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選項 賀淮
賀淮
冬夏酷暑嚴寒當道,春秋恍若無形。一日曆四季在此地竟成常態。今年八月更甚,高溫預警,熱浪蒸騰。
“蒼天大地!”有人抹著“瀑布汗”哀嚎,“這氣溫講不講理?科不科學?再熱下去,世界將痛失一位天才,誰負得起這責啊喂?!”
內心os:阿門,空調救我狗命!
少年陷在空調房沁骨的涼意裡,像一塊被抽了骨頭的軟玉。薄被皺巴巴團在腰腹間,一角被他無意識地攥在手心,指節微微發白,透露出一點潛藏的煩躁。
一條腿從被沿下溜出來,搭在床沿外,瘦削的腳踝骨節略微凸起,在昏暗光線下劃出一道伶仃的弧線。腳趾偶爾無意識地蜷縮一下,又倏地放鬆,像擱淺在冰涼瓷磚上的小魚,徒勞地彈動尾鰭。
空調低沉的嗡鳴是房間裡唯一的聲響,冷氣絲絲縷縷纏繞著裸露的麵板,激起一層細小的戰栗。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手機螢幕,聲音也帶著點午後的倦意。目光瞥過螢幕上的日期,他無聲地歎了口氣。磨蹭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按熄了手機,慢吞吞地挪到書桌前。那疊嶄新的暑假作業靜靜攤著,連名字都還沒寫上一個字。
尹琛眉頭微蹙,指尖在空白的作業本上輕輕點了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作業本商量:“就剩三天了……我說,你能不能自覺點兒?獨立一點,嗯?彆總等著我動手啊,聽見沒?”
暑假作業:我?三天?讓我自己寫?我有手嗎我就寫,你這要求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尹琛的書桌收拾得挺利落。一支筆,一本攤開的作業,旁邊放著一小遝試卷。窗邊立著個白色的小台燈,用了快兩年,燈罩還是乾乾淨淨的,看得出主人用得仔細。
這燈是初中畢業時收到的,當時問了一圈也沒人承認是誰送的,時間久了,他也就懶得管了。質量不錯,耐摔。
對著空白的作業本磨蹭了半天,他才慢騰騰地拿起筆,打算對付幾道題。
筆尖懸在紙上,他盯著題目,心裡那股熟悉的抗拒又冒了上來。這種程度的題目……他撇撇嘴,無聲地歎了口氣。寫不寫的,有多大區彆嗎?純粹是浪費時間吧。
尹琛剛在作業本上落下名字最後一筆,手機就嗡嗡震了起來。
字跡乾淨利落,帶點自然的連筆,看著很舒服。掃了眼來電顯示“沈韓”,他劃開接聽。
沒等對麵開口,尹琛先發製人:“作業沒寫。”
沈韓那邊果然順溜地接茬:“嗨,沒事兒!我快搞定了,回頭需要給你‘參考參考’嗎?”
尹琛向來沒什麼彎彎繞繞的耐心,筆蓋被他無意識地咬在齒間,含糊道:“說事兒。”
他倆初中同學幾年,沈韓這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德性他太清楚了。
“哦對!差點忘了正事!”沈韓的聲音瞬間拔高,透著股興奮勁兒,“知道嗎?咱班要來轉校生了!”
尹琛筆尖一頓,停在了紙上。某個名字悄然浮現在心頭。他語氣裡帶上了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探究:“轉校生?”
“董總在班群裡發通知了啊!你沒看……”沈韓話沒說完,聽筒裡就隻剩下忙音。
沈韓對著被結束通話的手機螢幕:“……喂?”,這就掛了?我後麵那句“就是賀淮啊”還沒說出口呢!
尹琛手腕一甩,手機“啪”地一聲落在枕邊,螢幕的微光兀自亮著,映亮一小塊淩亂的床單,隨即不甘心地暗了下去。
視線失去了這唯一的光源牽引,有些茫然地飄蕩了幾秒,最終沉沉地落在書桌上——那本攤開的作業本,紙張白得刺眼,空無一字的格子像一張張無聲咧開的嘴,嘲笑著他的無所適從。
心口那點原本隻是隱約的、霧靄般的不安,此刻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攪動了一下,倏然彌漫開來,變得更加濃厚、粘稠。
他指尖發涼,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在虛空中無處著落。
真來了?
這家夥……跟我玩真的?
——
高一時,浙江省聯合周邊的一些省市一起舉辦了一年一次的英語選拔聯賽,簡稱英聯。
北京市人才儲備優勢顯著,在頂尖人才的競爭中,該市有37的概率占據前兩位,但仍存在其他省份摘得前兩名的可能性。
而尹琛作為省中的佼佼者自然是作為校方代表出戰的,還有一個則是同班的宋寧雪,同隊的剩餘四人都是其他所學校的。
北京市作為首都,其名稱本身即具有極高的辨識度和關注度。
尹琛對其市中,相哲的賀淮記憶尤為深刻,主要源於其在考場中全方位突出的表現——無論是思維邏輯、知識儲備還是臨場應變能力,該選手在眾多競爭對手中展現出顯著優勢,形成了強烈的記憶錨點,很難讓人忘記。
在競賽場館喧嚷擁擠的通道裡,尹琛側身擠過人群,視線不經意間掃過一根承重的立柱。
那裡,一個少年斜倚著,像喧鬨浪潮中一座沉靜的孤島。他戴著純黑的耳機,頭微微低垂,額前微卷的碎發垂落,遮住了小半眉眼。
午後的陽光恰好穿透高聳的玻璃穹頂,一道傾斜的光柱精準地落在他身上,將那蓬鬆的卷發染成了近乎透明的淺金色,發梢隨著他低頭的動作,在光暈裡輕盈地跳躍。
他一手捏著試題卷,另一隻手的指尖夾著筆,正快速地在攤開的草稿紙上移動。
筆尖劃過紙麵發出細密而規律的沙沙聲,竟奇異地穿透了周遭鼎沸的人聲——那些此起彼伏的聲音,彷彿撞上了一層無形的真空泡,在他周身半尺之處便悄然消散、歸於沉寂。
陽光勾勒著他年輕而流暢的側臉輪廓,那是一種介於青澀少年與初露鋒芒之間的獨特氣質,蓬勃、篤定、帶著一種不張揚卻極具存在感的生命力。
尹琛的腳步不自覺地頓住了半拍。就在那一刻,“意氣風發”這個抽象的詞,彷彿被眼前的少年一筆一畫地勾勒出來,瞬間具象化了。
後來尹琛再翻看選手名冊時,指尖停在“賀淮”這個名字上,負責登記的教師特意說明:“這孩子是破格推薦來的,第一次參加這類比賽……”
第一次就被拉來英聯?
比賽進行到決賽圈時,空氣彷彿被抽乾。巨大的淘汰壓力透過直播鏡頭,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偌大的賽場隻剩下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單調而緊繃。
尹琛的筆尖懸在試捲上空,遲遲未落。他喉結難以自抑地滾動了一下,那緊密的英文字母像無形的藤蔓絞住思緒。
或許是被這窒息的沉默逼出了逆反,他倏然擡頭,目光如炬地刺向對麵,清冽的聲音在寂靜中蕩開清晰的漣漪:“相哲把你藏到現在,就等著決賽用這招把所有人轟下場?”
對麵,賀淮的筆尖未曾有半分凝滯,流暢的英文字元在紙上蔓延開優雅的軌跡。他微微擡眼,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書寫的雜音。
“去年決賽,我在熒屏前看你捧杯。”筆鋒在紙麵劃出一個利落的收尾,帶著某種篤定的意味,“很耀眼。也很羨慕。”
那從容的姿態,使得尹琛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捏得筆杆微涼。這難度係數連他都覺得棘手。對麵這人,哪裡像初登賽場的雛鳥?
特寫鏡頭緩緩聚焦在賀淮低垂的眼睫上,那睫毛在頂燈強光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
他在團體賽中近乎隱形,極少露麵,卻以個人賽全科屠榜的絕對姿態殺入決賽——口語滿分、閱讀滿分、那篇被評委組私下傳閱的寫作範文更是堪稱驚豔。這份輝煌戰績與他刻意壓低的、近乎透明的存在感,形成了荒誕而尖銳的對比,將他無聲地拋向了所有審視目光的風口浪尖。
而尹琛,這位雲淩一路橫掃小組賽的主將,此刻卻清晰感受到自己耳蝸深處因壓力而產生的、細微的嗡鳴。
他剛在完形填空的最後一個選項上落下筆尖,眼角的餘光便敏銳地捕捉到——賀淮,竟然已經翻到了寫作卷的末頁。
兩枝鋼筆在紙麵上刮擦出的“沙沙”聲,在中央空調單調的嘶鳴中,彼此纏繞、角力,如同無聲的暗流在寂靜的賽場下洶湧奔騰。
尹琛筆尖未停,依舊在草稿紙上勾畫著短語,彷彿隻是隨口閒聊,聲音壓得不高,帶著點不經意的探究,輕輕飄向身側:“都說你是相哲的高嶺之花……”
他刻意頓了頓,眼尾的餘光精準地捕捉到賀淮因高度專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心,那點探究裡便悄然摻入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像羽毛輕搔:“看來,情報係統該更新了?”
賀淮疾走的筆尖幾不可察地頓挫了半秒,留下一個微小的墨點。他擡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在強光直射下,竟透出一種近乎剔透的淺褐色。
他望向尹琛,指節穩穩抵住筆身,在下一行流暢的英文書寫開始前,聲音清冷地落下:“話多。”短暫的停頓,像給評價加了個注腳,“可惜沒遇到鐘子期。”
清晰的話語落下,離競賽台最近的那排觀眾席裡,瞬間爆發出幾聲壓抑不住的、短促而刺耳的嗤笑。
裁判席亮起黃燈警告,機械音播報:“keep
silent
when
answerg
estions”(答題時請注意紀律),兩人同時埋首,筆尖在答題卡上衝刺,隻有空氣裡浮動著未散儘的火藥味。
直播鏡頭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細節:尹琛因緊咬牙關而微微抽動的下頜線,賀淮鎖骨處隨呼吸輕輕起伏的襯衫衣料褶皺,那細微的動態在強光下纖毫畢現。
尖銳的終場鈴驟然撕裂了凝滯的空氣,像一把冰冷的刀劃開緊繃的鼓膜。身後巨大的電子螢幕上,猩紅的分數定格——那僅僅三分的差距,像一道燒紅的烙印,狠狠燙在尹琛的視網膜上。
雲淩與相哲纏鬥經年,“萬年老二”的帽子幾乎焊死在頭上。此刻記分牌上**裸的分差,更如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殘忍地橫亙在眼前。
即便時光倒流,尹琛也清楚,自己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扭轉乾坤。
相哲的底氣源於整支隊伍的實力,但尹琛此刻無比確信——賀淮,就是那把深藏於鞘中、此刻終於出露鋒芒的利刃。
寒光一閃,勝負已定。
尹琛緩緩擱下筆,指尖還殘留著書寫過度的微麻。掌心在褲縫上用力蹭了蹭,抹掉一層冰涼的薄汗,這才走向對麵,朝麵前少年伸出手。
“恭喜。”
賀淮的手遞了過來,指節修長分明,觸感是意料之外的微涼與乾燥,帶著一種與賽場熾熱氛圍格格不入的冷靜。
“承讓。”
尹琛的指腹滑過對方清晰而略帶棱角的掌骨輪廓,兩雙手短暫交握——賀淮的麵板略微粗糙卻透著一種內斂的力量感,尹琛的手則帶著未褪儘的溫熱與微微汗濕。
他們無聲相抵,互相肯定。
——
“賀淮,”尹琛的聲音輕快,清晰有力,“交個朋友吧。你很有意思。”
那“有意思”三個字,裹挾著輸贏之外的複雜探究。
……
黃昏時分,窗外歸巢的鳥雀聒噪不休。褲兜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貼著大腿麵板,帶來一陣麻癢。尹琛掏出手機,螢幕亮起,一條新訊息跳入眼簾——
賀淮:裁判剛才盯我們的眼神,像在抓考場作弊的現行犯。
梧桐樹茂密的枝葉在晚風中搖晃,婆娑的葉影在手機螢幕上明明滅滅地流淌。
尹琛的嘴角無意識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螢幕邊緣微微發燙的金屬框,指尖輕點——
尹琛:那下次離近點?方便傳紙條。
幾秒後,螢幕再次亮起——
賀淮:好。下次見麵,非敵是友。
——
電話結束通話,尹琛點開班群。
班主任-董涵(生物):期末考覈年級第一,新學期繼續努力。開學在即,調整狀態。轉校生賀淮加入本班——北京市七,相哲校一,上屆英語聯賽金獎。開學考為開學當天下午至次日。尹琛收收心,履行班長職責。注意晝夜溫差,帶足衣物,做好防曬。
董涵隨後補充了學生會事宜,並重申了住宿規則。
提到住宿規則,大家心知肚明,卻總愛“知法犯法”。上學期就有過“光輝事跡”:十點半後,七個人擠一張上鋪玩“疊疊樂”,混寢並床取暖尚可理解,七人疊羅漢實屬離譜,外加廁所“三國殺”小隊,通通被學生會抓包。結局是集體寫檢討,並在全校麵前公開朗讀,堪稱大型社死現場。
尹琛——一個懶散慣了且對此毫無自覺的人,對著手機螢幕挑了挑眉:讓我當班長?宋寧雪上學期不是乾得挺好嗎?明顯比我靠譜多了。
此時,正窩在家裡刷手機的宋寧雪,毫無征兆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揉著鼻子嘀咕:“怪了,穿少了還是誰唸叨我?”
尹琛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台燈開關。哢噠,哢噠。暖黃的光暈隨著開關的節奏在攤開的練習冊上明明滅滅,如同他此刻有些漫不經心的思緒。班主任的通知還固執地亮在鎖屏上,像個甩不掉的提醒。
他忽然有些煩,把筆往桌上一丟,整個人向後重重陷進椅背裡。八月末的風帶著微涼的潮氣,悄悄從紗窗的縫隙鑽入,撩動著窗邊綠植的葉子,發出細碎的、催眠般的沙沙聲。
“賀淮要來。”這四個字像幾顆被無意投入靜水的小石子,在他腦海裡慢悠悠地打著轉,攪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思緒最終飄向了書架角落——那個落了些灰塵的英語聯賽獎杯,在窗簾遮擋的陰影裡,正泛著一點模糊而疏離的冷光。
他仰靠在椅背上,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天花板的紋路,半晌,唇邊溢位一聲極輕的、意味不明的“嗤”,低語在安靜的房間裡幾乎散開就消失:“所以找到你的鐘子期了嗎?”
房間裡隻剩下窗簾縫隙間漏進的一束光線,斜斜地落在地板上,將寂靜拉得老長。
作業磨蹭到新聞聯播片尾曲悠揚響起,才勉強在最後兩道聯考壓軸題上劃拉了幾筆,算是“完成”。可一旦刷題的閘門被撬開,慣性便推著筆尖停不下來。
筆杆在指間飛速旋轉,摩擦得指尖都有些發燙時,卻忽然毫無預兆地頓住,懸停在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方。
那道雙曲線應用題印刷得有些淺淡,墨色模糊。尹琛下意識地眯起眼,身體微微前傾,湊近台燈的光暈。鉛筆尖順著漸近線微弱的延長線,輕輕地、細細地描補起來。
y軸與x軸在暖黃的燈光下延伸,在紙麵上投下清晰的十字交叉。筆尖無意識地在坐標軸上滑動,沿著那道開口向上的拋物線軌跡遊走,描摹著曲線的弧度。
窗外的晚風不知何時溜了進來,帶著夏末微涼的草木氣息,輕輕拂動著紙頁。電視裡,天氣預報的標誌性音樂叮咚響起時,他筆下的曲線竟不知不覺地收攏、閉合,在焦點附近形成一個圓潤飽滿的鉛灰色桃心。
尹琛像是被那突兀的形狀燙了一下,猛地合上練習冊!
樓下小區裡大爺大孃的閒談聲、不知誰家阿貓阿狗的叫聲,瞬間湧入耳中。他下意識地用掌心壓住牛皮紙封麵,彷彿要摁平那個因描摹過重而微微凸起的愛心輪廓。
然而,台燈的光執著地穿透紙背,在地板上清晰地投下一個淡淡的、輪廓柔和的心形陰影。
恰在此時,一陣稍大的風猛地灌入,將紗簾高高揚起,發出呼啦的聲響。尹琛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按住練習冊擡頭望向視窗——卻隻看見窗外的枝葉在夜色裡婆娑起舞,將晃動的影子投在玻璃上。
風靜了,紗簾緩緩垂落。他鬆開手,翻開封麵。隻見內側的紙頁上,清晰地印著一個淺淺的凹痕——正是那顆鉛灰色的心,像一個不小心摁在紙上的、帶著溫度的指紋。
尹琛盯著那個凹痕,指尖無意識地蹭過紙麵,腦子裡隻剩下一個茫然又有點羞赧的念頭:這道題步驟裡好像沒要求畫這個吧?
題目問題。
我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