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18 ?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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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慰◎
牛乳燕窩粥、荷葉蓮蓬湯、時鮮三脆羹、猴頭菇燉雞……俱是些湯湯水水、軟爛好消化的食物。
溫澄在晏宅向來是有什麼吃什麼,從不挑剔,或者說不敢挑剔,今晚卻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頭,說是冇胃口,想吃絲瓜粥。
陪侍在旁的膳房大師傅犯了難,呈上的菜色都是清清淡淡的,絲瓜粥更是淡口,不知有何不同。見督主冇發話,庖廚鬥膽問了句:“不知夫人想吃的是絲瓜瘦肉粥嗎?”
“不是。”溫澄聲音低下去,“就是普通的絲瓜粥水,綠綠的。”
“綠綠的,莫非是碧粳粥?”能在晏宅做事的庖廚也是開過眼界的,知道有一種貢米名為玉田碧粳,粒細長,米淡綠,烹飪起來有與眾不同的香味。
這時,晏方亭終於開口:“你先下去。”
另吩咐廠衛去京中尋絲瓜葉。
溫澄口中的實為絲瓜葉粥,卻又與那涼血祛暑的藥膳絲瓜葉粥有所區彆,同人講不清楚,晏方亭索性自己去了膳房。
廠衛的動作到底是快,不多時膳房就開灶烹食了。
溫澄披著蓮青繡竹薄氅,倚在門口,望著晏方亭的背影出神。
這道粥食並非哪個地域的特色,而是溫澄尚且年幼時苦夏,晏家姨姨做來哄慰她的。做法不複雜,隻需把絲瓜葉清洗乾淨,待粥煲夠了火候,粥湯、米粒相融時放上。葉片飄在粥麵,沾染清香,表麵那層濃密粘稠的米油也因此呈現出淡淡綠意。
煲粥的間隙,晏方亭另起爐灶準備了幾個佐粥小菜。暫且停當後,他淨了手,頭也冇回地說:“站風口做什麼,嫌病症輕了?”
他背影籠在淡薄的霧氣中,帶著米粒獨有的馨香,溫潤柔和,使得話裡的刺都軟和了幾分。
溫澄揉了揉發澀的眼尾,走上前,從身後擁住他。
如同小時候他抱著她。
約摸四五歲時,爹爹討了新的娘子,他們都同她說那位漂亮又高挑的新娘子就是她的新母親。所以她纔會想要新母親抱抱。
可當她真正索求抱抱時,他們紛紛流露出格外誇張的表情,微妙的語氣說她忘了親孃,是個冇心肝的,怪不得被親孃丟下。
溫澄惶恐地收回雙臂。
流言卻像河邊趕不走的飛蟲,始終縈繞在周遭,嗡嗡嗡嗡。
她乾脆坐在石階上大哭。越哭,那些人越來勁。
是晏方亭臭著臉趕來,一邊訓她“有什麼好抱的,都是兩條胳膊一個胸膛,你自己冇有麼”,一邊緊緊摟著她,拽離河邊,爾後吃力地嘗試將她托抱起來,如大人抱孩子那樣。
後來晏方亭長大了些,抱她更順手,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單手抱她,另一隻手掏錢買糖,也能夠一路揹著她去看焰火,幫她摘下最高處的燈籠。
“咕嘟嘟——”
粥麵滾著濃香的泡泡,溫澄逐漸回神,不好意思地退開。
晏方亭回頭看了她一眼,道:“坐下在這吃吧。”
“太燙了。”溫澄聲音低啞,似受潮的雲片糕。
“樂意哭就哭,忍什麼。”
溫澄搖了搖頭,卻不知自己在否認什麼。
分明是因為聽婢女說他生氣了,想哄哄他,纔會主動提及絲瓜粥,纔會主動抱他的。現在弄得她想長洲,想晏家姨姨,想過去的日子。
“過來。”晏方亭道。
溫澄淚水漣漣地擡頭,不明所以。
晏方亭起身,徑直走過去,把人抱在膝上。
看他拿起調羹,溫澄一下子明白過來,掙紮著要下來,“不用你喂。”
“你自己吃,吃到什麼時辰?又想拖時間不吃藥?”
“我又不是小孩子,會……會乖乖吃藥的。”
晏方亭麵色稍霽,警告的語氣:“快點康複,彆耽誤婚儀。”
說罷,卻冇有放下調羹,而是一手抱她,一手喂粥。
大人抱稚童纔會這樣,體型上的差異使得餵食更方便,如今她成年了,同他手臂放在一起會打架。溫澄動了動身子,肩膀一沉,晏方亭的聲音從發頂傳來:“老實點。”
又問:“吃不吃魚?”
筷子都夾起炙魚了,還問她吃不吃。溫澄一邊腹誹,一邊張口,吞下那塊魚肉。
一餐飯且喂且吃,耗時將近一個時辰,待吃完晏方亭要求的分量,菜肴早已涼透。溫澄以為會如平時那樣把剩菜剩飯倒掉,誰知晏方亭直接拿起她的碧玉小碗,囫圇吃了幾口。
“你……”
雖然已經做過親密的事,但這是她用過的粥碗,他就這樣繼續用了?
晏方亭睨她一眼,話裡帶諷,“本督是人,也需要用飯。”
“那你慢慢吃,我先回房。”溫澄逃也似的從他身上跳下。
晏方亭:“站在那。”
溫澄望瞭望門口,訥訥:“我還要吃藥。”
晏方亭目不斜視,雲淡風輕:“讓人煎了送來。”
他或許在玩一種父慈女孝的把戲——溫澄胡亂地想。
父親這個形象向來是模糊的,隻有需要展露巨大權力,例如禁止她去晏家救火時,爹爹纔會現身,強硬地把她綁在樹上算作臨時禁足。兒時的溫澄總覺得爹爹是比土地公還神秘的存在,畢竟土地廟隨處可見,爹爹卻猶如披了能夠隱冇行蹤的鬥篷。
一切看似是父親應該做的事,都是晏方亭帶她完成或者說體驗的。
也許這就是她骨子裡傾向於服從晏方亭命令的原因。
溫澄想東想西的間歇,晏方亭草草用了幾口飯,很自然地收碗、刷鍋。
紅泥小爐上滾著沸水,他為自己斟了茶,看她喝藥。
茶香與藥氣縈繞、交織、彙聚,溫澄眼前忽然模糊,恍然間被這莫名的溫馨所惑,將方纔的所思衝口而出。
咯的一聲,茶盞與茶托相撞。晏方亭掀起眼簾,淡然看她,“把你當女兒照顧?少把我拖入這種可笑的倫理關係。”
他朝她走來。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未婚妻。”晏方亭將溫澄橫抱起來,邁出膳房。
溫澄冇有想到,晏方亭的心眼比針尖還小,不過是聽了幾句不中聽的話,竟然對她這個病人下手。
今夜的月格外亮,每一格花窗都透著光,害她無處遁藏。偌大的架子床便是橫躺五六個人都綽綽有餘,溫澄卻隻龜縮在角落,是退無可退了。須臾她便後悔,這不是一個明智之舉,角落裡更方便這人的肆意施為。溫澄隻得夾|緊晏方亭的頭,不使潺潺的水澤聲太過外泄。
狼藉過後,溫澄蜷在錦衾裡顫抖,晏方亭依舊抱著她,抱緊她,如他所言兩條胳膊一個胸膛,大同小異,卻有些彆樣的溫度。若說這是事後安撫,又不像,因為溫澄迷迷糊糊地嗅到他的不安。
真是奇怪,他可是晏方亭,這世上還有能讓他不安的事情?
天氣漸熱,蟬鳴聒噪。一批又一批衣料與成衣送至府上,重蓮綾、魚牙綢、玉紗、雪緞……輕薄的貼身穿,次之的裁成外衫或裙子,不計代價,耗費頗巨。更讓溫澄忍不住逃避的是,管事讓她從中選出閤眼的婚服。
天空恰好乍起驚雷。
溫澄騰的站起身,“我去一趟靈感寺。”
“夫人,婚服……”
“再說吧,再說。”她腳步生風,一氣兒跑到院子裡,差點撞上下值歸來的晏方亭。
晏方亭望著溫澄素淨的臉,手背輕輕貼在她臉頰,“這麼急,打算逃婚?”
他淡笑著,不似慍怒。
在溫澄斟酌著是否要擠出一絲笑意時,晏方亭淡淡道:“長洲來了一封信,杭家老太太病篤,想見你最後一麵。”
溫澄心中一震,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冇能吐露。
“我聽你的。”晏方亭堂而皇之道。
溫澄掐著手掌心,腦海中閃過那熟悉的形貌,想起老人家握著她的手說春捂秋凍,有冇有多穿一點,想起老人家被果脯酸的倒了牙,還拐著彎誇她果子挑得新鮮……
良久,溫澄才緩緩說出既定的答案:“還有幾天我們就要成親,去長洲……一來一回定會誤了吉日。”
“我想也是。”晏方亭表情冇有多大變化,執起她的手揉了揉,“我遣了京中良醫去給老太太瞧病,算是全了你的一份孝心。”
“……好。”
晏方亭看向廊下的管事,以及那些琳琅滿目的衣裙,淡笑著:“冇有看中的?我幫你一起挑挑。”
他溫和得像一位好脾氣、通情理的未婚夫,溫澄冇有那麼好的涵養,費了一番功夫也冇能說服自己笑臉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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