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擾蒙險sicw偷短 001
我是仙門蜀山少主葉慕吟的夫君,但卻是個凡人。
仙凡殊途,按照仙門規矩,我妻子必須拿到昇仙令,我才能入仙門,跟她生活在一起。
可婚後六年,她每年去拿昇仙令,都重傷失敗了。
她很愧疚,總說下一次一定拿到昇仙令,讓我再等一年。
第七年,我擔心她又重傷,背著醫藥箱悄悄跟了上去。
卻發現昇仙令唾手可得。
而葉慕吟,卻舉劍傷了她自己。
……
我死死捂住唇藏在石壁後,看著葉慕吟的師弟祝冥抱著她,厭惡罵我。
“師姐,你又為了那個下賤凡人弄傷自己!”
而葉慕吟不顧自己手臂流血,牽起她師弟的手,溫柔哄著。
“我還不是為了你。”
“是你說不喜歡墨齊榭,不準我拿昇仙令帶他進仙門,我才弄傷自己去哄他。”
祝冥卻冷哼接話。
“你我本來有婚約,可你卻和一個凡人成了親,讓我成了笑話。”
“有我在,你這輩子都彆想帶那個凡人進仙門。”
葉慕吟很溫柔輕哄:“好好,我都答應你,不要生氣了。”
他們一鬨一鬨,打情罵俏般走遠,我才跌跌撞撞走出來。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葉慕吟竟然一直在騙我。
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十年前,我救了受傷昏迷的葉慕吟,她醒來後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非要報恩。
她每天幫我做飯曬藥,想儘辦法討好我,罵都罵不走。
我被困在疫病肆虐的魔城,她一人一劍為我辟出生路。
我中了奇毒,她為我取到天地間唯一一株天錦花,我解了毒,她卻重傷昏迷七天七夜。
我以為,她這樣辛苦求嫁給我,是真心愛我……
我失魂落魄回到我的醫館。
進門沒多久,就收到了來自三十三重天的傳音。
是我師父鴻蒙老祖勸我。
“墨齊榭,你以凡人之軀下界曆練,七年前就該歸位三十三重天。”
“可你為了你妻子一拖再拖,你說她會帶你入仙門,你願意為了她用肉體凡胎重新修煉。”
“為師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願意失去神格在人間做個凡人,不後悔嗎?”
我捏緊拳頭紅了眼,我從前是不後悔的。
我是天地間唯一的鳳凰,生而為神。
見到我的人都尊我敬我,但從來沒有人像葉慕吟那樣死皮賴臉,流血豁出命也要跟著我。
還左一句喜歡,右一下親吻。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撬開了我的心扉。
我們成親那晚,她溫柔依賴愛我,發誓說永遠都不會負我。
我第一次愛一個人,我想回饋葉慕吟同樣的熱烈,所以哪怕傾儘所有,我也想和葉慕吟呆在一起。
可我今天才知道,我以為的愛都是假的。
葉慕吟真正愛的,分明是她的師弟祝冥。
我嚥下喉間酸楚,告訴師父,我會歸位。
隨後,我便服下歸位用的化神丹。
化神丹藥力霸道,剛吞入腹中,我體內就一陣氣血翻湧。
三日後,我這具軀體就會化作塵土,而我的神魂將歸位三十三重天。
我還沒緩過藥勁,院門忽然被推開。
葉慕吟就渾身是血回來了。
除了手臂上的傷,她的腰腹,腿上,背上都有傷痕,很像經曆了一場死戰。
她和從前一樣,愧疚和我道歉。
“對不起齊榭,我學藝不精,今年又沒能拿到昇仙令。”
謊言像懸在高空的石頭,終於砸了下來。
我以為,我會質問葉慕吟為什麼騙我。
可凝著女人愧疚又深情的眼眸,我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
我隻是輕聲問她。
“葉慕吟,你是蜀山的少主,是仙門最有希望的繼承人,你真的學藝不精嗎?”
葉慕吟神色錯愕,她沒料到我會懷疑她。
畢竟從前,我見到她傷得這樣狠,哪裡還顧得上入不入仙門。
早就心疼抱上去,想辦法給她治傷了。
大概是心虛,我冷靜,葉慕吟反而更慌了。
“齊榭,你是不是生氣了?我以後一定好好修煉。”
她輕輕擁著我,聲音疲憊懇切。
“你再等一年好不好?七年你都等了,不差這一年。”
“我保證,明年一定拿到昇仙令,風風光光接你入仙門。”
我聽著這諾言,心頭刺痛無比。
剛想說話,喉嚨一陣腥甜,竟忽然嘔出一口血!
“齊榭?!”
葉慕吟驚得白了臉:“怎麼回事?你怎會嘔血?”
我並不驚訝,明白是化神丹藥效起作用,我這具身體三日內必死。
抹去唇邊血漬,我平複呼吸才抬頭靜靜望著葉慕吟,故意問她。
“我的身體已經破敗,三天內,我不入仙門就會死。”
“這樣,你還是拿不到昇仙令,還是不能帶我入仙門嗎?”
我提著心,屏著呼吸等待葉慕吟的回答,想賭一賭她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真心。
可她聽了我的話,卻緩緩鬆開了我的手,語氣無奈:“齊榭,你彆鬨。”
“我今天出門前你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嘔血要死了?”
“你是不是研製出了什麼專門能嘔血的嘔血丹?”
她還是不肯鬆口帶我入仙門。
哪怕我已經料到是這個答案,但此刻還是被她的話哽得喉嚨發苦。
這時,半空忽然飛來一道傳音符。
【少主速歸,祝冥師兄遭妖獸重傷,危在旦夕!】
葉慕吟當場臉色大變,轉身就要走。
我望著她急切的背影,忽然冷問。
“葉慕吟,我說我要死了你不管,可你師弟要死了,你卻急得不行。”
“在你心裡,你師弟是不是比我這個夫君重要得多?”
誰知葉慕吟想也不想,就扔出一句。
“墨齊榭你彆鬨,你怎麼能和師弟相提並論?”
話如利刃,刺得我渾身冰寒,嘲諷著我被欺騙的真心。
而葉慕吟說完話,才意識到不對。
她轉身要抱我,我卻冷著臉後退躲開了。
她僵了一瞬,但很快放下手:“齊榭,現在不是吃醋的時候。”
“師弟是修士,要鏟除妖獸、保衛天下蒼生,一旦受傷,勢必性命攸關。”
“你在家好好休息,我會儘快回來陪你。”
說完不等我回答,她就急切離開。
這一次,我什麼都沒再說。
也不必再說什麼了。
我們成婚後,祝冥三天兩頭重傷瀕死,需要葉慕吟去救。
可他死了七年了,還活得好好的。
我不是沒有懷疑過,可葉慕吟每次見了祝冥歸來,都會帶我去見那些被妖獸毀過的村莊。
她用行動告訴我,祝冥是為了救蒼生纔出事。
慢慢的,我隻能忍下委屈。
但從今天開始,我不用忍了。
而通常祝冥出事,葉慕吟一去十天半個月不會回來。
我一點點銷毀家裡的東西,擦去我和葉慕吟一起生活的痕跡。
燒了她為我做的風箏,砸了她親手為我做的劍穗,挖了我們一起種的合歡花……
過往深情化作一幕幕剪影,像一場荒誕的戲。
我死後,我和葉慕吟就算徹底了斷。
這些承載回憶的東西,留著也是膈應。
但我沒想到,這次葉慕吟離開了一天就回來了。
她一進來,就拉著我要走。
“齊榭,我來接你入仙門了。”
我眉心一跳。
葉慕吟明明跟祝冥保證過,不會帶我進仙門,怎麼突然改變主意?
還不等我詢問,我就被葉慕吟禦劍帶到了仙門蜀山入口。
仙氣縈繞的白玉大門,輝煌聖潔。
葉慕吟牽著我跨入門內,一路上,所有蜀山弟子都嫌棄看向我。
“這就是少主在凡間嫁的夫君,長得一副小人樣,比不上祝冥仙君半點。”
“仙凡殊途,少主需要的是能和她並肩作戰的夫君,區區凡人,妖獸來了,也就隻會拖後腿了。”
“要不是祝冥仙君出事,他連踏入仙門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蜀山弟子都是葉慕吟師弟師妹。
他們議論羞辱我,彷彿我站在葉慕吟身邊,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她的汙點。
可葉慕吟隻匆匆帶著我趕路,沒有為我解釋一句。
我和她之間,明明是她求嫁我,是她胡攪蠻纏惹我動的心……
直到葉慕吟把我帶到了一處叫作瑤光殿的屋子,她才停下。
還叮囑我:“墨齊榭,我沒有拿到昇仙令,爹孃能讓你進仙門,算是網開一麵。”
“你待會兒見了他們,一定要好好表現。”
可我現在隻是個凡人,什麼都做不了,她想要我怎麼表現?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
葉慕吟把我帶進去,我看見祝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一位年長的仙人正給他施法療傷,另一位女仙則擔憂慈愛拉著他的手。
葉慕吟行禮喚了聲:“爹、娘,女兒帶夫君墨齊榭回來了。”
話落,卻沒有一個人分出目光看我一眼。
葉父施著法,冷冷吩咐:“帶回來了就快點挖心頭血!”
我心底一緊,盯向葉慕吟:“什麼心頭血?”
葉慕吟目光閃躲,卻說:“齊榭,你之前中了奇毒,我用世間唯一一株天錦花救了你。”
“如今阿冥中了同樣的毒,沒有天錦花,就隻能挖你的心頭血才能給阿冥解毒。”
我總算明白,葉慕吟說的好好表現,是讓我挖心頭血救祝冥。
太可笑了。
祝冥說不讓我進仙門,她就不讓我進。
祝冥受傷了,她立馬改了態度。
她對祝冥的偏愛,現在裝都不裝了。
酸楚堵住喉嚨,我聲音發澀。
“心頭血是身體的精華,我跟你說過,我的身體已經破敗了。”
“你要我挖心頭血,是要我拿命換祝冥活嗎?”
但葉慕吟扣著我的手卻越來越緊,揉著眉心不讚同勸我。
“齊榭,現在不是撒謊任性的時候。”
“蜀山靈藥多,有我在,你最多疼一下,不會有性命之憂,但再不救阿冥,他就要死了。”
我忍著心酸,掰開她的手一步步後退。
“如果我不願意呢?”
話落,葉母忽然一掌揮來,厲聲訓斥。
“無知凡人,騙得我女兒為了你赴湯蹈火,卻隻知享受仙人庇護,不知感恩!”
“你若不願意取心頭血救人,就永遠彆想入我仙門!”
我撲倒在地,嘔出一口血,抬頭正對上葉慕吟失望的眼神。
恰在此時,葉父施法完畢。
祝冥緩緩醒來,看向我的眼神滿是算計得逞的得意。
我抹掉唇邊的血漬爬起來,視線嘲諷掃過屋裡眾人,輕笑。
“如果仙門內是你們這些虛偽自私的人,我還真不屑為伍……”
祝冥臉色一白,捂著胸口。
“墨齊榭兄,就算師姐喜歡你,可你也不能仗著她的愛這麼目無尊長。”
“師父師娘,你們彆逼墨齊榭兄了,他畢竟是師姐凡間的夫君,他不喜歡我,自然不願意救我,你們……就讓我死了吧!”
話音未落,他噴出一口血,鮮紅刺目。
葉慕吟頓時沉了臉。
她逼視我,掙紮著警告我:“墨齊榭,彆讓我為難。”
“隻要你今天肯用心頭血幫阿冥解毒,我一定會求爹孃網開一麵,允許你即刻入仙門!”
我冷冷看著她,隻覺得她臉上的為難,碾碎我的真心。
我從來不在乎入什麼仙門。
我隻是想和她長相廝守,我以為她真的很愛我,以為她真的想永遠和我在一起。
可如果她的愛,她的諾言都是假的,那我也不會強求。
忍著悶痛,我強撐著站起身,冷道。
“這個仙門我不入了,葉慕吟,我們和離吧。”
話落,葉慕吟卻直接用仙法困住我。
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了。
隻能眼睜睜看葉慕吟握著泛著寒光的匕首,一步步朝我逼近。
葉慕吟眼中似有不忍,手裡的匕首卻寸寸刺透我心口。
“齊榭,你彆賭氣,我知道你醫者仁心,定然不會見死不救。”
“乖,忍一下,很快就好……”
利刃紮進我的身體,尖銳的刺痛在胸口綻開,渾身的血液瞬間冰涼。
我想掙紮、想反抗,卻隻流出一滴淚來。
恍惚間,我想起那個曾經一人一劍殺入魔城,抱著我的少女。
她說:“齊榭,我來了,有我在誰也不能欺負你。”
葉慕吟……
若你早和他人兩心同,何苦惹我錯付真心?
最終,我痛得暈了過去。
再睜眼,胸前的傷口已經處理妥善。
葉慕吟坐在床邊,溫柔撫過我的臉,滿眼心疼。
“齊榭,你怎麼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特地給你準備了恢複身體的靈果,你要不要吃一點?”
我偏開頭,躲過她喂到嘴邊的靈果。
隻淡漠問:“葉仙子,心頭血取完了嗎?”
“如是不需要我了,就送我出蜀山吧。”
話落,葉慕吟卻慌了:“齊榭,你何苦跟我這樣生分?”
她抱著我,抵著我的額頭,試影象從前那樣哄我。
“我知道強取你的心頭血救師弟,是我不對。”
“可你不是一直想進仙門嗎?仙凡殊途,我拿不到昇仙令,你進不了仙門。”
“如今你取心頭血幫了師弟,爹孃因此允許你呆在仙門。皆大歡喜,過去的事,就彆計較了好嗎?”
這話聽得我犯惡心。
“放開我!”
我抗拒揮開她,傷口被牽扯,泛起尖銳的痛。
我強忍著泛紅的眼眶,冷冽盯著她。
“葉慕吟,我並不覺得什麼皆大歡喜,我隻感受到你逼我委曲求全。”
“我要離開是認真的,之前說和你和離,也是認真的。”
四目相對,我看透她眼底的慌,看透她的欺騙。
葉慕吟不自在避開了我的視線,倉促站起身。
生硬轉移話題:“你還不太清醒,好好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
但走到門口,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想著你一個凡人在仙門,不能修煉難免無聊,我已經把凡間那條陪伴你十年的大黃狗帶到了蜀山。”
說完,她就匆匆離開。
我並沒有被安慰到。
大黃狗,是除了葉慕吟外,我在凡間僅剩的家人。
葉慕吟把大黃狗帶來仙門,跟扣著我的軟肋有何區彆?
胸前的傷口陣陣刺痛,我艱難蜷縮起身體,眼前又一陣眩暈。
“叮鈴、叮鈴”
昏沉之際,我聽到一陣熟悉的鈴鐺聲由遠及近。
下一瞬,一個黃色的狗腦袋直接擠進我懷裡。
我不禁怔住:“阿黃……”
“汪!”
阿黃圍著我轉來轉去,嗚嗚低叫著。
好像在問,你怎麼了?
這一刻,我強忍的苦澀再也止不住。
不顧它滿身塵土枯葉和沾泥的腳,一把將它摟進懷裡。
“阿黃,這凡塵,大概隻有你對我是真心的……”
它雖然沒開靈智,卻聰明,通人性。
它從小跟著我上山采藥,幫我躲過了無數次危險。
我嚥下喉嚨的血腥,強撐著起身:“走,阿黃,我們回家。”
我不想留在蜀山等死。
而且,我死後他們未必會善待一條沒有開靈智的凡狗。
可我們剛出院門,就迎麵遇上了祝冥。
他沒有半點傷重中毒的樣子,對我不屑嗤笑。
“下賤凡人,你是打算讓這個畜生帶你去找師姐嗎?”
察覺到惡意,阿黃瞬間炸毛,擋在我身前齜牙低吼。
而祝冥隻是彈指一揮,它就破布似的飛出去,砸在地上口鼻流血。
“阿黃!”
我呼吸一窒。
還沒來得及跑向它,卻被祝冥一腳踩住。
他惡意滿滿嘲諷:“你一個卑劣凡人,憑什麼能做師姐的夫君?”
“你不會真以為師姐喜歡你,才把你留在仙門吧?”
“她不過是擔心我餘毒未清,留著你給我當血包呢。”
他碾著我的手,一寸寸踩碎骨頭。
我疼得渾身發抖。
奈何握緊凡人之軀,什麼都做不了。
可這時,原本已經動彈不了的阿黃,猛然躥起,一口咬向祝冥小腿。
但它還沒碰到他的衣擺,就被祝冥一腳踢開。
“肮臟孽畜!不將你淩遲處死難解我心頭之恨!”
祝冥惡毒咒罵,在阿黃頭頂天空聚起千萬劍陣!
“不要!”
我心神巨震,衝過去抱著阿黃,而那千萬利劍卻直直朝我紮下。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清冽怒嗬:“住手!”
葉慕吟來了。
葉慕吟阻止了劍陣。
我以為,我和阿黃終於得救了。
我拉住葉慕吟的衣袖,卑微求她。
“快救救阿黃,它流了好多血,快被祝冥打死了……”
話沒說完,卻被祝冥打斷。
“師姐,我隻是想來感謝墨齊榭兄救我,可這畜生竟然發瘋衝上來咬我。”
“它一定是沾染了邪祟,你快把它殺了!”
說著,他提起衣擺,露出腳踝上憑空多出的齒痕。
委屈巴巴說:“這狗咬得我好疼,師姐可不能因為它是墨齊榭兄的狗就護著。”
我驚得站起身:“你胡說!阿黃根本沒咬到你!”
可葉慕吟看了一眼他腳踝的傷,回過頭,看我的眼神就變了。
我看清了她眼中的愧疚。
我顫抖鬆開了她的衣擺,抱著阿黃就要走。
可葉慕吟抬手攔著我。
“齊榭……凡間的狗畢竟壽命有限,早晚都會死。”
“它如今染了邪祟,無故傷人,按照仙門的規矩,它必須得死。”
我不可置信看著葉慕吟,抱著阿黃踉蹌後退。
“葉慕吟,阿黃沒咬人,你為什麼不相信我?”
“你忘了嗎?當初是阿黃領我找到你的,讓我救你,你說我們於你都有救命之恩,你說會永遠護著我們……”
葉慕吟似乎不忍,抬手遮住了我的眼。
“齊榭,你若實在喜歡,以後我親自為你挑選一隻靈獸,定然比阿黃強千倍萬倍。”
話落,我懷裡的阿黃被憑空奪走,接著就聽見一聲哀號。
帶著血氣的風吹了我滿臉。
我被葉慕吟壓製著,一動也不能動。
我從來沒有此刻這樣討厭,這具什麼也不能做的凡人軀體。
淚水滲出眼眶,濡濕了葉慕吟的掌心。
她終於鬆手,抱住我軟倒的身體。
而我眼前——
阿黃被萬劍穿身,那雙眼還直直望著我。
祝冥收回施法的手,笑著吹了吹指尖不存在的灰。
說:“墨齊榭兄,這狗染了邪祟,你應該感謝我替你殺了這個禍害。”
心跳叫囂著要衝出耳膜,我一把抽出葉慕吟腰間佩劍,直刺祝冥。
“祝冥!我殺了你!”
變故突生,葉慕吟下意識擋在祝冥身前,一掌打向我。
我摔在地上,嘔出一口鮮血。
我死死凝著葉慕吟,眼淚混著血滾落。
“葉慕吟,你總說仙凡殊途,是不是在你眼裡,無論真相如何,你們蜀山仙門說什麼都是對的?”
一瞬間,葉慕吟僵在原地。
她垂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艱澀吐出一句。
“齊榭,你隻是個凡人,看不見邪氣,阿黃它……的確該死。”
可我是鳳凰,天生是邪氣的剋星,哪怕成了凡人,我還是能看清一切邪祟濁氣。
我知道阿黃沒沾染邪氣,我知道葉慕吟還在騙我。
我知道,我唯一看不清的,是人心。
我望進葉慕吟眼底,一字一句道。
“葉慕吟,我後悔娶你了……”
十年前,我要是沒有救葉慕吟就好了。
我徹底沒了意識。
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我睜開眼,還是在蜀山。
我的身上已經不見傷口,但哪裡都在疼。
葉慕吟站在我床邊,端著一碗藥。
“醒了就快把藥喝了。”
我扭開頭,並不領情。
反正我這具軀體就要死了,吃藥也沒了意義。
葉慕吟歎息一聲,放下藥碗勸我:“齊榭,你這次真是鬨得太過了。”
“為了一隻染了邪祟的狗,你提劍殺師弟,鬨得整個仙門議論紛紛,大家都對你有意見。”
“為今之計,隻有你跟我去給師弟道歉,纔算有個交代。”
我顫巍巍撐著身體,嘲諷葉慕吟。
“如果我不道歉呢?你殺了我?”
葉慕吟被我一噎,臉上的關切都裝不下去。
擰眉問我:“墨齊榭,你非要這樣咄咄逼人嗎?”
“你從前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冷笑一聲:“我以前體貼,那是我傻,竟然會相信你說的真心。”
話音未落,偏殿的門被人推開。
祝冥施施然走進,嗤笑道:“師姐,都這種時候了你何必騙他,你倆的婚書是假的,自然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
婚書是假的?
我扭頭看向葉慕吟,她卻避開我的視線,扭頭無奈衝祝冥揮手。
“師弟你先出去,我和齊榭單獨聊一聊。”
祝冥冷哼一聲:“你以為我願意來,還不是看之前熬得那碗藥涼了,才來送碗熱的來。”
“好心當作驢肝肺!”
“要不是我看在他是你肚子裡孩子的父親的份上,一定會把他趕出仙門!”
說完,他把手裡的藥婉哢的一下放在桌上,就轉身離開。
我聽得一愣,下意識看向葉慕吟的肚子。
她……有孩子了?
葉慕吟端起那碗新藥,歎息一聲,語氣鄭重。
“齊榭你也看見了,師弟雖然嘴上不饒人,但心地善良。”
“你們如今有了孩子,你且安心,過去的事情就讓他們過去吧。”
說著,她舀起一勺湯藥遞到我唇邊。
刺鼻的苦味熏得我反胃,我厭惡推開。
“拿開,你用不著假惺惺示好。”
“葉慕吟,我已經說了我要跟你和離,你該送我離開仙門了。”
我已經不掩飾厭惡,葉慕吟手一僵。
僵持片刻後,她竟然主動解釋。
“齊榭,假婚書的事,我並不是故意騙你。”
“我們畢竟仙凡有彆,仙門成婚要接受天道證心,你是凡人,我擔心你承受不住天道的威壓,所以才給了你假婚書。”
“但我對你的真心半點不假,這七年,我愛你敬你,除了你不能與我回仙門,我們哪裡不像真夫妻了?”
她聲音真摯,我卻聽得滿心諷刺。
她愛我敬我?難道不是欺我騙我嗎?
她一句仙凡有彆,就不把我帶回她家,這跟把我當作外室養有什麼區彆?
我不說話,葉慕吟卻以為通聽進去了。
舀了一勺藥就塞進我嘴裡。
“乖,先把藥喝了,我之前憂心你,動了胎氣,孩子差點就保不住了。”
我猝不及防,嚥下了一口藥汁。
可接著,就馬上腹部如果火燒,嘔出黑血。
葉慕吟神情一滯,隨即驚慌抱著我,急切問。
“齊榭,你怎麼了?哪裡疼?”
“藥醫!快傳藥醫!”
話落,祝冥卻又推門走了進來。
他看我不斷嘔出黑血,故作驚訝:“我的藥是摘了仙門的藥靈芝熬成的,吃了怎麼會吐血?”
“墨齊榭兄到底是凡人,虛不受補,接不住仙門的福氣啊。”
他身後的藥醫直接上前,搭了一下我的脈。
隨即老神在在道:“剛剛的藥沒有問題,應該是這位公子自己吃了什麼嘔血的藥,這才導致他嘔血不止。”
“是藥三分毒,公子以後還是少吃為妙。”
“蜀山仙門靈氣充裕,公子有空多出去走動走動,蕩滌凡間濁氣,對身體大有益處。”
話落,葉慕吟便鬆開我,雙目審視著我,滿是失望。
“墨齊榭,你糊塗!”
“你之前鬨脾氣就算了,如今明知道我懷了身孕你還胡來,你就不為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想想嗎?”
我疼得一個字都說不出,滿身的汗。
這般慘狀,葉慕吟倘若對我有一點真心,都不該懷疑我吃了什麼嘔血藥。
而祝冥也順著葉慕吟的態度,接上話。
“墨齊榭兄剛到仙門,對各處都不熟悉,師姐又事務繁忙,不如就由我陪他到處走走吧。”
葉慕吟頷首應下:“辛苦你了。”
隨後,她冷淡望向我:“你這幾天好好靜一靜。”
我依舊疼的說不出話,卻被祝冥拉扯著帶到誅仙台。
腳下雲海翻湧,裹挾著紫電雷鳴,他站在我身後,語氣嫌惡。
“現在你一定很痛吧?卑賤的凡人還敢搶我的女人,痛死你纔好呢。”
“你就不該活著。”
聽到這話,以為他要殺我。
可我沒想到,祝冥沒殺我,反而慘叫一聲,自己跳下了誅仙台!
祝冥跌落誅仙台時,還大喊汙衊我。
“啊!墨齊榭兄你彆推我!”
緊接著,一道清麗身影閃過,葉慕吟及時趕了過來,拉住了祝冥。
但祝冥的雙腿,已經被罡風絞得傷痕累累。
他虛倒在葉慕吟肩膀上,無力控訴。
“墨齊榭兄,我好心照顧你,你卻嫉妒把我推下誅仙台。”
“師父師娘要是知道你這樣狠心,一定會把你趕出仙門蜀山……”
葉慕吟看我的視線,也失望冷冽。
她甚至不給我解釋的機會,聽完祝冥的話就下令。
“墨齊榭,你以凡人之身還仙人,是大不敬。”
“你害得師弟傷了腿,你便捱上99鞭戒鞭贖罪吧。”
話落,她直接閃身消失在原地。
我被行刑的弟子帶走。
一鞭又一鞭,裹挾著破空之聲落下,我的後背早已血肉模糊。
我嘴裡滿是鐵鏽味,蜷縮在地上,不知昏迷了多少次。
行刑弟子不斷用仙法將我喚醒,冷酷報數。
“二十七……四十九……七十六……”
“九十九。”
最後一鞭落下,我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徹底昏死。
身體的鈍痛和胸腔的阻塞,讓我在昏迷中也不得安寧。
我蜷縮的牆角,一點點熬著。
很快,我就可以脫離這具病痛的凡人軀體。
再忍一忍就好。
一縷蜇人的光照到了我臉上,天又亮了。
我張開灰濛濛的眼,眼前霧氣經久不散,許久才發現門口站了人。
葉慕吟一身紅衣喜服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麵容,卻聽見她說。
“墨齊榭,你傷了師弟,按仙規本該處死,但師弟心善,隻要我答應和他成親舉行結契大典,他就放過你。”
我隻靜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接著,葉慕吟走了進來,目光落在我身上,軟下聲音。
“雖然我嫁給了師弟,但隻要你以後不再鬨騰,在我心裡你依舊是我唯一的夫君。”
她怎麼有臉說出這樣的話?
我直接抬手,打了葉慕吟一耳光。
“滾!誰稀罕做你的夫君?”
“你和你的好師弟綁死吧,彆再來惡心我。”
葉慕吟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這時,門口又來了人。
“師姐,你們怎麼又鬨了起來?”
我仔細一看,是穿著婚服的祝冥,被人攙扶著走了過來。
葉慕吟見狀立馬上前扶住祝冥,溫柔關切。
“腿還沒好,亂走什麼?”
她眼中的深情溺寵,我曾經看到過無數次。
那時,我以為她真的愛我。
我還天真的內疚,是不是要陪她很久很久,纔算不辜負她的真心……
祝冥站在葉慕吟身邊,得意打量我滿身的傷。
“師姐,都怪你罰墨齊榭兄罰得太重。”
“他現在傷還沒好,還能給我做玉冠嗎?”
做玉冠?
我看向葉慕吟,卻正對上她理所當然的目光。
“我和師弟今日就舉辦結契大典,婚禮準備得倉促,那個玉冠上刻的圖案師弟總不滿意。”
“我和你成婚時,你的玉冠很是精美,不如你幫師弟也做一頂玉冠。”
我喉嚨一堵,氣血翻湧。
當初的玉冠,我刻的是我的真身。
寓意,我想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
葉慕吟總能在我以為她對我足夠壞的時候,再次踐踏我的自尊。
斂眸壓住洶湧的情緒,我冷笑拒絕。
“我馬上就要死了,要臨死之人做玉冠,你們也不怕不吉利?”
可葉慕吟蹙眉沉思片刻,隨後起手,直接將一道磅礴靈力灌入我胸口。
霎時間,五臟六腑傳來撕裂的劇痛。
我這具軀體破敗,根本承受不住她的靈力。
我痛苦掙紮推拒,可葉慕吟卻直接掐了個法訣,將我壓製在原地。
“齊榭,你放心,有我在,你不會死。”
“忍著點疼,等吸納完這股靈力,你的傷就好了。”
“兩個時辰後,我和師弟的成親大典就要舉行,玉冠不能耽擱……”
靈力擠壓著肺腑,我猛地嘔出一口血。
眼前血紅一片,我意識漸漸模糊。
“……疼。”
好疼。
葉慕吟曾經發誓,會永遠護著我。
可最讓我疼的人,也是她。
以後,我再也不會愛一個滿嘴承諾的人了。
汗水砸在地上,我連指尖都在顫抖。
可曾經連我被草藥刺紮一下都要心疼許久的葉慕吟,此刻卻睨著我,神情不悅。
“墨齊榭,我的靈力溫和,給你灌輸靈力根本不會吐血。你是不是又吃了嘔血丹胡鬨?”
“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我和我們的孩子考慮,彆總騙我讓我擔心。”
我痛得近乎麻木,卻強撐著抬頭,迎上她的視線。
譏誚反問:“你下令打我九十九鞭的時候,考慮過我是你孩子的父親嗎?”
葉慕吟麵容一僵,偏過頭,乾巴巴地說:“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她收回灌注靈力的手。
我跌在地上,疼得呼吸都困難,再說不出一個字。
祝冥見狀捏起鼻子嫌棄:“算了,不要他做了,一身血,彆臟了我的喜服。”
說完,他話鋒一轉,牽住葉慕吟。
“不如我們帶墨齊榭兄去登仙台,讓他見識一下咱們仙門的結契大典。”
“也好叫他真真看清,什麼是仙凡有彆。他是肉體凡胎,這輩子都不能和師姐你舉行結契大典。”
話落,葉慕吟猶豫了一瞬,看了我一眼,才應下了祝冥的建議。
她給我用了個淨身咒,除去我身上的血跡,就把我帶到了登仙台。
蜀山仙門少主成親結契,登仙檯布置得遍地喜慶。
我被葉慕吟帶到角落,我閉上眼不想理她。
半晌,她歎息一聲,像是為我妥協。
“齊榭,我知道你在仙門這三天受了委屈。”
“如果你真不想待在這裡,我答應你,結契大典一結束,我就立刻送你回凡間。”
“我會陪著你,生下孩子,看孩子長大,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這才睜開眼,入目是葉慕吟愧疚擔憂的目光。
“臉色這麼難看,這些天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她牽著我的手摩挲,低聲道歉。
“抱歉,師弟受了傷,不出氣不會罷休,我剛剛隻能順著他的意思。”
“如若不然,你的性命恐怕難保。你再忍一忍,好不好?”
我越過葉慕吟望向典禮的高台。
台上,祝冥正怨毒看著我。
葉慕吟順著我的視線看去,祝冥立刻換了一副笑臉。
“師姐,典禮開始了,你快過來。”
葉慕吟鬆開了我的手,卻沒有馬上離去。
而是又耐心叮囑了句:“齊榭,你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回人間。”
“以後,我一定不會再惹你傷心。”
可我和她已經沒有以後了。
今天,已經是我服下化神丹的最後一天。
我這具軀體要死了。
葉慕吟說完話,卻定定望著我,彷彿我不答應,今天這場典禮便永遠不會開始。
但我隻問:“葉慕吟,我們成親時,你曾發下毒誓,一輩子不會負我。”
“你能掌控一個凡人的生死,辜負一個凡人,於你而言,不痛不癢。”
“但如果我不是凡人,而是三十三重天的上神,你若負了上神,你猜你會有什麼下場?”
葉慕吟愣了一瞬,卻沒把這話放在心上,笑著撫慰我。
“齊榭,無論你是上神還是凡人,你都是我的夫君。”
“不要胡思亂想了,等我結束大典後,我就接你回家。”
葉慕吟這次,終於走向祝冥。
大殿開始,仙樂嫋嫋。
起初,我周圍還傳來蜀山弟子們的好一陣奚落。
“凡人就是下賤,都追到結契大典來了,一刻都離不開女人。”
“可惜,用儘手段糾纏女人,少主要嫁的依舊是祝冥仙君。”
“他不會以為少主懷了他的孩子就一步登天了吧?做夢!”
“仙門難孕育孩子,少主不過是借他的種用一用罷了,等生下孩子,他就徹底沒用了!”
我沒理會這些奚落,我的神魂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一切好像離我遠去。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遠處拜天地的葉慕吟和祝冥,成了兩團模糊的紅。
聽著禮官“夫妻對拜”的長音唱讚,我徹底閉上了眼睛。
下一刻,我的神魂脫離了凡人的軀殼。
霎時間,百鳥爭鳴,霞光漫天。
鳳凰羽翼般的火燒雲裹挾著浩瀚靈力,自登仙台升起直衝天際。
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高喊:“祥瑞!此乃祥瑞之照!”
“神跡現世!天道昭昭!”
眾人紛紛跪下參拜。
祝冥滿臉興奮地拉著葉慕吟:“師姐,我們果然是天道祝福,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不知怎的,外界的一切聲響都變成了葉慕吟耳邊的嗡鳴。
心悸的銳痛讓她不得不捂著胸口,她下意識尋找墨齊榭。
卻見,他沐浴在霞光下,身體正化作點點星光消散。
“不!不要——”
葉慕吟驚慌衝下高台,雙手凝聚靈力極力想要護住墨齊榭的身體。
“不許散,齊榭,你不能有事!”
“我們說好要回凡間,要永遠在一起……”
可她用儘全力,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最後一縷星光從她指間溜走。
她頹然跪倒在地,一聲悲慟嘶喊震天撼地。
“墨齊榭!”
話音未落,一口鮮血猛然嗆出。
緊接著,雲層破開,霞光飛逝,天地間響徹一道古老磅礴的玄音。
“恭迎,上神墨齊榭——曆劫歸位!”
三十三重天,月卿山。
梧桐神宮。
“恭迎鳳皇曆劫圓滿,飛升上神!”
我在梧桐枝杈上悠悠轉醒,隻覺得自己睡了一覺,做了一段不太美妙的夢。
天帝和眾仙恭敬站在結界之外,對我行禮。
“恭迎鳳皇涅槃歸來,鳳皇殿下出生便是半神,此番曆劫歸來,七彩霞光漫天,百鳥銜枝相慶——此乃三界共賀之象,足見鳳皇功德已達天聽!”
“臣等觀天象,見紫微星移位,七彩鳳羽紋現於蒼穹,此乃鳳皇上神位業已成的天兆!三界六道,自此多了一位護世神尊!”
“臣等親眼見鳳皇飛升時,本命火羽化作千丈神凰,焚儘劫雲,連魔界濁氣都退避三舍,此乃上神威壓,鎮壓八荒之兆!”
“上神之位,非僅法力高強可得,更需心懷蒼生、功德圓滿。鳳皇此番飛升,實乃三界之福!”
“三界之福!”
一聲聲恭維入耳,我隻覺得聒噪。
我是天生地養的半神,無父無母,從誕生起便沒什麼感情。
除了我師父鴻蒙老祖,我對於天界這些人,也一向是漠不關心。
而凡間那些自詡仙人的修仙者,也不過是一些能吸收天地靈氣修煉的凡人。
沒有飛昇天界,便不算真仙,可就是這樣一點點的優越,就讓他們視普通凡人如螻蟻。
卻不知在我眼裡,天界和凡間也並沒有什麼區彆。
天界的人敬著我,我便留在天界。
隻是總聽這些人說半神的名頭差點意思,配不上我尊貴的身份,這才答應隱瞞身份下凡曆劫。
至於凡間那段日子……
我仔細想了想,卻發現它在我上萬年的記憶裡渺如煙塵。
故事裡的人和事相繼褪色,倏忽而逝,遙遠無比。
我簡單客套了幾句,答應了天帝為我舉辦接風洗塵、晉升上神的宴席。
隻是在此之前,我隱約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做。
不過瞬息之間,我便下到九幽黃泉。
幽冥界。
閻君見我頗有些意外,卻還是忙不迭迎上來拱手:“鳳皇殿下怎麼來了?”
“找人。”
我視線落到閻君臉上,淡淡開口。
“殿下要找人,知會一聲便可,何必親自跑一趟。”
他的話我沒聽進去多少,自誕生以來,我一直獨來獨往,身邊沒有能替我傳話的仙侍,更不曾豢養什麼仙獸。
若僅僅隻是傳信,卻顯得我不夠重視。
說是找人,也不夠貼切。
我打量著四周,突然問:“前幾日,可有一隻凡間來的小黃狗?脖子上掛著一枚鈴鐺,叮當響,它叫……阿黃。”
閻君與手下判官對視兩眼,立馬有人找出冊子翻了起來。
他們動作很快。
“找到了,鳳皇殿下請隨我來!”
奈何橋邊,我看到了那道小小的黃色身影,它趴坐在地上,耳朵微微前傾,目光始終鎖定著橋上的人影。
每當有男子走過,它便會坐起來,輕輕搖尾巴,卻不像在院子裡等我回家時那般歡快。
一道道魂魄從它身邊走過,它一次次坐起,一次次黯然。
短暫地嗚咽過後,又重新抬起頭。
上萬年來,我一成不變的心臟,忽然有些堵。
我艱澀開口,輕輕叫了一聲:“阿黃。”
它的身體瞬間坐起,鈴鐺發出“叮鈴”一聲脆響,它的耳朵立得直直的,四處轉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阿黃。”
我又叫了它一聲,它猛地轉過身,那雙眼睛在看見我的瞬間驟然明亮。
它奔向我,而我這次,穩穩地接住了它。
阿黃吐著舌頭,尾巴甩個不停。
我安撫地拍了拍它的頭,問:“你以後還願意陪著我嗎?”
它搖著尾巴轉了一圈,隨即“汪”的一聲,將前爪搭在了我腿上。
它同意了。
我微微揚起唇角,將一道神息注入阿黃魂魄。
頃刻間,它便生長出了新的血肉,額間閃爍著我的鳳皇徽記。
從今往後,誰都不能再傷害它。
閻君見此,捋著鬍子眼珠一轉,連連誇讚:“此犬剛下幽冥之時,小神便觀它器宇不凡,沒想到竟是鳳皇殿下的愛犬!”
我沒作聲。
任我再怎麼不與他人交往,也不會覺得日理萬機的閻君,會注意觀察奈何橋邊的一條狗。
但還是客套地朝他點頭:“這些時日多謝閻君照拂阿黃,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來三十三重天月卿山尋我。”
閻君得了承諾,忙不迭感謝,引著我往回走。
奈何橋的另一頭,卻傳來一陣喧鬨。
“站住!”
“大膽凡人,竟敢擅闖幽冥!”
緊接著,便是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嘶吼:“齊榭!你們把齊榭還給我!”
這聲音吵鬨,我不禁蹙眉。
閻君見狀立馬問一旁的小鬼:“怎麼回事?”
小鬼連忙行禮:“回稟閻君,是一個修仙的凡人,頗有幾分本事,竟以活人之身蹚過忘川冥河,闖了咱們幽冥界。”
“活人蹚冥河,身上的骨血都會被衝刷重鑄,疼起來剜肉剔骨,就算她是修仙的也受不了,小的們這就將她擒了,投入十八層地獄。”
閻君沒著急回應,而是又看了我一眼。
我曆劫飛升上神之事,三界無人不知,凡人的命數由北鬥七星所布,而這凡人的輪回卻歸十殿閻羅管轄。
因此,閻君知曉我曆劫時的名字,並不稀奇。
曆劫曆劫,自然沒有平安順遂的一生。
哪怕閻君不知其中細節,也不難猜出,外麵叫喊這人,與我有怨無恩。
隻是我有些好奇,我在做凡人時,蜀山仙門那般看不起我,怎麼到了冥府,這些自詡仙人的修仙者,也變成凡人了?
這樣想著,我便問了出來。
“我在凡間曆劫時,這些修仙者一向以仙人自居,怎麼在你們眼中,他們還是凡人?”
閻君戲謔一笑:“修仙者不過是能吸收天地靈氣,比尋常凡人多活兩年罷了,他們自詡仙人,可不飛升算哪門子的仙?”
“就算真的有那麼幾分氣運,飛昇天界,也不過是個灑掃的小仙罷了。”
原來如此。
自詡高貴的人,一樣會被更“高貴”的人看不起。
視他人如螻蟻,焉知自己不是螻蟻?
我沒再說話,閻君卻小心翼翼試探:“殿下可是與這凡人有點什麼淵源?要不要小神……”
“不必,我與她毫無乾係。”
話音未落,我身後卻傳來一道驚喜的呼聲——
“阿黃!”
“你居然在這裡,可有看到齊榭的魂……”
我的神識遍佈四海,哪怕不回頭,也能感知到葉慕吟此刻注視著我的背影,她傷痕累累,滿身血汙,身體僵愣。
她顫抖著朝我伸出手,帶著滿腹的不確定,小心呼喚:“齊榭……”
“是你嗎?”
我內心平靜如死水,安撫著有些炸毛的阿黃,轉身。
葉慕吟怔怔看著我,如同被吸了神魂一般。
她並非認出我,而是因為我的臉此刻在她眼中隻是一團混沌的濃霧。
凡人,如何看得清神。
閻君是個會察言觀色的。
見阿黃對葉慕吟的不良反應這樣大,當即親自出手,將葉慕吟扔出了幽冥界。
隨後頗有些邀功意味地朝我作揖。
“小神對鳳皇殿下的名頭早有耳聞,今日得見,方知傳聞不虛,殿下果真慈悲,這凡人冒犯於您,您竟還暗示小神出手,給她留了一條生路。”
他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
數千年前,仙魔大戰時,我的確有個名頭。
【慈眉善目,隻殺不渡。】
可這事實在怪不著我。
世人都說水火無情,我真身屬火,鳳凰翎羽皆為紅蓮業火,戰時展翼撲殺,實在顧不上分揀對方何人投降、何人頑抗,隻能平推。
一場大戰,讓魔界退避三舍,銷聲匿跡數千年,我卻落了個“隻殺不渡”的名頭。
天帝和眾仙愁的每日來我梧桐宮瞎轉,生怕我失了悲天憫人的神性,日日規勸我下凡曆劫。
起初我是不肯的,後來他們便說,曆劫之後,我便不再是半神。
我想了許久,天地生我,師父教我,如果一直都是半神,久居人下,辱沒了天地師恩,心裡難免不是滋味,這才答應。
隻是這曆劫一遭,感覺也沒什麼變化。
除了……
跟在我腳邊的阿黃。
這段小插曲我沒放在心上,天帝還在等我回去赴宴。
我帶著阿黃直上九重天。
剛一落座,眾仙家就圍了過來。
見我帶了隻凡間的小黃狗上來,眾人無不嘖嘖稱奇,一個個的簡直把阿黃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一隻普普通通的小黃狗,竟被說得比神獸還稀奇威風。
阿黃迷失在一聲聲讚美裡,腦袋越抬越高,倒真有幾分神犬將軍的氣勢。
我指尖習慣性搓著它耳朵尖,心裡忽然多了些許酸澀之感。
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做凡人二十年裡,最後的歲月它長伴我身。
陌生的是,這情緒以前從未出現在鳳皇身上。
可我還是惆悵地歎了口氣。
做凡人,我的小狗被人汙衊沾染邪祟,說殺就殺。
做鳳皇,哪怕我帶回一隻人間的小狗,它也不會被人輕視分毫。
正想著,天帝來了。
他如眾仙一般,先對著我的阿黃大誇特誇,誇得我眉頭舒展,心情舒暢,誇得阿黃對誰都笑。
而後便是推杯換盞的場麵話,無非是恭賀我曆劫歸來、晉升上神、實乃三界之福之類的話。
自我歸位,已經聽了太多遍,無甚稀奇。
酒過三巡,天帝話鋒一轉,語氣裡帶著小心的試探。
“人間東南角,有一靈氣濃鬱的仙山,隻是近來觀測,靈氣枯竭,反而魔界濁氣隱隱有在此彌散之象。”
“說起來,這處人間仙門還與鳳皇上神有些淵源。”
“不知上神可願走一趟,將此事料理了?”
投喂阿黃的手一頓。
我指尖摩挲著玉箸,泰然應下:“自然。”
不就是與和我曆過情劫的葉慕吟有關嗎?沒什麼好試探的。
凡人齊榭隻是我漫長生命裡,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和他有關的人和事,也終將隨著肉體的腐化永不再生。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
接風宴結束後,我將阿黃送回三十三重天月卿山。
隨後獨自去了人間,站在雲端,俯視蜀山仙門。
這裡已經過了一年的光景。
整個仙門還是白慘慘一片,卻不如往日靈氣充沛,甚至隱隱彌漫著汙濁的惡臭。
我的神識很快找到了葉慕吟,隻見她跪坐在一口冰棺前,眼底青黑,眼中布滿血絲,是我從未見過的頹色。
而她周遭用鮮血做陣,竟是想用血祭之術讓人起死回生。
這種秘法邪術,誰知道會招來什麼東西。
我隨便動了下手指,把陣毀了。
葉慕吟不信邪,雙手掐訣,接二連三嘗試,語氣卻愈發狂躁不耐。
“不可能!”
“怎麼會沒用呢?”
“怎麼會沒有用呢?齊榭,你等等我,我一定會救活你的!”
“齊榭,你醒一醒,你睜眼看看我!”
她在叫齊榭。
我不禁有些奇怪。
按理說,我曆劫飛升,作為凡人的肉體也會隨之消散,那葉慕吟麵前這口冰棺裡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好奇心起,我挾了一縷風,直接掀開了棺材板。
不看還好,這一看簡直汙了我的眼睛。
這冰棺中赫然是多人軀體重新拚接煉化的,和齊榭外形一致的空殼。
莫說我就是齊榭,哪怕我不是,隨便找個正經靈魂,問他想不想要這樣的身體,估計他都會退避三舍。
還借屍還魂呢,簡直是違天悖理。
我強忍著惡心,一把火連同那鬼氣森森的冰棺一起燒了。
業火焚燒的光暈裡,我看到葉慕吟眼底的癲狂和希冀儘數破碎。
她施法掐訣的手無力下垂,雙眼空洞,不可置信地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後知後覺地想要撲滅業火,但已經來不及了。
除非濁氣燃儘,否則業火不會熄滅。
就在這時,祝冥走來,他臉色蒼白病態,眉心隱隱縈繞著一股濁氣。
他捂著胸口,看起來虛弱極了。
“師姐……”
聞聲,葉慕吟立即轉身,收斂了神色去扶他。
“阿冥,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好好休息,不要再勞累了嗎?”
祝冥被她扶著坐下,悲慼搖頭。
“我放心不下。”
“若不是我們疏忽大意,墨齊榭兄也不會出事,幸虧我喝過他的心頭血,如今也算是他在這世間的最後一點聯係。”
說著,他看了眼地上淩亂的陣法,眸光晦暗。
“師姐,還是沒有成功嗎?”
葉慕吟麵色僵硬,抿著唇沒說話。
祝冥卻又假裝了起來:“一定是墨齊榭兄還在怪我們,他不願意回來。”
“我到底該怎麼做,他才能原諒我?隻要能救活他,哪怕是將我這滿身鮮血放乾了都行,隻要他願意回來,我這條命都願意給他。”
“師姐,我真的不願看你這麼墮落下去……”
他說著,卻不經意露出手腕上層層疊疊的傷口。
葉慕吟神色軟了下來,安撫的手終究落在他肩膀,輕輕拍了拍。
“阿冥,你彆太自責了,說到底還是齊榭太過任性,怪不得你。”
“父親母親以命問天,得知齊榭的魂魄尚在,你為了幫我複活他,為他重塑肉身,不惜日日割血布陣,而我為了救他,更是強闖幽冥界。”
“可他……卻遲遲不願回來。”
說來說去,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實在聽不下去,乾脆從雲端降下,穩穩停在兩人身前。
怕他們看不清我,還特意揮手拂去了臉上的霧氣。
葉慕吟的雙眼緩緩睜大,迸發出驚喜的神色。
她喉嚨微動,顫抖著吐出一聲:“齊榭。”
祝冥怔怔看著我,臉色算不上好看。
葉慕吟卻已經推開他,踉蹌著朝我走來,她雙眼通紅,眼底隱隱閃爍著淚光。
她哽咽著,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氣音。
“齊榭,你終於回來了……”
她一動,便帶來一股腥臭的濁氣。
我下意識揮手,她整個人便如斷線風箏一般飛出去,砸在了牆上。
我看著眼前的畫麵,竟覺得有些眼熟。
祝冥尖叫一聲,直接撲向葉慕吟,眼中閃過一絲怨毒。
他扭頭衝著我大喊:“墨齊榭兄,我知道你有怨氣,可再怎麼說,師姐和你也有那麼多年的情分,你哪怕是做了鬼,也不該對她動手啊!”
“我知道你對我們結契大典忽略了你的事懷恨在心,遲遲不肯現身,可誰能想到你好端端就死了啊?”
我是鬼。
我懷恨在心。
我好端端地就死了。
我這張慈眉善目的臉有點掛不住了。
尤其是祝冥額間若隱若現的魔紋還在不停地挑釁我。
我反手凝聚一團紅蓮業火,正準備徹底了結了他,葉慕吟卻按住他的手,堵住了他後麵的話。
她扶著牆壁,抹掉唇角的血,搖搖晃晃站起來。
“齊榭,我不管你恨我、怨我,隻要你願意見我就好。”
說著,她艱澀開口:“我們的孩子……”
孩子這事,實在是北鬥七星太突發奇想了。
接風宴上我才知道,這孩子就是他們編排劇本中的一筆,本意是讓我曆劫一趟,也體驗下做父親的感覺,根本就不會生下來,自然也沒有靈魂。
我對此不置可否。
我是神,卻也不是非要生了孩子纔算圓滿。
愛天地、愛眾生、愛自己,亦是慈悲。
見我失神,葉慕吟連忙安撫:“沒事的齊榭,孩子我們以後還會有的。”
可笑,誰要和你有孩子?
這濁氣彌漫的地方,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正打算乾脆利落解決這裡的事,背後卻又響起兩道聲音:“何方妖孽,竟敢在仙門作亂!”
我轉身一看。
好嘛,真不知道這裡現在是仙門還是魔門。
隻見葉慕吟的父母周身濁氣纏繞,額間是和祝冥一樣的魔紋徽記,顏色雖然比他的淡些,卻也已然是病入膏肓之兆。
難怪這裡的異象會被天界覺察,恐怕整個蜀山仙門的人都已經被濁氣侵蝕得差不多了。
葉母一見是我,頓時怒火中燒。
“孽障!你竟還敢回來!”
葉父冷哼一聲:“我們縱容吟兒為你招魂,就是要將你斬草除根!受死吧!”
話音未落,她提劍直刺我麵門!
“父親!不要!”
葉慕吟驚慌地呼喊的瞬間,她的父親被業火燃儘化為齏粉。
變故發生得太快,葉慕吟最後的尾音還卡在喉嚨裡,想要飛身幫我擋劍的身體也僵在原地。
她僵硬轉頭看我,滿眼的驚駭與不可思議。
“齊榭……你做了什麼?”
我麵色如常,淡淡道:“如你所見。”
祝冥凝著我,眼底閃過一絲怨毒,忽然大喊:“墨齊榭兄一介凡人,哪有這樣的本事,他分明是妖魔變的!”
葉母也從剛才的變故裡回過神來,失去夫君的痛讓她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喊。
“啊——!”
“孽障!我殺了你!眾弟子隨我布陣,誅殺妖……”
仙門弟子迅速集結,每個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魔氣。
隻是他們匆匆趕來,卻隻看到掌門夫人葬身業火之中。
葉慕吟跪在地上,目眥欲裂:“娘!!!”
她雙目泣血,看向我的目光哀慟至極。
“為什麼?為什麼?”
“辜負你的人是我!你要索就索我一個人的命!我爹孃何曾對不起你!”
她緩緩爬起來,眼中隻剩濃鬱的失望和痛色。
“墨齊榭,我此生最後悔的事,就是與你相識、夫妻一場。”
我有些頭疼。
葉慕吟的命我還真不能拿。
她身上有點不一樣的氣運,我做凡人的時候看不出,現在卻是看得清清楚楚,搞不好也是個下凡曆劫的。
因此,哪怕整個仙門的人都被魔界濁氣侵蝕了個七七八八,葉慕吟身上倒也還算乾淨。
她雖在人間負我,我卻不能殺她。
但是這些被魔氣侵染的弟子們,倒是一個也不能留了。
無妨,下幽冥過忘川,輪回一遭再修煉吧。
思及此,我頃刻便又殺了一個衝向我的仙門弟子。
葉慕吟的手死死按著劍柄,我卻毫無顧忌,殺了一個又一個。
終於,她再也忍受不住,拔劍橫在了我頸間。
她的手不停顫抖,連我當年送給她的草編小鳥劍穗都如同要振翅飛了一般。
她血紅的眼緊盯著我,聲音艱澀,是威脅,卻更像哀求:“墨齊榭,你不要再逼我。”
我無聲歎氣。
可這一題,葉慕吟早就告訴過我要如何作答了。
我隨手掐了個訣,將她定在原地,輕而易舉繞過她的劍鋒。
濁氣外溢會侵蝕凡人心智,我在整個仙門外佈下結界,直接讓紅蓮業火在結界內徹底爆開。
葉慕吟眼睜睜看著昔日同門死於大火,束手無策,眼底泣血。
我卻轉頭,看向了祝冥。
他嚇得渾身發抖,跌坐在地上抖如篩糠。
之所以把他留到最後,是因為我依稀記得,他比較難殺。
好像常年重傷瀕死,卻總是活蹦亂跳。
難啃的骨頭,要留到最後。
見我一步步逼近祝冥,葉慕吟拚儘全力對抗著我設下的禁製,卻如同蚍蜉撼樹。
她焦急大喊:“阿冥快跑!快跑啊!”
祝冥後知後覺,剛要爬起來,就立即被我壓製原地。
他眼裡寫滿驚恐,口中喃喃哀求:“彆殺我、彆殺我,不是我害得你!”
“昇仙令是葉慕吟不給你拿的,她要是真的在乎你,怎麼會聽我的,七年都不肯帶你回仙門?”
“心頭血也是她割的!她要是不說,我怎麼知道你吃過天錦花?”
“那九十九鞭也是她要打你的!我什麼都沒做!”
“彆殺我,你彆殺我!”
葉慕吟怔了一瞬,開口卻還是為他求情:“阿冥說得對,都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齊榭,我求求你,你放過他吧!”
“要殺要剮你衝我來,我把我的命賠給你!你放過他吧!”
“當初我護不住你,如今我不能再護不住他!”
“真感人啊。”我感慨了一聲。
隨後一團業火直接打穿了祝冥的身體。
頃刻間,整個世界除了業火燃燒,再沒半點聲響。
這一刻我也在反思,總覺得我今日在凡間的做派,和當年的魔尊很像。
要不是她退居魔域避世不出,我恐怕也沒時間下凡曆劫。
好久沒有痛痛快快打架了,想她。
濁氣燃儘,我收回了葉慕吟身上的禁製。
她頹然跌坐在地,入目隻有斷壁殘垣,明明死了那麼多人,卻連一具屍體都看不到。
她胸腔震蕩,低啞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越來越大,猛然收聲後,麻木又空洞地望著我,聲音很低,不知是在問我,還是在問她自己。
“為什麼不殺我?”
“為什麼殺了所有人,偏偏留下我?”
“墨齊榭,你最恨的人難道不應該是我嗎?為什麼?為什麼要殺他們……”
我沒作聲,畢竟曆劫這種事,我不好泄露天機,至於今天發生的一切,她歸位後自然會明白。
濁氣焚儘,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我正轉身要走,卻聽身後傳來一句:“我們成親時,我曾發下毒誓,一輩子不會負你,是我食言了。”
“殺父、殺母、殺父、滅門。”
“此仇不共戴天,我報不了仇,索性就把這條命賠給你。”
我轉身,正對上葉慕吟決然的雙眼。
下一瞬,她揮劍自刎。
鮮血噴湧,卻沾不了我身分毫。
所有汙濁都被業火燃儘。
她倒在地上,不甘地睜著雙眼,脖頸的鮮血不斷湧出,她嗆咳著大口吐血,卻還是拚儘力氣朝我伸手。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生怕周身紅蓮業火將她一並燒了。
凡間事凡間了,殘害同僚不太地道。
可她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那雙眼愈發灰敗。
最終隻化成了歎息似的一句:“你可曾……愛過我?”
我嗎?
自然是不愛的。
可凡人墨齊榭,是實實在在地愛過她。
隻可惜,他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我睨著她,薄唇輕啟:“不曾。”
葉慕吟伸來的手徹底垂落。
昔日雄踞一角、不可一世的仙門蜀山,徹底成了一座無人問津的荒山。
我回到三十三重天,阿黃正趴在梧桐樹下等我。
見我回來,它立馬甩著尾巴迎上來。
我安撫地摸摸它的頭,飛回梧桐枝杈上打了個哈欠,隨後便支著腦袋睡了。
隻是我這一覺睡得十分不安穩,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試圖窺視我。
“汪!汪汪!”
阿黃凶悍的叫聲將我吵醒。
神識裡,那股若有無誤的窺視感驟然消退。
能避著我,恐怕來頭不小。
睡意消散,我揉揉阿黃的耳朵尖,帶它出九重天熟悉環境,以免它以後出去玩找不到回家的路。
剛下到九重天,就見大大小小的仙聚在一起聊得熱鬨。
“聽說了嗎?三千年前神魔大戰,隕落的那位戰神歸位了。”
“歸位?她不是死了嗎?”
當即有人不讚成地噓了一聲:“沒有,彆瞎說,死了,但沒完全死。”
緊接著,她又爆料:“有小道兒訊息說,是鳳皇殿下保住了她一縷魂魄,送到人間輪回去了,九九八十一世劫難,渡完便飛升歸位了。”
旁邊人驚呼一聲:“九九八十一世劫難!鳳皇殿下果真不似他長得那般慈眉善目。”
“殿下莫不是與那戰神有仇?”
聽她這麼一問,我也來了興致。
畢竟作為鳳皇本人,我確實不記得自己救過什麼戰神,更彆提蛇蠍心腸地讓人曆九九八十一世劫難了。
想起我在人間的遭遇,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捏著阿黃的嘴筒子繼續偷聽。
阿黃嗚嗚咽咽地看著我,卻沒什麼辦法。
爆料人捋著下巴上的鬍子,故弄玄虛:“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說不定等戰神和鳳皇殿下見麵,一切就都水落石……”
“出”字還沒說出來,圍著她的人就都“嘁”的一聲散開了。
“唉?你們彆走啊?”
人群一散,我的身影就暴露了出來。
和老君視線相對的瞬間,他臉上浮現出一絲明晃晃的尷尬,乾巴巴道:“鳳皇殿下早啊,今天天氣真好。”
我滿麵春風、溫柔和煦、皮笑肉不笑。
“老君,我怎不知我與戰神還有這等淵源?”
老君打了個哆嗦,硬著頭皮想解釋:“這、這都是……”
我沒興趣虐待老人,索性放他一馬。
“無妨,這故事我聽著也十分有趣,老君且忙去吧。”
老君聞言長舒一口氣,忙不迭跑了。
就在這時,我身後傳來冷清清一聲:“鳳皇殿下,當真是貴人多忘事。”
我轉過頭,在阿黃的狂吠聲裡,愣了一瞬。
眼前這廝,怎麼和那剛抹了脖子的葉慕吟長得一模一樣?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麵色緊繃、眼尾泛紅、唇邊隱隱含著血絲,神魂不穩,透著點雷電的焦味。
剛受過雷刑天罰,且苦大仇深一臉委屈。
怕不是要找我算賬?
我端起上神的架子,淡漠道:“汝是何人?”
此言一出,她眼睛更紅,看著我,嘴唇哆嗦半天沒吐出一個字。
阿黃焦躁不安,再次朝她吠叫:“汪!汪汪汪汪!”
給孩子急得快要說人話了。
我捉摸著,得把阿黃化形的事提上日程。
正想著,眼前人的肩膀卻垮了下來,她歎息一聲,疲憊開口:“齊榭。”
豁,神魔大戰時隕落的戰神不會就是葉慕吟吧?
似乎是為了驗證我的猜想,天帝從不遠處走來,滿臉堆著笑:“鳳皇殿下和葉慕吟戰神竟然先遇到了,兩位還真是有緣啊!”
“原本天界也是為葉慕吟戰神準備了接風宴的,沒想到被天罰耽誤了。”
“既然葉慕吟戰神身上有傷,不如這接風宴就晚點再辦吧。”
葉慕吟收斂了神色,冷冷淡淡:“無妨,多謝天帝費心。”
天界就是這樣,左一個宴席右一個宴席,總有慶祝不完的事。
我不禁想起曆劫時,在人間的日子。
凡人多苦難,能慶祝的事就少了。
雖然凡人墨齊榭身上發生的一切,隻是我漫長生命裡一段微不足道的經曆,可我對他和與他一樣的凡人,總歸是憐憫與疼惜更多。
我對葉慕吟終究沒法心平氣和。
哪怕那段經曆對她來說一樣微不足道。
於是,我以回家遛狗為名,結束了和天帝、葉慕吟的寒暄,拉著阿黃回了三十三重天。
“阿黃,委屈你先在月卿山玩了,雖然隻有我一個人,不太熱鬨。”
阿黃渾不在意,倒也不像從前在人間那般,喜歡到村裡跑著去玩,重逢之後,大多數時間裡,它都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我能聞百鳥萬獸之音,自然明白它的意思。
它是怕,它再跑出去,回來又會見不到我,若我再被葉慕吟帶走,它護不住我。
我倚靠著梧桐粗壯的枝乾,揉搓著它的狗耳朵。
微不可察地歎了一聲:“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我再也不會,讓旁人有機會傷害我在意的東西。
我和阿黃在梧桐神宮裡過了一段安生日子。
隻是我無心搭理外界,卻總有沒眼色的人找上門來。
大清早的,阿黃還墊著下巴酣睡,我神識就感應到有人來了。
自打上次被人暗戳戳窺視以後,我就在梧桐神宮設下了結界,隻出不進。
那人上次還藏著氣息,這次卻光明正大了。
她駐足結界外,麵容肅靜,手裡提著一籃瓜果。
隻一眼,我便認出那是我做凡人墨齊榭時,喜歡的吃食。
可我現在,並不需要。
我無意與她糾纏,索性傳音一道——
“吾今日不見客,戰神請回。”
看到我的傳音,她微揚的嘴角垂了下去,提著籃子的手略微收緊。
許久,卻還是扯著一抹笑,緩緩開口:“齊榭,這些果子是我趕著人間鮮果成熟的季節特意去摘的,我放在這裡,你若想要便叫阿黃叼回去給你嘗嘗。”
葉慕吟不提還好,她一提我心裡就像點了一把紅蓮業火,燒得自己都暴躁起來。
在人間時,她非要嫁給我,我將她拒之門外,她也是這般日日示好。
她想方設法賄賂阿黃,阿黃得了她的好處,每次都會把她送的東西叼回來給我,阿黃就像是我們之間的傳信使。
可祝冥要殺阿黃時,葉慕吟卻一點情麵也沒顧。
我有點生氣。
直接炸了結界,將葉慕吟震下了三十三重天。
連帶著葉慕吟帶來的破爛瓜果一並扔下去,三十三重天總算乾淨了。
阿黃蜷在梧桐樹下睡得打鼾,我克製著,吐出一口濁氣。
總覺得自打曆劫歸來,我的情緒複雜了很多。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阿黃的皮毛。
雖然凡人墨齊榭的生命渺小又短暫,但他終究成了我的一部分。
摸著摸著,掌下滑密的毛發忽然變了手感。
長長的,一絲一絲,一手摸不到尾。
我低頭一看,隻見一個一身鵝黃衣衫的小男孩兒正趴在我腿上,睡夢中小圓臉一嚼一嚼,嘴裡還不停嘟囔著:“雞腿……雞腿……”
我脊背一僵,下意識想把自己的鳥腿收回來,生怕他一口把我咬了。
可看著他頭頂那兩隻沒退去的小狗耳朵,我到底是忍住了沒動。
卻忍不住戳得他耳朵一抖一抖。
“誰說我們阿黃隻是一隻凡間的普通小狗了?能這麼快化形,明明是天地間最聰明的小狗。”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忽然覺得以後萬萬年的日子都不會孤單了。
阿黃睡醒了。
迷迷糊糊中伸直兩隻手,張開指頭,弓著背,搖搖晃晃壓腿,他使勁兒甩了甩,似乎覺得哪裡不對。
回頭一看,頓時一個激靈,“嗷”的一聲叫起來:“爹爹!爹爹!我的尾巴沒了!爹爹我尾巴沒了!”
我靠在梧桐樹上支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點頭。
“你不光尾巴沒了,你的爪子也沒了。”
他舉起雙手反複一看,當即倒吸一口涼氣,“嗝”的一下差點噎住。
緊接著,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連忙伸手去摸頭頂。
摸到他那對毛茸茸的小耳朵,這才舒了口氣。
“還好還好,耳朵還在,爹爹最喜歡摸我耳朵了,可不能沒有耳朵。”
他自己絮絮叨叨地說著,一回身正撞進我滿含笑意的眸子裡。
他有些害羞地低下頭,背手盯著腳尖,矜持又彆扭:“爹得,我是不是長得很醜啊?”
我眼底莫名發酸。
我做凡人時,他是小狗,沒睜眼就被我撿回了家。
如今我是鳳皇,他化形成了七八歲的小男孩兒模樣,無論怎麼說,我都是他爹爹,也願意是他爹爹。
我拉著他的手,將他摟進懷裡。
“不醜,一點都不醜,倒是阿黃這個名字配不上你,不如改名叫……”
我還沒想好,阿黃就把腦袋從我懷裡抬起來,搖著頭拒絕。
“阿黃的名字很好,我從小就叫阿黃,以後還要叫阿黃,我永遠都是爹爹的阿黃。”
脆生生的童音,聽得人通體舒暢。
我忽然想起,接風宴時,東海龍族獻上了鮫綃作為賀禮,拿給阿黃做衣服正合適。
忙活了一圈兒之後,阿黃走路叮當響。
他脖子上的鈴鐺被我換成了玉,鈴鐺和小香包一起掛在腰帶上,頭上、手上滿登登是各種珍奇法寶,若遇危險,每一樣都能護他周全。
剛給阿黃裝扮完,葉慕吟又來了。
炸了的結界還沒重新佈置,她直接進了梧桐神宮,就看到阿黃嬌憨地在我麵前蹦蹦跳跳,一邊跳一邊問:“爹爹爹爹,你看我怎麼樣?”
葉慕吟手裡糕點落地,霎時紅了眼。
葉慕吟眸光顫抖,看著我哽咽問:“齊榭,他是我們的孩子嗎?”
阿黃身體一抖,下意識護在我身前,齜出了兩顆小虎牙。
他是小狗時,凶巴巴呲牙倒還能唬住幾個人。
可他現在卻是個小娃娃,如此這般,簡直將人可愛暈了。
我抄起他的胳肢窩,一把將他抱進懷裡,冷睨著葉慕吟開口:“葉慕吟戰神自重,不要亂攀親戚。”
葉慕吟眼底閃過一絲挫敗和受傷:“齊榭,你還在怪我。”
“可曆劫之事,樁樁件件本就是北鬥七星提前安排好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說著,她又滿臉慶幸。
“幸好,我們的兒子平安無事,往後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
“齊榭,從今往後,我一定會好好愛護你和兒子,再也沒有人能把我們分開。”
“乖兒子,過來,讓爹爹看看。”
葉慕吟說著,便上前一步,朝阿黃伸出手。
阿黃氣得在我懷裡直哼哼,整個小身子都在發抖。
我亦是怔愣,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曆劫的身份和命數由北鬥七星定下,可這個中選擇卻不是事無巨細,哪怕結局註定是悲劇,可悲劇也有很多種。
她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如今又說這些,實在是讓人厭煩。
“誰要做你兒子!我纔不是你兒子!”
“我隻有爹爹,纔不要什麼娘親!”
阿黃大聲反駁她,兩團橢圓形的眉毛聚在一起,一張小臉緊巴巴的凶人。
葉慕吟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排斥抗拒,看向我的目光中多了一絲錯愕和不讚同。
她問我:“齊榭,是你教他這麼說的?”
她歎了口氣,如往常一般語重心長規勸:“兒子還小,你怎麼教他說這種話?”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我終究是他的母親,你教他敵視我,最終受苦的不光是我們,還有孩子。”
“齊榭,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我發誓,我一定會好好彌補。”
我看著她,眼神愈發冰冷。
掌心凝聚的紅蓮業火控製不住地想要打向她。
她卻渾然未覺,隻用慈父一般的悔恨目光看著我和阿黃問:“你可有給他起名字?”
“我們的兒子不如就叫榭……”
不等她把話說完,我便冷冷打斷:“阿黃。”
“什麼?”葉慕吟神情一滯,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凝著她,微微勾唇:“我說,他叫阿黃。”
葉慕吟臉上的表情空了一瞬。
垂在身側的雙手緊了又緊,最後看向我的目光滿是無奈:“我知道你在怪我,可那日我並非不願救阿黃,可再怎麼說,阿黃與師弟相比也不過是……”
“不過是什麼?不過是條狗?”
這話,是阿黃接的。
他小小的臉上滿是嘲諷和不屑:“真可笑,你嫌棄我是狗,又爭著要給狗當娘,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要不是爹爹剛給我準備了一身的法寶,我不想搞亂了,否則你這等忘恩負義、大言不慚的負心漢,我非變成原形咬死你!”
我安撫地摸著阿黃後腦,抬眼看向葉慕吟輕笑。
“墨齊榭不過是吾曆劫時的凡人身份,如今吾已歸位,還望葉慕吟戰神認清自己的身份,下次千萬彆忘了,尊稱我一聲鳳皇殿下。”
“至於孩子……無論是吾還是凡人墨齊榭,都不可能和你有孩子。”
話落,我揮手一道禁製打下。
葉慕吟膝蓋猛地一軟,直直跪在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抬頭看我,驀然對上我冰冷的雙眸。
而我徑直轉身,隻扔下一句:“不敬上神,這次隻是小懲大誡。”
話音剛落,身後猛然響起一聲悶哼。
我沒回頭,神識卻也感知到葉慕吟打了自己一掌。
她下手夠狠,一口鮮血嘔出,卻脊背挺直,一瞬不瞬地凝著我背影。
“齊榭,我知道你心裡有怨氣,你受過的委屈,我會一件一件還給你。”
她似乎知道我能聽見,眼尾泛紅,聲音哽咽。
“可你……可你能不能不要再說不愛我?”
“無論你是凡人墨齊榭,還是鳳皇上神,我都對你傾慕已久,而你也並非對我無情,否則三千年前,你又怎會救我?”
“若非你我皆在曆劫,我們本該幸福一生。”
“齊榭,你打我、罵我,怎麼罰我都行,隻求你不要再推開我。”
“齊榭,我的心好疼啊……”
她說得倒有幾分情真意切,可我卻是一頭霧水。
我久居三十三重天,除了天帝,根本認不得幾位仙家,怎麼就讓葉慕吟對我傾慕已久了?
三千年前救她的事,我更是一無所知。
我帶著滿腦子問號回到梧桐樹上,忍不住在自己漫長的記憶裡想了又想,什麼也沒想起來。
既然不記得,那必然是不重要。
阿黃的頭發被我卷在指尖,繞了一圈又一圈。
他撅著小屁股在我懷裡換了個姿勢,悶著聲哼唧:“爹爹,你不要原諒她。”
“她對爹爹不好,爹爹不要原諒她嘛。”
我安撫地拍拍他後背:“放心吧。”
我不會原諒,更沒有資格原諒。
哄好了阿黃,我感到一陣睏倦,正想倚在梧桐枝杈上小睡,卻聽九重天奏響了聞仙鼓。
聞仙鼓上一次響,還是魔界大軍壓境直逼天河那日。
我頃刻沒了睡意,連忙帶著阿黃下了九重天。
九霄雲殿中。
眾仙雲集議論紛紛,有人憂心忡忡,有人鬥誌昂揚。
“那魔尊不是已經沉睡了三千年了嗎?魔域怎麼會突然出現異動?”
“魔界大軍來勢洶洶,陳兵天河,這難道要再起戰事?”
“人間恐怕又要生靈塗炭了。”
“要戰便戰,如今鳳皇殿下與戰神均已歸位,難道還怕他魔界宵小不成?”
“就是,我等十萬天兵天將必定蕩平魔軍!”
“蕩平魔軍!”
眾人鬥誌昂揚,喊聲震天,一見我來,希冀的目光紛紛投射到我身上。
“鳳皇殿下,我等隨時準備追隨您一舉殲滅魔軍!”
“是啊鳳皇殿下!隻要您一聲令下,我等必誓死追隨!”
“咳咳!”
眾人激昂的呼聲,隨著天帝的兩聲輕咳歸於平靜,紛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天帝環視一圈,視線掃過在場眾人,忽然問了一句:“怎麼不見葉慕吟戰神?”
此言一出,我低頭和阿黃對視一眼,突然想起葉慕吟現在,應該還被我的禁製困在三十三重天罰跪。
我微微抿了一下唇,悄悄掐訣把葉慕吟放開了。
幾乎是解開禁製的同一時間,葉慕吟就出現在了大殿上,她唇角還殘留著一絲明晃晃的血跡。
天帝饒有興味地將她打量一番,莫名有幾分明知故問的意思。
“葉慕吟戰神怎麼受傷了?”
葉慕吟的目光下意識看向我。
我強端著上神的架子,才忍住沒翻白眼。
又做這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
那道目光轉瞬即逝,葉慕吟對天帝行禮道:“無事,修煉時心思動蕩,不慎受了些小傷。”
天帝的視線在我和葉慕吟之間來回逡巡。
最後瞭然一笑:“無事便好。”
“如今魔界大軍陳兵天河,天界正是用人之際,你作為戰神,萬不可在此時出差錯。”
葉慕吟沉聲應下:“是,葉慕吟謹記。”
天帝點點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端坐上位,俯視著腳下眾仙:“想必諸位已經知道,今日聞仙鼓為何會響,魔界這次陳兵,諸位有何看法?”
武神為主的好戰派當即應聲:“戰!”
“魔界宵小竟敢來犯,我等定要打得他們有來無回!”
另一方聲音當即反駁:“戰是容易,可神魔大戰終究是凡人遭殃,若能何談令魔界退兵,方可保人間風調雨順。”
兩方人馬吵得不可開交。
阿黃抱著我的腿,雙手堵耳朵。
我被吵得頭痛,乾脆封了聽覺,天帝一連叫我好幾次,我都沒聽見。
最後還是身旁的仙家敲了敲我的桌案,我這才解了聽覺。
天帝倒也不惱,極有耐心地重複著自己的問題:“不知鳳皇殿下有何高見?”
我能有何高見?
三千年前我平推魔界大軍,濁氣衝天,致使天河之上業火不熄,人間大旱三年。
愧疚得我連夜將四海水族、雨神、水神都求了個遍,這才聯手控製住火勢,讓人間不至於生靈塗炭。
如今再問我看法,我說想讓魔界自己撤兵能行嗎?
不知是不是天道感應到了我的呼聲,九霄雲殿外傳來一聲嘹亮的“報——!魔族來信!”
一時間,紛紛擾擾的大殿寂靜無聲。
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魔族來信是要說什麼。
再三查驗無誤後,天帝一揮手,直接將卷軸在大殿上開啟,隻見上麵潦草幾個大字——
【要撤兵,戰神來換!——魔尊月卿】
都說見字如見人,魔尊此人,大抵其貌不揚。
阿黃從我懷裡抬起頭,眨巴著眼睛,一臉天真:“爹爹,這魔尊和咱家都叫月卿唉。”
我不動聲色點頭,應該是個巧合。
說起來,我和她打了那麼多場架,倒還真不知道她叫什麼。
隻知她真身是個黑不溜秋的長毛怪物,一看就是深淵魔物開化出了神智,但不聰明,肉體蠻橫強勁,極端好戰。
與她爭鬥那些年,她尤其喜歡挑釁我。
每每戰至最後筋疲力儘,她總是呼和著那口破鑼嗓子吼叫:“月卿、月卿……”
聽著像是要打上三十三重天,把我家掀了。
每到這時,我都會忍不住調頭,再打她一頓。
彆問為什麼不殺,殺不了。
她是天生地養的魔物,自我修複能力強得可怕,隻要世間尚存一息濁氣,她就能不斷重生,甚至一次比一次更強。
隻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撤兵的條件居然是要葉慕吟?
不是說她之前差點把葉慕吟殺了,還是我救的嗎?
難道是因為三千年前沒殺完?聽說葉慕吟曆劫歸來,追著殺?
什麼仇什麼怨啊,竟生瞭如此執念。
當真是,恐怖如斯。
眾仙看著這幾個字,也是麵麵相覷,不少探究的視線落到葉慕吟身上。
我也和眾仙一樣,悄悄打量她。
卻見她麵容緊繃,臉色鐵青,身側的雙拳更是青筋可見。
看樣子結怨不淺啊。
片刻後,她忽地鬆開手,朝天帝行禮:“若我一人出戰,能免蒼生生靈塗炭,死亦無憾。”
她說這話時,若有若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禁有些好奇她這一眼的意思。
是想讓我在她性命垂危之際,像傳聞裡一樣救她一次,還是按照她給自己安排的苦情戲碼,與我告彆?
我想不通,但又實在好奇。
於是,我跟了上去。
葉慕吟隻身前往天河,我帶著阿黃隱匿氣息,悄悄跟在了後麵。
隻見天河對岸黑壓壓一片魔軍,濁氣衝天。
可為首的,卻不是我熟悉的龐大魔獸。
而是一個人。
一個女人。
她斜靠在麒麟九龍輦上,遙望天河對岸,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不禁皺眉,難不成三千年過去,魔尊之位易主了?
我隱在暗處,看著葉慕吟披甲持劍,懸停在天河之上。
兩方對壘,氣氛凝重,空氣中連綿的雨絲成了一根根緊繃的弦,彷彿下一瞬就會繃斷,引發一場大戰。
阿黃緊繃的後背緊貼著我的腿,雙手死死扒著一邊的岩石,小腦袋卻始終警惕望著遠處黑白分明的人影。
他總是這樣,小小一隻,不管多害怕都要擋在我身前。
我的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彆怕,爹爹在呢。”
另一邊,葉慕吟已率先發難,她提劍直指魔界為首那人,厲聲質問:“月卿,你陳兵天河到底是有什麼企圖?”
她是月卿?
那黑毛巨獸是誰?
麒麟四蹄踏火,九龍骸骨猙獰,車輦上的人站起身,尤其是輕紗後,那若隱若現的半張臉,嫵媚妖豔。
哪怕我在九重天上見慣了貌美的女仙男仙,還是不得不說,這個月卿,是三界六道屈指可數的絕色。
可惜,我過去與她交手時,她都以黑毛巨獸的形象出現。
分明就是故意的,一直在挑釁我。
糟糕,想得太投入,根本沒聽見月卿說了什麼,兩邊就已經天雷地火地打起來了。
一時間,罡風四起,黑雲滔天,血紅的雷霆劈開天裂,三千紫電中隻剩一黑一白,兩道人影糾纏不休。
在她們打架的間隙裡,我抬手設了個結界護住阿黃。
讓那些驚雷滾滾的聲音不那麼刺耳,就像我以前帶著他在村子裡看皮影戲。
感受到結界的存在,阿黃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扭頭問我:“爹爹,剛才那個叫月卿的人說,隻要把她殺了,爹爹就會出來。”
我知道,阿黃嘴裡的她,是葉慕吟。
或許在他還是一條未開化的凡間小狗時,麵對那個陪他玩、專門給他打野兔、天冷時抱他進屋的女人,他也曾偷偷在心裡叫過她“娘親”。
如今,他仰頭望著我,一雙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衣擺,那雙水汪汪的眼裡,滿是擔憂,開口時聲音都在發顫。
“爹爹,她真的會死嗎?”
我心裡一緊,伸手抹掉他眼底將落未落的淚滴。
“你希望她死嗎?”
阿黃癟著的嘴不停顫抖,豆大的淚珠湧出眼眶。
他終於還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欺負爹爹,我不喜歡她,一點也不喜歡她!我不想再見到她!”
他抽噎著,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可我也不想讓她死……”
“死真的……死真的好疼……好疼好疼,全身都疼……連娘親最喜歡摸的耳朵都會被割掉,阿黃不想死……阿黃也不想讓她死……”
“太疼了……爹爹,阿黃好疼……”
耳膜突突地跳著,胸腔鼓脹,阿黃的哭聲讓我心底一片刺痛。
視線越來越模糊,我擁著他顫抖的小身體,幾乎無法喘息。
我竟不知,我的阿黃死得如此痛苦。
亡靈若想變回生前模樣,需由忘川水不斷衝刷重鑄,那剜肉剔骨的疼,阿黃又忍了多久?疼了多久?
他用了多久,才變回原來的樣子守在奈何橋邊等我?
他一次次抬頭,又一次次失望的時候,會不會是覺得自己耽誤太久,錯過了我?
一時間,一股難以言說的憤怒席捲全身。
下一瞬,我直接破開結界衝了出去。
一團猩紅業火直逼葉慕吟心口,連魔尊月卿刺向她的劍都被焚化。
葉慕吟滿臉驚駭錯愕:“齊榭……”
我在她眼中看到了此刻的自己,雙目猩紅,暴戾難當,簡直像要入魔了一般。
可那團火,終究沒有燒到她。
阿黃,不想讓她死。
他磕磕絆絆追了我很久才拉住我衣袖,膽怯、卻鼓起勇氣:“爹爹,不、不……”
我深吸一口氣,收斂戾色,將阿黃抱進懷裡。
轉頭看向魔尊,隻吐出一個字:“滾。”
月卿呼吸一窒,不可置信地擠出一絲氣音:“你讓我滾?”
不知怎的,她神色莫名委屈,那隻被業火灼傷的手顫巍巍指著葉慕吟。
“三千年前,你就是為了救她,殺儘魔軍,將我趕回深淵,如今,你又為了她,剛一見麵就讓我滾……”
“為什麼?”她顫抖著唇,看向我懷裡的阿黃。
天然的恐懼和壓迫,讓阿黃身體顫抖,第一次克製不住,本能地想往我懷裡躲。
這一刻,我已然起了殺心。
遮天蔽日的火鳳羽翼在背後展開。
隻要月卿敢動一下,我就讓她和她身後的百萬魔軍,統統葬身火海,哪怕焚儘天河也在所不惜。
可她再一張嘴,眼尾卻紅了個徹底。
“就因為你跟她有了個孩子嗎?你就護著她?我也可以生孩子?我也會疼愛你的孩子!為什麼是她不是我?我可以跟孩子姓!”
頃刻間,鼓譟的罡風都安靜了。
不是?
什麼跟什麼啊?
我怔愣之際,阿黃更是驚疑,他倒抽一口涼氣把頭埋在我脖頸上。
“爹爹,這黑毛大狗長得像山一樣大,一個小指甲蓋就把我踩死了,我不要她跟我姓……”
等等,事情的走向不太對。
可是阿黃的聲音雖小,卻足夠在場的人聽清。
月卿臉上閃過一絲明晃晃的受傷,甚至捂著胸口,踉蹌後退了一步。
那模樣,簡直比重傷在一旁說不出話的葉慕吟還破碎、狼狽。
她哽咽著,看我的眼神像人間戲裡的幽怨女子看負心漢。
最終卻隻說出一句不算控訴的控訴——
“是你說,要與我海枯石爛、天荒地老的,可你……食言了……”
身後的羽翼僵了一瞬。
這話我大致記得自己的確說過。
但絕對不是月卿表達的這個意思。
神魔大戰之前,這個黑毛巨獸頻頻想要越過天河示威,我跟她打了一次又一次,發現她打不死以後才說了一句類似的話。
可我說得明明是——
“如果你再敢妄圖越過天河挑釁示威,縱然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我也定要與你一戰到底、永世不休!”
聽話隻聽一半,那能是一個意思嗎?
更何況我說了這話以後,黑毛狗來得更勤了,被打傷就蹲在天河對岸等傷勢恢複,連魔界都不回。
根本就是在一直挑釁我!
但她此刻不是黑毛巨獸的模樣,她捂著胸口,紅著眼眶,目光幽怨,做著弱柳扶風之態,倒真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樣子。
隻是這模樣莫名有些熟悉。
像祝冥。
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她如此做派比祝冥順眼一點。
順眼歸順眼,我身上神息不減,端著架子問她:“魔尊此舉到底意欲何為。”
月卿低著頭輕笑,莫名苦澀。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後幽幽轉醒的葉慕吟,深吸一口氣歎道:“無事,不過是聽說鳳皇……與戰神都歸位了,特地來看看罷了。”
“卻不想,你們竟然連孩子都有了。”
“隻是這孩子不像你也不像她,倒是與我有幾分相似之處,這或許,也是緣分吧。”
話音未落,葉慕吟已然強撐著起身一掌揮向她。
“孽畜!休要胡言!”
方纔一番激戰,葉慕吟傷得不輕。
可月卿不躲不閃,生生接下這一掌,踉蹌倒退了好幾步,目光卻始終落在我身上。
“是我說錯話,惹了葉慕吟戰神不高興,要打要罰我都認。”
“可鳳皇殿下,當真不記得自己之前的承諾了嗎?”
她柔柔弱弱,哀哀怨怨。
我滿腦子亂麻理不清楚。
之前說我救過葉慕吟我就不記得,現在又來個魔尊問我記不記得承諾。
這樣的人多了,恐怕我真的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缺失了哪段記憶。
可現在不是追溯這些的時候。
說到底,天界和魔界始終是仇敵。
我睨著魔尊月卿,冷聲問:“你給天界傳書,以戰神換退兵,天界應你非是不敵,隻是不願神魔大戰致使人間生靈塗炭。”
“如今你與戰神已經見過,還要如何?”
月卿看向我,輕佻的神色裡多了幾分認真。
“若是我要她的命呢?”
我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要葉慕吟的命偷偷去拿啊,搞得這麼興師動眾,難不成我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答應你殘殺我天界同僚?
這種理論上不允許的事,要是想做就應該直接去做,問出來當然就是不能了。
魔界還是濁氣太重了,生不出聰明的頭腦。
“絕無可能。”
我說得斬釘截鐵。
葉慕吟眼底閃爍著破碎的光,月卿的雙眼卻一寸寸暗了下去。
她低頭苦笑了半晌,像是終於確認了什麼似的,認命道:“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三千年前就知道了。”
葉慕吟離我更近了些。
不知哪兒來的底氣,突然吐出一句:“我與鳳皇相互傾慕,他自然不會允許你傷我。”
“這一點,你三千年前就該知道。”
我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人間情劫是人間情劫,怎麼就變成我和她相互傾慕了?
阿黃還趴在我耳邊小聲絮叨:“爹爹,你不要喜歡她,不要喜歡她……”
今天這事不弄明白,我恐怕聲名不保。
索性直接展開一道結界,將葉慕吟和月卿都困在了裡麵。
梧桐枝杈自地底鑽出,盤根錯節長成參天巨木,我抱著阿黃坐下,好整以暇地看著麵前這兩個女人。
皮笑肉不笑問:“二位都說和我關係匪淺,今日我們便好好論論,到底是何關係。”
話是這樣問,可我卻沒指望她倆能給我說出個所以然來。
事情究竟如何,我要自己看。
想到這兒,我直接抬手落下兩道禁製,將葉慕吟和月卿分彆抬到半空。
意識到我要直接抽取記憶,葉慕吟的臉色白了一瞬。
“齊榭,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你沒必要用這種方法……”
我冷著臉,沒在意她的話。
我要是問,她的確會說。
但誰知道她會說出什麼不知真假的鬼話?
既然如此,不如我親自去看。
一旁的月卿倒是滿臉坦蕩,連一絲掙紮也無。
從前與她一見麵就打鬥不休,我倒不知,她除了一副好皮相,竟還有如此光明磊落的胸懷。
因此,我決定先看她的。
記憶初始,是一片混沌的濃霧,伴隨各種粗啞凶惡的吼聲和哀號。
天地間看不到一絲光亮,卻有幼獸的喘息不斷回蕩耳邊。
那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像是剛被我撿到的阿黃。
隨後,我在月卿的記憶中看到了自己。
那時,我尚年幼,剛跟隨先天帝斬殺了前任魔尊,滿身業火,猶如惡鬼羅刹。
她卻不怕,踉踉蹌蹌朝我走去。
而那時,我還沒有注意到她。
“齊榭,多虧你的紅蓮業火能焚儘世間濁氣,否則本座恐怕不能如此順利地絞殺魔尊,天界有你當真是蒼生之福啊。”
我忽然想起了這段往事。
那時的我聽到這句話時在想,蒼生、眾生,包不包括妖魔?
如果不包括,天道又為什麼要創造他們?
人有善惡,仙有正邪,魔便一定該死嗎?
“齊榭,若你能用業火焚儘深淵裡的所有魔獸,那便再也不會有妖邪禍亂世間,三界六道才能迎來真正的太平。”
三界六道,這一界不會少,人心裡的邪魔也殺不儘。
若隻有惡念沒有惡行也要被殺,那三界六道又會變成什麼樣?
我沉默著,遲遲沒動。
直望著魔界那條恍惚通向地心的深淵,那道濁氣湧動的裂痕。
許久,才問先天帝:“阿兄,如果我做不到呢?”
先天帝摸著我的頭,慈愛的目光下是我看不懂的陰雲。
“齊榭是天生地養的半神,生來便要造福三界,一日做不到,便可一直做下去,齊榭一定會願意為蒼生,永遠守在這深淵之上的,對吧?”
“濁氣一日不儘,齊榭就一直留在這兒。”
說完,他笑了,我也笑了。
我將他的話拆開,直截了當問:“阿兄不想看到我再迴天界了,是嗎?”
先天帝並不意外,他在深淵前負手而立。
笑容淡得發假。
“齊榭生來就在三十三重天,那裡太高了,許多神啊仙啊,窮極一生都無法到達。”
“況且,你出生不過百年,便能滅殺魔尊,如此強悍的力量,更是旁人修煉幾十萬年都追趕不上的。”
“你迴天界,我心難安。”
【天曆記載,洪荒三十五萬四千八百五十六年秋。
先天帝攜鳳皇遠征魔域,儘滅魔族,先天帝與魔尊同歸於儘。】
他不想看到我迴天界,那我便讓他看不到。
也是這一次我才知道,世間的濁氣是燒不儘的,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天帝,心裡也有獨屬於她自己的渾濁惡念。
眼看著先天帝在我麵前化為飛灰,我的腳踝卻突然傳來一片毛茸茸的觸感。
我低頭,便看到一個小黑煤球往我身上蹭。
她的毛都被我周身業火烤焦,卻仍是鍥而不捨地貼上來。
她嘴裡哼唧著,我卻一句也聽不懂。
我歎了口氣:“靈智未開的小魔物,嘰裡咕嚕說什麼呢?一句也聽不懂。”
我將她提起來,隨手理了理她頭頂的雜毛,環視著魔域裡熊熊燃燒的業火,終究是無奈地歎了口氣。
“你掙紮著從深淵裡爬上來的時候,知道自己會落入一片火海嗎?”
“你我相見也算是有緣分,隻可惜,你是天地間的濁氣所化,我不能帶你回月卿山。”
“月……卿……”
“月卿……”
那小魔物聽了兩個字,呆呆地重複。
我卻將她重新丟進了深淵。
“你在深淵裡尚且能保住性命,在魔域的業火中隻有死路一條。”
“等業火熄滅,你變強了再爬上來吧。”
後來,我在月卿的記憶中看到,她的確變強了。
她在深淵裡日夜廝殺,吞噬著那些比她體型更大,更凶狠的魔物。
她總是抬頭看著深淵頂上那不見光的裂縫,卻沒有再像小時候一樣,狼狽掙紮著往上爬。
漸漸地,她變成了整個魔界最凶悍可怖的魔物,隻要伸手,就能爬出深淵。
那時,她還是喃喃地重複著兩個字——
“月卿。”
看到此處,我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難道她之前“月卿、月卿”的吼,不是在挑釁我?
像是為了驗證我的猜想,很快我便看到她試圖越過天河。
沒成功,被我打回去了。
動手太快,甚至在第一次時,她都沒有來得及吼。
之後很長一段日子裡,她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每次重傷歸去,都會在休養好以後捲土重來。
在她的記憶裡,我明白了那些吼叫聲裡潛藏的真實想法——
“我很強,我可以跟你回,去月卿山。”
“打敗你,就讓我去嗎?”
我心底猛然一動,霍地睜開雙眼。
月卿後續的記憶我草草略過,但也明白了大概。
她為了找我,日日來天河與我交戰,雖傷不死,魔界慕強,自然而然就將她推舉成了魔尊,月卿也被傳成了她的名字。
後來戰神葉慕吟鎮守天河,我便沒再見過月卿。
直到葉慕吟發現她意不在攻打天界,而是為了找我,對她出言羞辱諷刺。
更是口出狂言道:“我與鳳皇相互傾慕已久,天帝不日便會下旨賜婚,哪怕他天生半神也會成我的夫君。”
“而你,始終是魔界深淵裡見不得光的魔物,就算死在他麵前,他都不會多看你一眼。”
那時的月卿還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可她隻覺得出離憤怒。
她差一點就能殺了葉慕吟。
而葉慕吟戰局不利的訊息傳迴天界,我前去支援,隻隨手救下一縷天將殘魂,將她投往人間,並不知此人就是葉慕吟。
那一戰,業火燎原,魔尊回了深淵。
這三千年來,魔尊倒也沒閒著。
她學著化形、做人、看書,不懂的地方還會專程“請”人來問。
日子一長,她是通人性了,倒也衍生出了不少麻煩。
人間修士發現魔界經常會帶走一些尋常百姓,而這些人被送回來之後,往往能得到許多奇珍異寶,其中不乏有利於修煉的珍稀材料。
貪念一起,便有越來越多的人主動前往魔界。
其中就包括祝冥的父母。
他們靠著從魔界得來的法寶,從散修一躍成為開宗立派的掌門和掌門夫人,也在此過程中結識了葉慕吟的爹孃。
可他們用秘術生下的祝冥,卻不能算作一個完全的人。
他身負魔界濁氣,經年累月之下會吞噬人心。
他的父母死有餘辜,可那些在他麵前自相殘殺的同門,卻委實冤屈。
後來,葉慕吟父母念在往日情分收養了他,對他視如己出,可蜀山仙門也沒能逃過被濁氣侵染的命運。
若不是因為葉慕吟這一世在蜀山仙門曆劫,恐怕天界也不會出手。
收回思緒,我抬眼看向葉慕吟。
她不知道我在月卿的記憶裡看到了什麼,卻還是強裝鎮定:“齊榭,魔物狡詐,你彆信她。”
下一瞬,我直接侵入了她的記憶。
我沒興趣從頭看。
葉慕吟口口聲聲說我和她相互傾慕,我倒要看看,除了凡間曆劫這一世,我們究竟還有什麼交集。
我找來找去,也無非也就是在天界辦不完的宴席上,總能感受到一道膠著的視線,回頭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點個頭罷了。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就連說話都是曆劫歸來後纔有的。
而且,就連我去曆劫,都不像他們說得那麼冠冕堂皇。
什麼怕我失了悲天憫人的神性,什麼晉升上神,他們根本就是想要趁機將我和葉慕吟的姻緣線綁死。
若我真的在人間和葉慕吟過了和和美美的一生,雙雙歸位後說不定真的會再續前緣。
如此,豈不是著了天帝的道兒。
倒是多虧祝冥從中作梗了。
我翻手虛抬著葉慕吟的下巴,逼她不得不看向我。
“點頭之交,就是你說的互相傾慕?”
葉慕吟被我壓製著動都不能動,卻還是梗著脖子不肯示弱:“你待我與旁人不同,若非傾慕,高傲的鳳皇,為何會對我加以青眼?”
我一陣語塞。
加以青眼和看你一眼,應當還是有很大區彆的。
可我無心與她爭辯,反而繼續問:“天帝為何一力撮合你我?”
三千年前,如果不是葉慕吟戰死隻剩一縷殘魂,那道賜婚的旨意一定會下。
三千年後,他又處心積慮讓我與葉慕吟結緣,個中緣由,總不可能是因為他喜歡做媒吧。
葉慕吟不肯說,我心裡卻已經有了答案。
我轉頭看向月卿,淡漠道:“魔尊,我有些私事要處理,你請自便。”
說完,我撤了結界,解了禁製,虛空變出一條鎖鏈,便拖著葉慕吟趕回九重天。
身後遠遠傳來一句——
“鳳皇!我就在這裡,隻要你一聲令下,我隨時帶人打上天界!”
方纔我查探葉慕吟記憶的時候,月卿就分了縷神識在一旁偷看,這會兒怕不是以為我要大鬨天宮?
不至於。
先天帝忌憚我,想讓我永遠留在魔域,是想讓我死。
現天帝隻是想讓我成親而已,又不是要我的命,我怎麼會大鬨天宮,痛下殺手呢?
天界換了新天帝。
我是個怕麻煩的,與其再換一個天帝,讓他處處防備我,不如我親自來當。
這事兒我問了我師父鴻蒙老祖,他沒說話,定是預設了。
於是,為了三界和平,我登基了。
大典當日,月卿送來降書,直言我在位期間,魔界對天界俯首稱臣,順便禮貌問了一下天界需不需要天妃。
這句我沒回,考慮考慮。
當下最要緊的,是把廢天帝和前戰神的曆劫人設安排好。
為此,我特意把北鬥七星叫來,準備好好討論一番。
七位仙君戰戰兢兢立在階下,等了一炷香都沒人說話。
我偏頭支著下巴,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天帝寶座的扶手,戲謔道:“諸位仙家為何支支吾吾一言不發?是沒有靈感嗎?”
聞言,七人身子壓得更低。
還是北鬥北極武曲星君率先開口:“廢天帝和前戰神都已被陛下削去神格,按理說,隻要投入輪回便可,不需要我等專程為其編排命數。”
陽明貪狼星君立馬接話:“是是,這凡人的命數應該由司命星君定奪。”
俯視著幾人的後腦勺,我笑了笑。
“不必勞煩司命星君軍,本座就有幾個好點子,諸君聽聽。”
“廢天帝和前戰神,再怎麼說也曾經是神仙,如今要入輪回生生世世做凡人,自然也不能太過普通隨意,起碼要有個顯赫的身份。”
北鬥七星聞言,稍稍鬆了口氣。
可我緊接著便說:“就讓前戰神當公主,廢天帝做敵國太子,戰神親自率軍覆滅公主河山,再把太子擄回來虐身虐心吧。”
“廢天帝畢竟做過神仙,本質還是男人,自然不能與普通他相提並論,你們多找幾個凡他之人,把那些苦難命數,都挪給他。”
“做神仙的,不就是要普度眾生嘛,往後千千萬萬世,你們都按照這個思路往下進行,本座會隨時抽查。”
“若是不滿意……你們幾個就親自下去體驗體驗。”
我這話說的陰惻惻的,七位星君抖如篩糠。
我卻還沒放他們離開。
“對了,凡事都要講個公平。”
“輪回的第一世,把兩人做神仙的記憶全部抹去,廢天帝先做女子,第二世便該他做男子。”
“天帝畢竟身份最貴,第一世遭了難,不能沒有報仇的機會,他做男子時,就把先前的記憶都給他吧。”
安排完這些,我才大發慈悲,放北鬥七星走了。
九霄雲殿空下來,我便覺得有些無聊。
阿黃如今是天界太子,身份不同往日,被我送去小天外閣讀書修煉了,每晚臨睡時才能回來。
他不在,我總覺得身邊空曠。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總覺得自己做天帝虧得很。
我生來就在三十三重天,如今做了天帝,竟隻能屈居於九重天了。
不知不覺間,我到了天河河畔。
對岸的魔軍已經撤了,隻剩下月卿一個人撐傘站在彼岸,像塊石頭。
我不禁問:“魔尊在等什麼?”
隔著遙遙天河,她朗聲道:“我在等天帝陛下召幸,下旨封我為天妃。”
我壓著嘴角,沒笑。
小魔物當真下功夫,學了三千年,如今說話倒也文縐縐的了。
我有意逗她:“若是等不到呢?”
她笑:“那我便一直等,千千萬萬年,我總有等到的那天。”
“就算等不到,隔著天河遠遠見陛下一麵也好。”
聞言,我不禁連連搖頭。
她要是早點化形開悟會說人話,我之前也不會一見麵就打她。
哪怕她還和小時候一樣,毛茸茸一團,哪怕始終隻是個靈智不開的小魔物,我也不會對她下那般狠手。
可見,與人相處,外貌與談吐都是十分重要的。
【天曆記載,洪荒三十五萬二千三百七十二年春。
魔尊月卿嫁入天界,與天帝鳳皇為妃。】
封妃大典結束後,我帶月卿去了三十三重天月卿山。
她撫摸著那株孵育我誕生的梧桐樹,眼裡閃著光:“這裡就是月卿山啊,等了一萬年,我終於來了。”
我看著她被業火灼傷的手,輕聲問:“不後悔嗎?”
“留在天界,留在我身邊,你的身體會不斷被烈火灼燒。”
月卿滿不在乎,笑著修複傷口:“不後悔,我在深淵裡日日與魔物廝殺,受傷也不覺得疼,這點小傷沒事的。”
“且不說你不會真的殺了我,就算會,能死在你手裡也好。”
我將她靠近的腦袋推遠。
嗔怪道:“腦袋還是不聰明,我要是捨得殺你,怎麼會封你做天妃?”
聞言,她倒是抱著手臂不高興了。
“那你怎麼捨得隻封我為妃啊?天後呢?難不成陛下還有彆的妻子人選?”
她再度靠近,嘴角的笑容輕佻邪肆。
眼看她的唇就要貼上來,我卻側身躲過。
“這不是給你留點上升空間嘛,繼續努力。”
不遠處,阿黃朝我們跑來:“娘親!爹爹!你們回家怎麼不叫我啊?”
月卿將他抱起,語氣寵溺:“怎麼沒叫你?不知道是哪個小貪吃鬼隻知道啃雞腿。”
阿黃使壞地在她懷裡上坐了兩下。
“哼!娘親是壞蛋大狗。”
“那壞蛋大狗可要把貪吃小狗丟出去了。”
“啊!不要!”
我看著兩人嬉鬨的背影,笑著跟了上去。
以前我不明白愛是什麼,下凡曆了一遭情劫,依舊是一知半解。
倒是月卿讓我明白,相愛要在一起,哪怕千難萬難。
哪怕靠近,會粉身碎骨、遍體鱗傷。
我想,我或許會在之後的無數個日夜裡,看著她身上被業火灼燒的傷,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可每當眼前這一刻出現,我依然會感覺值得。
愛,會讓神也變得自私貪婪。
要不以後頒布一條‘神仙不許談戀愛’的天規好了。
我如是想。
——《完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