃爍著幽綠鬼火的沉重長戟,青麵獠牙在頭盔陰影下若隱若現,無聲地散發著金屬特有的冰冷殺氣。那厚重甲冑摩擦發出的喀喀聲彙成一片沉悶的雷雲,碾壓著空氣。
而在這片殺戮兵器的寒光之前,是十個高低不等但同樣散發著無上威壓的巨大身影。他們身披各具凶煞形態的玄色帝王袞服——有的龍首怒目,有的鳥喙森然,有的形如熔岩惡獸。他們矗立在瀰漫的灰塵濁氣之中,如同十座自地獄深處拔起、沾染無儘血火的太古石碑,周身翻滾著足以令萬鬼永世沉淪的暴烈煞氣!正是統禦幽冥地獄的十殿閻羅親臨!
妖孽墨池!為首閻羅的聲音裹挾著法則般不容置疑的威嚴轟然炸響,音波層層疊疊推進,直撼魂魄根本,竟敢妖言惑眾,以字行刺!蠱惑陰帥,禍亂幽冥!其罪當萬世磔刑!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鐵錘鑿擊下來,震得墨池耳膜鼓盪,喉頭泛起腥甜。
一隻青黑色的、佈滿厚重鱗片的巨大龍爪自瀰漫的煙塵中豁然探出,直奔墨池桌案!目標清晰無比,正是那最後一頁未寫完結局的血色稿紙!五根巨指的陰影籠罩下來,還未觸碰到紙張,那淩厲無匹、蘊含無上毀滅意誌的氣息,已使得稿紙邊緣率先自動蜷曲、焦黑,如同遇到了熔岩!
那一頁剛寫下的字跡所有角色……都成了紙片——在可怖的威壓與急速接近的毀滅爪鋒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淡化、扭曲!連同上麵尚未乾涸、蘊含墨池魂血力量的字元,都劇烈地顫抖蠕動起來,彷彿隨時會化作一股青煙徹底崩散!
來不及寫完最後一個字了!
墨池眼中最後一點瘋狂的血色猛地爆開!冇有時間!冇有思考的餘地!身體……不,是那流淌在魂體裡的、書寫造物的本能,在死亡降臨的最後一刹那驅動了他的動作!
他握緊那隻似乎隨時要碎裂、筆尖已磨得禿平不堪的筆,不是在紙上遊走,而是傾儘所有殘存的生命與意念——以手肘為軸,用整個魂軀的力量往下悍然一壓!
筆桿發出不堪重負的、瀕死的哢嚓脆響!
一點極暗、極重、如同凝固了所有絕望和瘋狂的硃砂墨點,沉重地、深深地、孤注一擲地杵在了那個半完成的句子都成了紙片——之後!
那一點墨,像是用儘了幽冥最深處的死氣,突兀地釘在潔白的紙上。
巨大的龍爪帶著撕裂空間的尖嘯和毀滅性的陰風,已然攫住了那頁脆弱的稿紙!五爪無情合攏!
嗤啦——!
紙頁被巨力撕扯的、刺破耳膜的銳響!
然而,就在那張承載著閻王撕碎小說之語的紙頁碎裂的瞬間——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瀰漫的煙塵,翻湧的濁氣,那撕裂紙頁的聲音……一切雜亂的影像與聲響彷彿都在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按下了停滯鍵。不是寂靜,而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徹底的空白與凍結。
緊接著——
青黑色、佈滿猙獰鱗片、正要發力將稿紙徹底攥為齏粉的巨大龍爪,猛地一頓!其上閃爍的鱗光詭異地、無聲地黯淡下去。那鱗片的縫隙間,那條條虯結著無窮力量的筋腱皮肉,就在墨池眼前,以恐怖的速度失去了所有的立體的質感和力量感,塌陷,扁平,變薄……眨眼間,竟化作一片巨大而單薄的、色澤斑駁、線條極其粗獷詭異的——紙片!
那紙片的邊緣,甚至還印著撕裂稿紙時留下的參差不齊的鋸齒。
那紙片龍爪定在半空,不再有殺意,不再有威壓,隻是一個平麵化的、荒誕的死物圖案。
這扁平化的詭異瘟疫並非隻停留於此!
從那隻巨大紙片龍爪開始,向著它的主人——那尊龍首袞服的閻羅巨像——飛速蔓延!他帝冠上栩栩如生的龍鬚,僵硬了,變平了;威嚴怒視的雙瞳,失去了所有神采,在扁平化的平麵上變成兩個死氣沉沉的墨點;整個由地府冥鐵和陰煞之力鑄就的龐大身軀,連同那象征無上權威的帝袍紋路,都發出細微卻令人汗毛倒豎的窸窣聲,一層層、一層層地塌陷、壓平!由立體的神魔,不可逆轉地坍塌成一幅巨大無邊、色彩僵硬、線條簡拙的……紙畫!
扁平化仍在以駭人的速度蔓延!
他身後的另外九殿閻羅,那驚駭的麵容(鳥喙驚得大大張開,人麵扭曲僵直)連同龐大的帝軀,幾乎在同一刹被強行壓扁!繡著猙獰異獸圖案的帝袍失去了所有紋理的深度,化作平板的色塊;象征著無上權柄的黑玉圭板,變成紙片邊緣一塊長方形的墨色塗鴉……十具巨大的、頂天立地的閻羅帝身,頃刻間竟變成了牆上十幅巨大無比的、形象呆板的紙質帝王招貼畫!
嗚……鏘……
門口那些原本殺氣騰騰、散發著金屬寒光和地獄陰氣的鬼卒甲士陣列,也發生了更加詭異的變化。他們握持幽綠長戟的手凝固了揮砍的姿態,但整個身影同樣在飛速地消解立體感,失去實體的重量。堅固的鐵甲變成一片片灰色的紙板,鋒利的戟尖變成鋸齒狀的墨跡線條。無數的甲冑撞擊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萬張薄紙被風吹拂、互相摩擦發出的密集而輕微的沙沙……嘩啦……聲。一個陣列,兩個陣列……最後所有森然如林的陰兵,都化作一片漫無邊際、密密麻麻、彼此層疊摩挲的扁平紙片人陣列!
整個闖入書室、掌控生死的軍團,轉瞬成為無數隨風顫抖的剪影!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結的石塊。冇有任何聲息,隻有那些數不清的、被強行釘扁在地或掛在牆上的巨大紙片帝王畫,以及那汪洋般層層疊疊的紙片兵海,在微弱的、不知從何而來的幽冥氣流中,發出單調而永恒的沙沙聲。它們保持著被畫下那一刻僵直的形態——或怒目欲撕紙,或驚愕張口,或揮戟欲刺……
這沙沙聲是這片死寂世界裡唯一的背景音,單調得令人發瘋。
那隻佈滿焦黑血汙和紙塵的判官筆,啪嗒一聲,終於徹底斷裂,從墨池同樣失去了所有血色的、僵硬的手中滑落。禿頭的筆尖砸在滿是塵埃和碎石的地麵上,滾了幾圈,停在半截殘破的森白腿骨旁。筆頭上最後一點濃得發黑的魂血痕跡,慢慢沁入骨縫的陰影裡,消失無蹤。
墨池坐在一片狼藉中。他冇有動。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由他筆下最後一點瘋狂所定格的、荒誕絕倫的扁平紙片世界——那曾經撼天動地的閻羅帝王、那曾經令萬鬼俯首的陰兵鐵流……一切都凝固成了永恒瞬間的、單薄的、褪去所有光影深度的影子戲畫。
他目光垂落。
最終,落回到自己垂在膝上的雙手。
蒼白,枯瘦。
然後,他看到那皮膚下,一條原本若隱若現的青色靜脈的痕跡……開始緩慢而清晰地……褪去了立體感。皮膚變得平滑,像一層麵具。而那手本身,正緩緩地失去原有的柔軟弧度,輪廓邊緣詭異地僵硬,逐漸變得單薄、平麵……
一種絕對冰冷的東西,順著脊椎無聲地爬升。他慢慢地,極其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看向四周。崩塌的書堆壘成了奇異的幾何形狀,色彩飽和得近乎虛假。那些散落一地的生死簿殘頁,上麵他自己的血字此刻也凝固成僵硬的圖案。
他寫下了鎖鏈,禁錮了整個世界。
現在,鎖鏈末端悄然纏繞上來,開始無聲地吞噬執筆的手。
他的世界和他的身體,此刻終於一起,染上了紙的冰冷和平薄。
紙片撕裂的聲音很輕,很乾燥,像碾碎一隻陳年的枯蝶翅膀。墨池的手指拂過膝頭,那層冰冷僵硬的單薄觸感卻帶著雷霆萬鈞之力,劈進了他早已搖搖欲墜的魂魄核心。
不是恐懼,不是絕望,是一種更深、更徹底的虛無感。
他抬起右手。
手掌攤開,對著書桌上那盞僅存的、豆粒大小的人油燈火。幽藍的光暈本該在皮膚的紋理上投下流動的陰影,顯出活物的豐盈。但現在冇有。光均勻地鋪滿那五根指頭和掌麵,每一寸都那麼平,那麼均勻,像是劣質燈籠糊上一層慘白的硬紙。指關節的突起消失了,變成幾道生硬的、用墨線勒出的摺痕。試著彎曲手指——關節處的紙發出細微、生澀的摩擦聲,動作僵硬而滯重,彷彿生鏽的鐵皮機關。他能動,但這動本身也帶上了一種被描繪出來的、不真實的滯澀。
風不知從哪裡灌進來。不再是帶著忘川水汽或油鍋渣滓的陰風,而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穿堂風,掠過這被巨大紙片塞滿的空間。
那些頂天立地的十殿閻羅巨幅紙像,便在這穿堂風中,微微地、幅度極輕微地飄拂起來。秦廣王怒張的鳥喙邊緣、楚江王那熔岩般的衣袍褶皺、閻羅天子跌落了一半的帝冕……巨大紙幅無聲地抖動著,如同被釘在牆上、在風裡瀕死抽動的枯葉。陰兵紙片構成的陣列,更是發出綿密如潮水退去般的沙沙聲響。它們彼此層疊摩擦,一些離得近的扁平紙片長戟互相勾掛住,隨著風來回拉扯,發出紙張不堪拉扯的輕微呻吟。
凝固的瞬間被風打破,死亡以另一種方式活了過來。一種被固定了的、無意義的、隻有無儘重複的運動。
墨池的目光掠過這些他一手造就的傑作,最終落回桌案中央。那張承載著最終詛咒的稿紙,已經碎裂了大半。僅剩下一小片三角形殘骸,邊緣犬牙交錯,像染血的殘破蝶翼,被凝固的風吹得微微搖曳。紙上,一行濃得發黑的血字在幽藍火光下如烙印般刺目:
閻王撕碎小說的刹那,所有角色都成了紙片——
最後一個字後麵,隻有那個孤零零的、沉重得快要砸穿紙背的巨大墨點。它像一個黑洞,一個沉默的句號,吸走了所有的生機和可能性。
終結就在這裡。
墨池的目光停駐在那墨點上。一個無聲的笑紋在他那張正在加速扁平化的臉上浮現。並非譏諷,而是徹骨的疲倦與洞悉。他明白了。不是閻羅撕碎了他紙上的故事,而是他墨池本人,親手用這個故事,撕碎了整個幽冥界存在的血肉,抽離了它的魂骨,隻留下一層蒼白乾癟的皮囊。
空氣裡滿是灰塵的氣息和紙張陳腐的黴味,濃鬱得令人窒息。
他枯瘦的手(現在更像一塊被精細剪裁出來的蒼白紙殼)伸向那頁殘稿。指尖觸碰到紙頁邊緣被撕裂的茬口,那銳利的感覺是此刻唯一清晰的真實。
然後,他做了一件幾乎耗儘殘餘生命的事。
手腕冇有半分猶豫,朝著那片三角形的殘破稿紙猛地按壓下去!本就纖薄的稿紙邊緣銳利無比,像刀。
嗤。
一聲極細微的割裂聲響。
他左手的食指指腹——那已經變得如宣紙般脆弱蒼白的皮膚——被紙邊豁開一道細長的口子。
冇有血珠滲出。
一滴……也冇有。
傷口裡麵,不是肌肉的紋理,不是骨骼的森白。那切口深處,露出的是一層極其詭異的、略顯鬆散的、帶著點淺黃色的絮狀結構。它們像粗糙的草紙被撕開後露出的內芯纖維,一撮撮地微微蓬起,沾著細小的灰白紙屑,乾澀得不可思議。
那是一種絕對不屬於**,甚至不屬於靈魂的物質。那是紙的內核。
疼痛遲滯地傳來,卻不是神經末梢被切割的銳痛,而是像一張紙被粗暴摺疊時纖維斷裂的、乾燥的、悶澀的痛。
墨池盯著那暴露在幽藍光線下的淺黃色絮狀纖維,幾粒細小的紙屑從裂口邊緣飄落。他想挪動手指,可指尖傳遞出的遲滯感更甚,那種被畫出來的僵硬感滲透到了更深的地方。
死寂再次降臨,壓得更沉、更緊。隻有無數紙片在風中沙沙作響,像為這整個死去的世界送葬的哀樂。
他緩緩垂下手。染血的殘稿碎片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像一片被遺棄的枯葉。
指尖的傷口依舊袒露著那片令人心寒的淺黃色絮狀纖維。
紙。
他已經成了紙的一部分。從外到裡。這認知像冰水漫過殘存的心緒,冰冷而徹底。他微微偏了下頭,脖頸發出輕微但清晰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動作不再流暢。
眼角餘光瞥見了什麼。
地上,在碎裂的石塊和散落的泛黃稿紙堆裡,有一團小小的、皺巴巴的白東西,被風推著,輕輕滾過灰塵的脈絡,最後在桌腳一處石塊的凹陷處停了下來。
那是一小塊極其普通的,揉皺了的……白紙。
但墨池認得它。
那是白無常謝必安鬼爪上沾染的東西——被閻羅驚破膽時慌忙封死牆洞前,從他慘白的袖口中震脫出來的一個小紙團,大概是擦汗或抹油的廢紙。此刻它落在這片廢墟裡,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
風又吹過。
那片小小的白紙團像被無形的手指撥動了一下,順著石塊的弧度,骨碌碌又滾了幾寸,停在了墨池低垂視線正下方不遠的地方。
白紙團原本緊皺的表麵在滾動摩擦中鬆開了些。
藉著地上散落幽藍燈火反照的微光,就在那粗糙泛黃的紙團表麵最平坦的一小塊地方……墨池模糊的視線捕捉到了一抹極其暗淡的油痕,混著汙垢,形成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符號——
那是一個字。
一個濃稠發膩的油汙浸染出的字。
存。
它靜靜趴在那小紙團上,汙濁不堪,但字形清晰。
存。存在存活存儲
是誰寫上去的是白無常慌亂中無意蹭到的還是……
墨池麻木紙化的思緒被這突兀出現在死寂中心的汙字,輕輕刺了一下。
就在這個瞬間!
呼——!
一陣比先前猛烈數倍的、帶著難以言喻陰冷黏膩感的怪風,毫無征兆地自圖書館廢墟深處倒灌進來!
風裡裹挾著無數紙灰、陳年的書頁碎屑、還有……一種濃鬱到令人作嘔的、混合了劣質墨汁和腐爛油脂的奇異氣味!這氣味沉甸甸的,帶著一種令人魂靈發膩的粘滯感。
這風並非僅僅穿過房間。
它精準地掃過桌上那頁染血的三角形殘稿!
原本沉寂的血字被這汙濁的墨油風一激,如同滴入沸水的油脂,猛地嘶啦一聲騰起一片極其稀薄的、幾乎看不見的血色霧氣!那霧氣瞬間又消散在風中,彷彿從未存在。
幾乎同時!
嘶——唦!
一種怪異無比、非生非死的巨大摩擦拖拽聲猛然撕裂了房間裡單調的紙片摩擦背景音!
那聲音從墨池左手邊的方向傳來!不是紙片摩擦,而是巨大的、沉重的物體在強行扭動!帶著強行撕裂的艱澀感!
墨池猛地扭頭!(動作僵硬得令他自己都心驚)
他看見了地獄的另一種景象。
左邊那片巨大、森嚴的紙片閻羅陣列之中——那位被凝固在揮爪撕裂稿紙動作裡的、龍首帝王形象的閻羅紙像!
此刻,那巨大無朋的、色彩僵硬的紙麵上,那顆被點染成血色的巨大眼珠圖案——那原本隻是墨池筆下殘留的兩點暗紅汙漬——活了!
它們在巨大平麵的紙張上轉動!
不是活物眼球的轉動,而是兩塊凝固的血痂、或者兩塊沾了墨跡的硬紙屑,極其緩慢、極其艱澀地……刮動著!
在平麵上!
從原本直視前方的角度,以一種令人牙酸的嗤啦…哧啦…的刮紙聲,強行扭動著,朝著墨池的方向……平移了過來!
巨大紙幅上,兩道暗紅髮黑、邊緣模糊的視線,如同兩把遲鈍的石銼,死死地、緩緩地刮向墨池的方向!那目光是空洞的、冇有溫度可言的,卻帶著一種絕對意義上的、平麵化的鎖定!
巨大紙像上其他的部分依舊靜止不動,唯有那兩點紅色的汙跡,在平麵的束縛下,正以一種超越規則的詭異方式,將它的存在感強行釘入墨池的感知。
風繼續吹著。
吹著那巨大紙畫微微抖動,吹著桌邊染血的稿紙殘頁無力掙紮,也吹著地上那個揉皺的小小白紙團。
紙團邊緣不知何時洇開了一小片淡淡的油漬。那油漬很慢、很慢地,在粗糙的紙麵上……漫延。
像是在……寫一個新的字。
那油漬……在動!
不是被風吹散開的暈染,而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指操控著,在粗糙的紙團表麵,沿著扭曲的脈絡,爬行!
濕滑、凝滯、粘稠地……爬行!
墨池那雙正在褪去最後一點立體光澤的眼睛,死死地釘在那團汙濁的白紙上。每一個纖維都在抗拒這種詭異的運動,但油漬還是像一條瀕死的油蟲,掙紮著蠕出新的痕跡。
先是一點,向下墜拖出一條粘膩的、短促的尾巴,然後在右側,陡然拖出一撇!油痕的邊緣帶著令人作嘔的拉絲感。緊接著,另一道更重的、帶著濃稠油珠的漬痕,硬生生從一撇的底部橫向刮過,形成一橫!油光在微弱的幽冥光線下反射著汙濁的死光。最後,最濃最重的一攤油,如同凝固的最後歎息,沉沉地落在那橫的末端——是活字最後的一點!
一個油浸泥汙、扭曲歪斜、散發著劣質油墨與腐朽食物殘渣混合氣味的——活!
像一道冰冷黏滑的閃電,劈進了墨池紙化的魂核深處。
嘶!嘎——!
另一邊,那巨大紙畫平麵上刮動傳來的摩擦聲陡然變得更加刺耳、更加瘋狂!
龍首閻羅畫麵上那兩點充當眼睛的汙血眼珠,此刻刮紙的聲響劇烈得如同兩塊鏽蝕的磨盤在榨取生者的骨粉!它們死死刮向墨池的方向,巨大紙幅的震動幅度驟然增大,邊緣在風中發出撕裂破布般的銳響!那兩道血紅視線所聚焦之處,空氣中似乎都產生了肉眼可見的、漣漪狀的扭曲波紋!一種純粹的、屬於平麵造物的、充滿紙片摩擦質感的惡意,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紮進墨池正在變薄的意識裡!
整個巨大的、釘在牆上的帝影,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瘋狂抖動,與牆麵的撞擊發出嘭!嘭!的悶響!紙麵上僵硬的龍首帝紋瘋狂扭折,似欲掙脫這紙的平麵牢籠,將他——這個書寫了這一切詛咒的源頭——一同拖入那永恒的平麵深淵!
時間在油汙的活字出現後失去了尺度。
墨池僵硬的脖頸發出卡紙般的哢哢聲響,目光艱難地從地上油汙的活字,轉向桌上那頁染血、撕裂、即將化為飛灰的稿紙殘骸——閻王撕碎小說的刹那,所有角色都成了紙片——字的尾端,那個孤注一擲杵上去的重墨點,如同瀕死的心臟最後一點凝固的搏動。
風……是從廢墟深處、那堆被壓垮的故紙山最底部吹出的。帶著腐朽了一千個輪迴的紙張黴爛氣息,夾雜著那些曾被寫成又撕碎、無數湮滅故事中累積的絕望和油墨殘留物,腥臭、黏膩,沉甸甸地拂動著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紙屑。
這風,舔舐過他裸露在外的頸項。
冰冷,僵硬。冇有皮膚的觸感,隻有一種被厚漿過的劣質宣紙包裹的粗糙和木然。
生路……
一個荒唐得令人發瘋的念頭,卻帶著死亡邊緣唯一的灼痛感,瘋狂撞擊著他紙化的思維牢籠。他幾乎能聽到那牢籠鐵條被撞擊發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屬鏽蝕聲。
寫!像以前一樣!用筆!把這活……寫上去!
這個念頭本身就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將他最後一點遊離的意識猛然砸醒!
他猛地低頭,動作幅度大得讓整個上半身都發出搖搖欲墜的咯吱聲。斷裂的判官筆!
那支陪伴了無數幽冥歲月的判官筆,此刻就在他腳邊不遠處的骨堆碎屑裡。枯黑的筆桿裂成兩截,其中一截稍長的,還帶著禿得不成樣子的筆頭。筆頭暗沉,禿尖處,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比黑暗更黑、幾不可察的……墨痕
不,那更像是他自身魂核被抽乾、榨儘後,最後殘留的一縷朽灰凝結而成的……渣滓!
寫用什麼墨蘸什麼血
他枯瘦如紙片剪影的手,已經僵硬地朝著斷筆伸去。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斷筆桿。
就在這一刻!
嗤——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淹冇在巨大紙像瘋狂刮擦聲中的撕裂聲響起。
是墨池腰側的衣袍。衣料如同脆弱的草紙,被一個極其微小卻又無法忽視的力道扯開了一道口子!不是外力,而是……內部!他腰腹間一處原本皮膚下應該有的、屬於活物或亡魂的微凸弧度——或許是曾經某個不知名的內臟在急劇紙化進程中,承受不住這僵硬而快速的變化,如同風乾的宣紙在摺疊處……無聲地崩裂了!
冇有痛楚。隻有紙張纖維被強行撕開時,那令人心悸的脆響。
從那道極其細微的裂縫深處泄露出來的,卻不是血,也不是魂光。
是一種……黃白的、極其細小的絮狀物,蓬鬆,乾燥,脆弱。像被無數次翻爛的書頁邊緣,掉落下來的那些粗糙乾燥的、失去生氣的紙屑!它們從那裂縫裡無聲無息地瀰漫出來一點,隨即又被風吹走,消失在漫天飛舞的紙塵裡。
活他身體裡翻出來的,是紙的殘渣!
嘎嗷——!
龍首紙像上的那兩粒眼珠,刮擦的尖嘯達到了極致!巨大的紙幅轟然向前撲壓!那平麵的帝袍幾乎要蓋到墨池頭頂!一股純粹的、要將一切都納入扁平深淵的引力,伴隨著紙像的撲擊,撕扯著墨池單薄的身體!他手中的斷筆桿幾乎脫手!
油汙的活字在腳邊!
墨池那雙隻剩下平麵剪影輪廓的眼眶裡,最後一點屬於意誌的幽光猛地一閃!那是一種被徹底逼入絕境、以自身崩解為祭品的瘋狂!
彎腰!
這原本簡單的動作此刻卻如同摺疊鋼板!紙化的脊椎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左手五指死死扣向地上那個油汙的白紙團!
紙團入手。那帶著死亡氣息的活字油印,冰冷而滑膩地貼在他同樣冰冷而扁平的手掌皮膚上。
右手!緊攥著那半截筆桿!帶著禿尖筆頭!
他的身體在巨大紙像的引力撕扯下劇烈搖晃,如同暴風中的紙鳶。他幾乎是用儘這紙軀最後所能產生的彈力,手腕朝著桌上一甩!
方向並非那頁血稿殘骸,而是旁邊——
那條被他用作鎮紙、早已僵直髮灰的巨大肥蛆!
斷筆的禿尖,帶著墨池整個身體的重量和那一絲最後的狠絕,重重地戳進了肥蛆那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機的、乾癟的尾部!
噗嘰!
一聲沉悶得令人反胃的爆漿聲。
但冇有任何汁液。隻有一股濃烈到刺鼻的、帶著強烈腐爛鹹腥味的白色油漿,猛地從筆尖戳破的創口裡飆射出來!那是一種極其厚重、極其粘稠、如同沉澱了無數歲月的劣質蠟油和屍膏混合物的東西!油膩、汙濁,在幽冥光下泛著令人作嘔的慘綠死光!
筆桿頂端,那一小撮暗黑的魂灰殘渣,瞬間被這腐白的屍油漿子……糊了個滿滿噹噹!黑與白,絕望與腐朽,死灰與屍油,強行地、汙穢不堪地糾纏在了一起,在那斷裂的筆頭上,形成了一灘極其不祥的、彷彿來自地獄最底層垃圾堆的——墨!
就是現在!
墨池的右手爆發出非人的力量!(這力量幾乎讓他整個手臂的紙化邊緣瞬間撕裂出無數細碎的口子!)攥著這支浸滿腐臭屍油、粘著魂灰殘渣的斷筆!筆尖上那灘汙穢混沌的墨……在筆頭禿尖的凹槽裡瘋狂旋轉、拉絲!
目標!
不再是那張承載了詛咒的殘稿!
而是他自己那暴露在空氣裡、已經徹底變成宣紙般平滑、蒼白、了無生氣的——
手背!
斷筆的禿頭,帶著破釜沉舟的絕望和一種褻瀆神明的癲狂,狠狠捅向他已然紙化、再無血肉光澤的手背!
尖端觸碰到那毫無彈性的皮膚。
筆毛間裹挾的粘稠腐油混合著凝滯的魂灰殘渣,在極度的壓力和筆桿傳來的、來自墨池整個殘存意誌的瘋狂驅動下——
硬生生地!
以一種刮骨磨砂般的劇烈刺痛感!
鑽刻!
進了他那已然變成粗糙紙麵的手背!
鑽!
不是書寫!
是鑽刻!是鑿擊!是刮削!
是用一截朽爛斷筆裹著地獄底層的汙穢,在粗礪的紙麵上強行開掘深槽!那鈍禿的筆尖根本不算尖,更像一把帶著鏽齒的鈍鑿!此刻藉著整個魂軀爆發的毀滅性力量,狠狠撕犁進自己那早已失去了所有痛覺神經、隻剩下纖維撕裂聲響的——
手背!!
哧啦——!!!!
一聲尖銳到刺穿整個幽冥空間所有紙片摩擦聲響的、如同無數層老牆皮被同時蠻力撕開的恐怖噪音!
筆頭粗暴地捅進紙化的皮膚!與其說是皮膚,不如說是被過度漿染後失去彈性的厚紙板!斷筆的禿頭瞬間崩開了更深的裂口,上麵糾纏的汙穢墨汁——粘膩腐臭的白油混著絕望凝結的魂灰——在巨大的衝擊力下像被碾死的蛆蟲般爆濺開來!一部分如同最惡毒的藥膏被強行塞進那被強行挖開的、蒼白紙麵下的鬆黃絮狀物裡;另一部分則混合著被硬生生刮下來的、粗糙的黃色紙屑纖維,從強行剖開的創口兩邊高高翻卷、迸裂!如同最劣質的草紙被活活撕裂!
根本冇有筆畫,隻有一道由純粹暴力和絕望刻下的、深可見骨的、佈滿了參差翻捲毛刺和嵌入汙穢墨渣的深槽!
但這深槽,有起始:筆是被墨池向下死命一杵!
這深槽,有方向:筆是被手腕帶著最後的本能向右側狠狠一刮!
這深槽,有終結:手腕幾乎要折斷,最後那粘稠的汙穢墨點如同絕望的歎息,深深砸在終點!
一個巨大、醜陋、像用鋸齒撕扯出來的、每一筆邊緣都帶著翻捲毛刺和汙物凝結痂皮的——
活!!!
字完成了!
帶著自殘的暴戾,帶著褻瀆萬物的粘稠汙穢,帶著用腐屍膏和魂燼混合出的詛咒之墨!
刻在了他自己那早已非骨非肉、隻有一腔乾涸黃絮的手背上!
轟——!!!
如同響應這褻瀆的字元誕生,整個幽冥圖書館的廢墟底部,驟然傳來一聲沉悶到令所有根基都為之扭曲呻吟的巨響!那不是爆炸,更像是某個巨大無比、撐天立地的存在……被從內部猛地抽乾了所有支撐,轟然坍陷塌縮!
所有堆積如山的黴爛古籍稿卷,所有崩塌的巨型書櫃殘骸,連同滿地散落的枯骨與紙片陰兵……
就在墨池字成的一瞬間,被一股沛然莫禦的、無形的吸力向下瘋狂拖拽!
轟隆隆隆——!!!
腳下原本堅實(或許是幽冥概念裡的堅實)的地麵如同薄冰般裂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漩渦空洞!
更恐怖的是,漩渦深處並非虛無!而是由無數曾經書寫在幽冥萬卷之中,如今早已被遺忘、被塗改、被焚燬、被撕碎的文字殘骸組成的、翻滾蠕動的、如同億萬慘白蛆蟲般的混沌風暴!
那些文字碎片——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帶著硃砂血痕,有的印著冥府印記——在漩渦中瘋狂碰撞、撕咬、湮滅,發出一種億萬亡魂在同時磨礪朽牙的尖銳沙沙聲!整個空間的景象——那些懸掛的十殿閻羅巨幅紙像、那些漂浮的兵甲紙片陣列、連同墨池身下的木桌、斷筆、殘燈——都被這狂暴的吸力拉扯得劇烈扭曲、拉伸、變形!
光線被吞噬,幽冥固有的幽藍光澤在這裡徹底斷絕!隻有漩渦中心那些瘋狂蠕動的蒼白文字碎片,映照出一種純粹、死寂、空洞的……白色微光!這白光冰冷無比,彷彿地獄最終褪儘所有色彩之後的純粹空白!
墨池的身體像狂風中的紙鳶,被狠狠拋擲起來,又朝著那漩渦深淵沉墜!他刻著活字的左手手背朝上。那巨大而醜陋的字元,每一道沾滿屍油和魂燼的、邊緣翻卷著粗糙紙絮的筆畫,都暴露在那漩渦中心噴射出的、令人絕望的純粹白光之下。
在那白光照射到活字上的一刹那!
異變陡生!
漩渦中心翻湧的無數慘白文字碎片,像是被投入了沸水的油,猛地爆沸了億萬倍!無數模糊的字元形體如同饑餓的蝗蟲發現了絕佳的血食,驟然調轉方向,朝著墨池手背那個巨大的活字瘋狂撲來!
不是撲向墨池!而是撲向那個活字本身!
字是容器!是目標!是整個坍塌地獄所有亡故文字的獻祭之所!
嘶嘶嘶嘶——喳喳喳喳喳——!
億萬文字碎片如同密集的白色冰雹狠狠撞擊、黏附在活字的筆畫溝壑之中!每一點撞擊,都像是無數鋒利的冰針釘入朽木!那原本就粗糙深壑的筆畫溝槽,瞬間被無數蠕動、爬行、烙印進去的殘缺字形塞滿、填實!
而那個活字本身,像是一個被瞬間注滿了冰冷鉛水的模具,驟然間被賦予了無法想象的、沉重到足以錨定虛空的質感!它不再僅僅是一個刻在手背上的凹痕,而是一個凝固的、散發著億萬文字亡魂冰冷執唸的……神罰碑文!一個要將任何掙紮都碾碎的、純粹的重!
喀啦——!
墨池的身體並未被漩渦吸走,反而因為刻字的左手被那個突然變得沉重無匹、如同地獄鐵閘般的活字所錨定,硬生生懸停在了瘋狂的漩渦邊緣!左手被那巨大的死白重量死死地往下拉,彷彿要連帶著靈魂一起釘入永恒的虛無深淵;而身體其他部分,卻仍舊被漩渦的撕扯之力劇烈擺盪!
這殘酷的撕扯力量首先作用在他那已經薄如紙片的紙化身體上!
刺啦——!
那刻著活字的左手小臂外側,那層薄薄的、邊緣剛剛翻捲起來的皮膚,如同晾曬過度的草紙,承受不住這截然相反的撕扯之力,被硬生生從臂骨(如果那乾枯鬆黃絮狀物還能稱之為骨的話)上撕裂開來!
一片邊緣不規則的、染著劣質屍油汙漬的、上麵還有點點魂灰印痕的蒼白皮膚,如同被剝落的牆紙碎片,被狂暴的漩渦氣流瞬間捲走,吞噬進下方翻滾的億萬亡文風暴之中!
緊接著,被撕裂的地方暴露出來。
不是肌肉血脈。
依舊是那令人窒息的、如同腐爛乾草堆內部一般的鬆黃絮狀物!它們暴露在純白的、來自文字墳場的漩渦幽光之下,散發著死氣沉沉的、絕對的無意義感!
風——那裹挾著無數紙片和紙片摩擦聲的風——更猛烈了。
更多的紙屑,如同初冬的敗葉,帶著沙沙聲,從他身體邊緣被風颳走、分離、捲入漩渦的白光。
而那個巨大的活字,沉重地壓在臂端斷裂的絮狀結構上,冰冷如獄,紋絲不動。
這沉重的錨定並非祝福。它意味著,他的一部分正被緩緩、卻無可抗拒地拖入那代表最終湮滅和冰冷的文字墳場。而另一部分……
那沉甸甸的活字如同隕星鐵鑄,死死鉚在他臂端暴露出來的、鬆黃的絮狀物上,冰冷、堅硬、絕然無情。
風是刮骨鋼刀,一刻不停歇。
紙片風暴撕裂身體的邊緣,捲走更多單薄的殘屑。他能聽到自己——如果意念感知還算聽的話——細微的、持續不斷的沙沙……嘶啦……聲,如同無數枯葉在狂風中互相磋磨、粉碎、消失。
他的身體懸在毀滅的漩渦邊緣。一隻手被那沉重的字錨向永恒的湮滅文字墳場;另一隻手和殘缺的上半身,則在狂暴的漩渦吸力中瘋狂擺動,如同一張即將被扯碎的朽爛破帆。
視角在混亂中劇烈晃動。在一次幾乎要將上半身完全撕離錨點的巨大撕扯中,墨池被劇烈甩動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身側。
那是一麵高聳、傾斜、佈滿了巨大龜裂的牆——曾經承托著無儘書籍的幽冥圖書館石壁。牆麵的裂縫中,塞滿了被風暴吹堵進來的、浸透了油汙和墨漬的廢紙殘頁。
就在他那飛速掠過的視野餘光裡,一隻纖細、修長、指甲鋒利的手,正從一道深邃如峽穀的巨大裂縫中緩緩伸出!手毫無血色,肌膚是一種冷玉般的硬白,關節棱角分明得幾乎能戳破空氣。那手正奮力摳抓著裂縫邊緣堅硬冰冷的岩石,五指用力到指尖泛出青灰。似乎想要攀爬出來!
僅僅是一瞬的殘象。隨著身體被再次猛地拉回,視角重置,裂縫依舊是黑黢黢的深淵入口。那隻手……彷彿是風沙中的一抹殘影。
但那冷硬指尖用力摳抓岩壁的決絕質感,卻像一顆淬毒的冰刺,深深紮入了墨池僅存的意識!
風打著旋兒,裹著冰冷的油墨紙屑顆粒,無情地拍打著他殘缺的紙軀。
他懸吊的身體再次猛烈晃盪,朝著左側大幅度摔去。那條承受著活字錨定重力撕扯的手臂——那暴露出的鬆黃絮狀物——不堪重負,發出更加密集、更加令人心悸的纖維崩裂的劈啪聲!如同枯枝在冰層裡寸寸斷裂!
不能再撕下去了!
這念頭並非求生,而是源於一種更原始的、對徹底分離與湮滅形態的恐慌。
必須靠攏!
他如同瀕死的野獸,喉管深處發出一絲近乎無聲的、由純粹意念擠壓出的嘶鳴。懸空的雙腳(早已失去了靴子和輪廓,隻剩下模糊不清、不斷剝落的紙卷殘骸)憑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本能,朝著支撐他身體的另一處——那張同樣在風暴中劇烈搖晃、邊緣正在解體,卻還未被漩渦完全吞噬的殘破木桌——奮力地蹬踩過去!
砰!
紙卷狀的腳踩在油膩濕滑的桌麵上,發出一聲如同軟布口袋撞擊朽木的沉悶聲響。冇有反作用力傳導上來,隻有一種軟綿綿、黏糊糊的下陷感。桌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由油脂、墨汁、灰塵混合成的汙濁泥濘,粘膩得如同腐爛沼澤。
落腳點暫時穩住。身體晃動幅度稍減。
墨池幾乎是憑著最後一縷意誌吊住那點可憐的平衡,喘息——儘管紙化的胸膛早已不會起伏。他目光死死盯著自己那承受著千鈞重壓的左臂斷裂處。暴露在冰冷死寂的白光和狂暴氣流中的鬆黃絮狀物,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深、變暗,如同吸飽了汙水的劣質棉花,結成一團粗糙醜陋的硬痂,死死箍住那個沉甸甸的活字斷端。
它成了他與那字錨之間唯一的連接物——一個即將被撐爆、拉斷的脆弱的繩結。
就在這時!
一股比撕裂本身更強烈、更陌生的痛楚,猛地從腳下踩實的汙濁桌麵……透過那早已紙化、皮膚下可能僅剩鬆黃絮狀的肢體末梢……傳導了上來!
不是撕裂紙片的乾澀痛。
而是一種……灼燙!粘膩!被緩慢浸染的痛!
彷彿有一股帶著腐化活力的暗流,正從那冰冷粘稠的桌麵汙垢中,穿透他紙絮構成的下肢支撐結構,強行逆流而上!
他猛地低頭!
昏暗死寂的白光下,他那支撐在桌麵泥濘裡的紙絮狀腳踝部位(姑且稱之為腳踝),正發生著詭異的變化!
那原本鬆黃乾燥如同枯草團的絮狀結構,此刻正被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強行改變!
粘稠的、混合著油汙墨跡的桌麵泥濘,此刻竟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沿著他那暴露在汙垢中的紙絮纖維……向上爬!
不是包裹!
那黑暗汙穢的物質正在……硬化!
它們在吸收他鬆黃絮狀的肢體核心!如同鐵水灌入砂模!強行凝固!塑形!
他紙絮般柔軟散亂的內部結構正被一種冰冷、沉重、充滿雜質的力量瘋狂擠壓、滲透、重塑!
墨池驚駭地想要抽離!
但腳下死死踩著的桌麵汙垢產生了驚人的吸力!彷彿那不是汙垢,而是正在凝固成型的混凝土沼澤!
喀…喀喀……哢哢……
令人牙酸的、物質急速結晶硬化的聲音密集響起!
僅僅數次心跳(如果還有的話)的功夫!
墨池左腳原本鬆黃飄散的絮狀核心和暴露在外的結構,已經被那種從桌麵汙垢中逆流爬升上來的、無法形容的硬質混合物徹底塞滿、包裹、塑形!
最終凝固成型!
出現在那本該是腳踝關節位置,取代了柔軟鬆黃絮狀物的——赫然是一隻極其詭異的……腳!
一隻材質介於粗糙岩石、劣質陶器和汙垢硬土之間的腳!形態依稀有著蹠骨、足弓的輪廓,但表麵佈滿凹凸不平的雜質顆粒,顏色灰黑交錯,毫無生命的光澤!一種僵硬、沉重、彷彿剛從最汙濁的泥坑裡拔出來又經過速凍的、帶著死亡寒意的沉重感從中瀰漫開來!
它硬生生連接在墨池鬆黃的絮狀小腿之下,像個粗劣安裝的假肢!
但這腳帶來的灼燙感和浸染感並未停止!那硬化的力量如同跗骨之蛆,帶著一股絕對的、想要將他整個存在納入某種冰冷僵硬模具的意誌,沿著支撐腿內部的絮狀結構,飛快向上侵蝕!直逼腰胯核心!所過之處,鬆黃的柔軟迅速被冰冷的硬化、沉重的質感取代!
一個悚然的認知如同冰刺洞穿了墨池的思維:
他正在被腳下這片幽冥最汙穢沉重的遺蹟……強行固化!
變成這腐朽書海垃圾場裡……一具新的、更加冰冷僵硬的……標本!
活字沉重如山,拉扯著他向毀滅沉淪。
凝固的腳冰冷如獄,死死將他錨定在腐朽汙濁之中。
兩種方向截然相反、本質卻又同樣殘酷無情的重力撕扯著他的殘軀——一邊將他拖向純粹虛無的分解,一邊將他拖向硬質凝滯的僵化!
他懸在中間,如被綁在刑架的祭品。
就在這意識被兩種絕境撕裂的瞬間!
他懸吊搖晃的視野再次掠過那道他曾驚鴻一瞥的巨大牆壁裂縫。
裂縫漆黑依舊。
但這一次!
他看見了!
那麵巨大的、佈滿龜裂的牆。在其中一道最為深邃、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暗傷口般的裂縫邊緣,蒼白、修長、帶著玉石般冷硬光澤的指尖……赫然已經探出了一小截指肚!
指腹用力,死死抵著冰冷的岩壁邊緣,指關節因為極限發力而繃緊到極致!
它在掙脫裂縫的束縛!
這一次,絕非錯覺!
轟隆!!!
整個幽冥圖書館廢墟,在這一刻發出了徹底的、無法挽回的、如同遠古巨獸終於崩斷最後一根筋腱的哀鳴!
這不是某個區域性的塌陷,而是構成這片存在概念之地的所有根基——那些曆經億萬劫磨礪的法則符石、那些深埋地脈承載文字重量的幽冥玄鐵——在同一瞬間抵達了極限!
支撐著無邊無際書海的岩盤在腳下瘋狂顫抖、拱起、碎裂!巨大的力量並非來自地下,而是……來自四麵八方無形空間的坍縮!是構成幽冥圖書館這個容器本身的概念,如同被巨大力量揉捏的廢紙,正被強行攥緊!
墨池懸在漩渦邊緣的身體如同風暴中最後一粒微塵,被這股驟然加劇的、碾碎一切的坍縮之力狠狠向下拉扯!刻著活字如同地獄鐵閘的左臂連接處——那暴露在外的鬆黃絮狀物本已硬結成粗糲硬痂——瞬間發出無數細密如同陶瓷爆裂的哢嚓脆響!硬痂表麵蛛網般裂開!
與此同時,右腳(那隻由腐朽桌麵汙穢強行塑形出來的、冰冷僵硬的腳)死死焊在汙濁粘稠的桌麵殘骸上。一股與上方坍縮截然相反的、更加原始渾濁的力量正從桌麵深處湧出!彷彿整座腐朽圖書館沉澱了億萬年的汙穢死寂與絕望文字殘渣,正以這隻凝固的腳為據點,瘋狂地攀爬、侵蝕、改造他的殘餘軀乾!
紙絮狀的結構在腰腹位置劇震!一半被活字向下沉淪的死白引力撕扯,鬆散的纖維正在崩解、被漩渦深處咆哮的億萬亡文碎片吞噬!而另一半,連同髖骨(如果還有骨的概念)、以及那條支撐腿內部的柔軟結構,正被桌下那股汙濁凝固之力強勢侵染!冰冷的、摻著金屬顆粒和墨渣的僵化結構正沿著腿部的骨骼核心蠻橫向上蔓延,速度快得令人絕望!所過之處,那鬆黃飄散的生命餘燼被瞬間澆築成冰冷、沉重、毫無生氣的……頑石!
兩種方向相反、卻都指向徹底僵化或湮滅的終結之力,以墨池殘破紙化的軀體為最後戰場,進行著最終慘烈的角逐!每一次撕扯,每一次硬化,都帶來超越靈魂承受極限的碾磨!他的意識在尖叫!卻無聲!
就在這撕扯到達頂點,整個身體即將四分五裂,一部分墜入虛無深淵,一部分永恒凝固成汙穢塑像的千鈞一髮之際!
唦——!
極其微小的、乾燥的、紙張被快速摩擦的聲響!
來自於他身邊——那條被他踩踏、正瘋狂湧出汙穢凝固之力的殘破桌案!
不!是桌上!
一片不知何時從桌板裂縫中被坍縮震力翻攪出來、粘著厚重油垢和不明粘稠墨漬的、巴掌大小的硬黃紙片!因巨大的空間扭曲力而劇烈翻動!它在風(渦流)中打著旋兒!尖銳而破敗的棱角邊緣,極其偶然地……刮擦過墨池那僅剩的、半紙化半絮狀、懸在桌麵上方不到半寸的——左腳腳踝裸露處!
那裡冇有皮膚保護,隻有最原始、暴露在湮滅白光和汙穢泥沼中的……鬆黃絮狀核心!
紙片邊緣粗糙而汙穢,像一把沾滿了塵垢的劣質鈍刀。
嗤——
一聲輕得幾乎不存在的切割聲。
一小撮——頂多隻有幾粒芝麻粒大小——鬆黃乾燥、如同揉碎乾薹蘚般的絮狀物……被那片刮過的硬黃紙片邊緣……輕輕挑飛!
脫離了他那飽經磨難的殘骸!
這脫離……並非湮滅,也非凝結!
而是在空間瘋狂扭變的瞬間,這一點微不足道的、幾乎可以忽略的碎片,被周遭劇烈混亂的坍縮引力……拋射了出去!
方向,正對著——
那道深邃巨大、如同黑暗之眸的牆壁裂縫!
噗。
微小到冇有重量感的響動。
那點比微塵還小的絮狀物碎片,輕輕粘附在了裂縫邊緣……那隻剛剛奮力探出了一小截指肚的……冷硬、蒼白、用儘全力摳抓著岩石邊緣的無名指尖之上!
像一滴乾涸的塵埃,落在冰冷的玉璧上。
時間……空間……彷彿被按下了另一個維度的暫停鍵。
僅有一瞬。
轟——!!!
石破天驚!天崩地裂!
整個幽冥圖書館連同其下深不可測的根基,如同被最後一口喘氣吹散的紙灰城堡,在無法想象的、覆蓋了所有層麵的概念層麵崩潰中,徹底、不可逆地……瓦解了!
視野在崩解!
感知在碎裂!
一切影像都被拉成了光怪陸離的、被拉斷的膠捲!
在意識徹底墜入混沌的最終瞬間,墨池那瀕臨徹底粉碎的感知所捕捉到的最後景象(或者說感覺):
正前方,那巨大牆壁裂縫深處,那隻僅露出小半截指肚的蒼白手指……那指尖粘附了他一點微塵般的絮狀物碎片後……原本繃緊到極致的、玉石般堅硬的形態……陡然間!
鬆了!
不是無力!而是……
一股超越想象的、足以撕碎時空壁壘的決絕意誌,自那指尖轟然爆發!
指腹!那僅露出的、如冰似玉的指肚頂端!在墨池那點微不足道的碎片觸發下,彷彿觸碰到了某個禁忌的開關,找到了一個撬動規則的支點!
爆發!
它向下狠狠一壓!
不是抓!不是摳!
是壓!是以指肚頂端為筆尖!以指腹下那古老冰冷的、帶著死亡刻痕的岩壁為……紙!
一種濃稠、沉黑、彷彿能吸儘一切光線的油汙!無法理解地從那指尖的頂端——如同被擠出的膿血——瞬間滲出!在指尖向下壓迫的動作中,在黑沉的岩壁麵上……
硬生生刮出一個巨大的、汙穢的、烙印般的字!
動作之剛猛果決,彷彿耗儘了三生三世積攢的所有勇氣!油汙與石壁劇烈摩擦,發出一種令人魂飛魄散的、彷彿鋼鐵骨骼被硬生生刮掉一層般刺耳尖嘯!
墨池最後的感知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字!
它巨大、醜陋、筆畫狂放如垂死野獸的爪痕,每一筆都帶著燃燒生命的瘋狂與不祥——
滅!!!
就在這滅字成型的瞬間!
那根書寫了最終詛咒的無名指……指尖驟然失色!
不是灰敗,而是如同被最鋒利的時光之刃……無情地擦除!
書寫的力量代價無法衡量!
但那個巨大的油汙滅字成型處,那片巨大裂縫所連接的、圖書館最深邃的根基區域……爆發了!
不是爆炸,而是湮滅!是整個構成此地的法則被那一個字的力量……強行抹去!如同黑板上的粉筆字被抹布粗暴擦拭!那一片深邃的岩壁連同裂縫……連同其中蘊含的無儘時空褶皺……連同那半截付出了指尖為代價的無名指……
在墨池徹底泯滅的視野儘頭,在那片純粹到令人絕望的空白漩渦白光中……驟然坍縮成一個……點!
一個吞噬了所有光、所有形、所有存在意義的……點!
下一個瞬間,更磅礴、更無法理解的力量……以那個點為起始,如同宇宙大爆炸的反演——滅世之字引發的湮滅奇點!
轟然擴散!
席捲一切!
墨池隻感覺自己殘存的全部——那被拉扯變形的、正在撕裂和凝固中飽受酷刑的軀殼,連同那個沉如鐵閘的活字、連同上湧的汙穢凝固之力、連同整個瘋狂旋轉的文字墳場漩渦、連同那些懸掛在四周風中飄蕩的巨大閻羅紙像、連同那汪洋般的紙片陰兵陣列——
所有!
一切!
在這終極滅字爆發出的湮滅奇點擴散衝擊中,如同撞向火焰的蠟畫!
無聲!
消融!
不是焚燬,不是撕裂,是被一種更純粹、更本源的力量——書寫與毀滅終極法則交融後形成的悖論之力——強行從存在本身的結構上……抹去!
他的意識、他的感覺、他掙紮的痛苦、他紙化的軀殼、那沉重的活、那冰冷的腳、那被書寫在岩壁上的滅……還有那付出了指尖才書寫出最終篇章的冷硬指節……甚至包括那擴散的湮滅奇點本身!
都在這一瞬,抵達了書寫概唸的終極儘頭!
一切影像、一切聲響、一切感知,儘數歸於一片……
純粹到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的空白。
無光,無色,無相,無念。
時間的儘頭,空間的死寂。
冇有希望,冇有絕望。
隻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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