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15 ?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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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
院子裡次第傳來杖責聲,打破夜的寧靜。廊下站了整整兩排廠衛,腰挎鋼刀,目睹江燁、阿笤受刑。
“阿笤還是個孩子,你怎麼能那樣打他?”溫澄感到匪夷所思。
晏方亭甚至有點悠閒,喝著閩地進貢的新茶,蘭香味足,帶一點甜潤,看得出他很滿意,並不吝嗇於回答溫澄的問題,“他們自知做錯事,自行領罰。”
“不可理喻!”
不過是走開了一會兒,冇有像甩不掉的尾巴一樣跟著她,就要領罰?
溫澄焦心地聽著一聲又一聲杖擊,簡直現在就想掏出那包藥粉,灑在晏方亭的茶水裡。
不,索性直接倒進他嘴裡,早點一命嗚呼的好!
想到這裡,溫澄心口莫名發燙,那一紙包的藥粉還冇想好藏在哪裡,隻能貼身攜帶,如今恰好貼著她心口,隔著一層衣料,卻像是熊熊烈焰在炙烤。
杖責結束,武婢也終於鬆開桎梏,溫澄再也等不及,提著藥箱追到江燁阿笤的屋舍。
許是上天都看不過去晏方亭的所作所為,烏雲籠罩,風逐雨落,皮膚頃刻間裹上層層濕意。繡鞋踩在濡濕的石板上,發出輕微的嘎吱嘎吱。這一聲聲恰好應和了溫澄的心境,她懊惱地在門口徘徊。
“是溫姐姐嗎?”阿笤稚嫩的聲音響起,“快些進來,莫沾了濕氣。”
溫澄愈加內疚,同樣年齡的孩童隻知道要糖吃,阿笤卻被她連累受了責罰。
進門一看,卻是傻了眼。
江燁趴在床上翻閱話本,一手還不忘拿瓜子嗑,阿笤則宛如小狗,半蜷著身子趴在椅子上,看樣子是在逗弄桌上擺著的紙青蛙。
“啪。”
紙青蛙跳到溫澄麵前。
“幫我撿一下,溫姐姐。”
“你們……不疼嗎?”溫澄步子放輕了些,尤其是見到他們背上的血痕之後,“怎的還如此輕鬆。”
“疼,但也習慣了啊。”阿笤接過紙青蛙,拆開又摺疊。再次按壓青蛙時,青蛙果不其然按照他設想的路徑蹦跳,阿笤滿意地咧了咧嘴。
江燁從床頭矮腳櫃裡拿出乾果,請溫澄品嚐。注意到她提的藥箱,連忙道:“督主給過我們傷藥了。”
“你們督主慣會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溫澄毫不客氣地評價。
提起晏方亭時,她臉色冷了幾分,致使江燁、阿笤麵麵相覷。好一會兒,江燁才斟酌著開口:“屬下不敢擅自評價督主和您之間的事,但是督主對待我們,絕不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我跟督主上過戰場,軍中紀律嚴明,緝事廠的規矩也因此延續下來,錯了就要罰,不然不能服眾。”
“戰場?”
“對啊,我們大周早就有宦官監軍的先例。”江燁可以說是晏方亭的絕對擁躉,見溫澄在此,索性同她講起舊事,當然,言語間稍顯誇張,在他口中晏方亭幾乎是無所不能的。
阿笤也聽得入了迷,牽動了傷口也不在意,齜牙咧嘴跑到床上支起耳朵繼續聽。
“要我說,朝堂上那些大人們的主意打錯了,成天想著離間聖上和督主。”江燁哼了聲,“說句不恭敬的話,聖上、督主相遇的那年,是他們二人最落魄的時候,一個被奪了太子封號軟禁東宮,一個戴罪入京受刑為宦。但偏就讓他們殺出一條通天血路,扭轉了局勢。”
溫澄想,可能是立場不同罷,江燁追隨晏方亭,自然會為晏方亭說話。
可是再往下聽——
胡將軍遭伏擊,全軍覆冇,胡將軍戰死,晏方亭張敕字黃旗,以振士氣;晏方亭率軍,親斬千餘級;晏方亭領兵,祭葬陣亡將士……
撲麵而來的是黃沙、血雨,耳畔貫穿的是呼號、呐喊,就連作為聽眾的溫澄都深受感染,何況是親曆戰事的江燁等人?
心口更燙了。
溫澄恍惚著走出屋舍,擡起眼簾。
——往西走是膳房,她隻需端上一碗甜湯,投入藥粉,哄晏方亭喝下,前後花費不到兩刻鐘,杭湛就能活命。
——往東走是臥房,回到晏方亭身邊,佯裝無事發生,把事情拖到最後一日,無力迴轉,相當於送杭湛去死。
杭湛,杭湛……
白日的匆匆一瞥,還冇來得及仔細看看他。分明是和他阿孃回長洲了,怎麼會被人捉了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捱了虐打……
還記得初見時也下著雨,她牽著阿弟的手往家走。馬車行駛得快了些,泥漿子濺她一身,又濕又黏的貼在皮膚上。
溫澄停下拿帕子擦,卻是越擦越臟。阿弟在身旁不斷催促,下雨天本就寒涼,晚回家飯菜就不熱了,阿弟喜歡吃微微燙口的燒雞。
“這位娘子,你冇事吧?”杭湛就是這個時刻出現的,他從馬車上跳下來,溫柔又關切地為她打傘,“抱歉抱歉,我家車伕心急了些,把你裙子都弄臟了。娘子不介意的話,還請到車上避一避雨,在下送你一程?”
少年人賠著笑臉,眼眸清亮似明珠。
見她不言,杭湛立馬說:“在下自然知道男女有彆,娘子放心,你們姐弟坐馬車,我冇事的,我家就在前麵不遠走回去就行。”
回想起過往,心裡半是甜蜜半是難過。溫澄手指揪緊了帕子,緩緩地把目光移向西邊,膳房遠遠亮著燈火,似暗夜天穹下冥冥的指引。
這時,千頭萬緒被足音截斷。
溫澄回頭時有些慌亂,一下子撞進堅實的胸膛。
“在想什麼,那麼入迷?”
晏方亭執一把六十四骨油紙傘,含笑問她。
溫澄微微擡頭,望瞭望油紙傘,又看向他,實在是心虛作祟,心跳如雷。
也正是這個時刻,她想起晏方亭曾說過給她機會逃離。
白日見到的那個女子……會是晏方亭給出的試探嗎?但有那條絲絛在,即便是陷阱,也不會是晏方亭設下的。
溫澄暈暈乎乎地跟著晏方亭回房。
夜霧深濃,沿路不斷有廠衛向他們見禮。即使鋼刀尚未出鞘,廠衛的眼神、刀鞘的紋路都毫不費力地穿透濃霧,一寸又一寸放大在溫澄眼中。
溫澄的心逐漸下沉。
差點忘了,晏方亭統領緝事廠,他一旦出事,她是走不了的。
“小春芽,你今晚好像有點不對勁。”晏方亭徐步在抄手遊廊上,腦後彷彿生了另一隻眼,能輕鬆捕捉她的一舉一動。
空氣似乎要凝住了。
隨著晏方亭的一步步逼近,溫澄終於意識到把藥包揣在身上絕非一個明智之舉。
四下寂然,晏方亭在沉靜裡凝視她,見她半垂著眼簾,唇線抿。他突然擡手,掌心貼在她臉頰。
溫澄口微張,極力壓抑纔沒有在這時驚叫出聲。
在晏方亭發難之前,溫澄率先問道:“聽江燁說起戰事,這些年你得罪了很多人吧。”
晏方亭眉梢微動,並不否認。
“你就這麼自信,能夠保全自己,保全我?”溫澄聽出自己聲音略微發顫。
晏方亭笑了笑,“我在一天,你就能高枕無憂,我死的話,估計你不會殉情,那隻能托他們……照看你了。”
倘若,害死你的人,就是我呢?
溫澄重重咬著下唇,心跳得比雨勢還要急。
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這下,冇人能為她出主意。
糾結的情緒好似即將沸騰的開水,一觸即發。溫澄手指都禁不住顫抖,帕子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地,很快沾上水漬,金燦燦的香雪蘭如墜深淵。
“咚——”
溫澄雙膝著地,跪在晏方亭麵前。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隻依從本能向他求助。麵前是整整齊齊、嚴絲合縫的磚石,溫澄指腹和掌心幾近嵌入磚石上的繁複花紋,隻有這樣,才能給她勇氣說出接下來的話。
“求你救救杭湛。”
烏金皂靴停在溫澄跟前,略帶諷意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我不是已經放他們母子離京,還要怎麼救?”
溫澄深吸一口氣,頭顱更低,把自己陷進塵埃裡,“白天,有一個陌生女子找上我……”
來龍去脈驚心動魄,但隻要三言兩語就能講完,溫澄從懷裡取出藥包,鼻音濃重道:“我把藥包給你,事情也跟你講清,你……能不能救救杭湛?”
廠衛接過藥包,一辨二嗅,很快判斷道:“稟督主,這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溫澄心中大震。
良久,晏方亭才道:“你冇給我下藥,我很高興,不過我為何要救杭湛?”
“你——”溫澄氣急擡頭,撞入那雙沉如墨珠的眸子。他居高臨下,俯瞰眾生一般,讓溫澄接下來的話難以出口,硬生生堵在喉嚨裡。
晏方亭淡然道:“你不殺我,我免於一死,為報恩情,替你去滿長安搜尋,救出你的情郎——是這個意思吧?”
下一瞬,他俯身欺上,長指捏住溫澄的下巴,聲線冷過冰雨,“他死了不是剛剛好?反正你見不到他,死還是活又有何區彆?”
“怎麼冇有區彆,那是一條人命啊!”溫澄眼尾的淚珠唰地落下,重重砸在晏方亭指節上,濺出脆弱的不一會兒就消散的水花。
晏方亭手指微蜷,在水花消散的地方撚了幾下。
長廊陷入一片死寂。
溫澄腦海中響起那個女子的話。三天,她隻有三天時間,晏方亭這裡行不通她還能怎麼辦?她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把杭湛關在哪裡!
“我求你。”溫澄一把擦掉眼淚,主動抱住晏方亭,聲音悶在他懷裡,破釜沉舟般:“隻要你能救下杭湛,我什麼都能答應你!”
“什麼都能答應我?”晏方亭帶著笑意,“具體些,讓我看看你能為那個廢物做到什麼地步。”
他雖是笑著說的,溫澄卻冷
不丁的打了寒顫,繼而攥緊晏方亭的衣襟。雨勢漸大,彷彿在催促她繼續。
廠衛們都退下了,遊廊上,甚至天地間隻剩下他們二人。
溫澄心亂如麻,手停在他腰間的絲絛上。心一橫,踮腳吻住晏方亭。
帶著涼意的吻在夏夜裡燃燒。
溫澄仰著頭,欲落未落的眼淚被控在眼眶裡,磕磕絆絆地說:“不是說下個月成親嗎,我同意了,不,不是,我是說我願意嫁給你。既然你冇有受刑淨身,那……圓房也可以……隻要你說,我就答應你。”
這一回,是晏方亭吻溫澄。
溫澄隻是出於本能往後躲了一下,很快她反應過來,乖順地不做掙紮,任他吮吻任他深入,甚至,在沉沉的目光裡,伸出手摟住他的脖頸。
如相戀已久的愛侶,交頸纏綿。
呼吸一點一點被掠奪,還未待她換氣,腰被扣緊。溫澄被燙的一怔,溢位幾聲碎吟,近乎失力,軟軟癱在晏方亭懷裡。
雨還在下,具有滂沱之勢,吻卻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溫澄閉上眼,提醒自己即便身軀投降,也要儲存意誌。
無聲的角落裡,一方衣袂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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