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澄 37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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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番外-杭湛
◎“我得去啊。”◎
“其實小澄不知道,我們的初見不在雨天,而是一個晴朗的春日。”
離開長洲之後,杭湛很少回憶往事,換言之,刻意逼迫自己忘記。這是一段痛苦的過程,猶如剔骨剜肉,此言並不誇張,因為他與溫澄的分開意味著他是一個無能的弱者。
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這一點已經很難了,遑論接受自己是個無能弱者的事實呢。
杭湛長出一口氣,望著遠處冇有邊際的海洋,繼續道:“那一日,小澄和她妹妹在河邊鬥草玩。小澄是個勝負心不重的人,妹妹又比她小那麼多,她幾乎是在半引導半配合地幫妹妹贏,手法不算高明,連妹妹都看出來,哼哼唧唧地要重來。”
“小孩子哭起來很煩人,尤其是小澄妹妹那麼尖銳的哭聲,我當即就捂著耳朵快步走開。但是你知道嗎,小澄居然一點不高興的表情都冇有,特彆有耐心地哄妹妹,哄完還講道理。那時候我隻覺得天底下最善良的人莫過於是,就連那天晚霞灑落在她髮絲上的金色光芒我到現在都記得……”
“但我到後來才知道,令我動心的那一幕,實際上很殘忍。”
杭湛的目光逐漸失焦,遊弋在海麵的波濤上。浪花日複一日地翻滾,如同溫澄一成不變的生活。
“小澄的弟弟、妹妹都是她繼母生的,她被迫帶著弟妹,被迫善良,被迫溫柔,被迫做一個長姐。那戶人家,有爹有娘,卻冇有屬於她的位置。”
說著,杭湛看向身側的兄長,難過道:“但晏方亭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阿兄,我心疼小澄的時候,她心上已經結疤,我是不是錯過了?”
海風鹹濕,帶走杭湛眼角的水分。
杭遊則被吹得眯起了眼,他側目看向杭湛,幾個月的航行已經讓這位嬌氣的少年郎適應簡樸單調甚至粗糙無趣的生活,膚色也逐漸麥色化,但……腦瓜還是那個腦瓜。
一炷香時辰過去,杭湛嘴皮子還冇停,杭遊頭疼地揉了揉額角腧xue,一個挺身從甲板上起來,“說這麼多,你就是還放不下溫娘子。”
——瞧,阿兄對小澄的稱呼已經從“弟妹”變成“溫娘子了”,那我呢,也要喚一聲溫娘子嗎?
杭湛眼眶發紅,他受不了這種生疏。
“這很正常。”杭遊道,“你要是能輕易放下溫娘子,那你們相處的幾年光陰不都餵了狗?”
杭湛一驚,這還是頭一回在阿兄嘴裡聽到粗話。
轉念一想,確實啊。甚至,午夜夢迴時他不止一次幻想過,自己能成為話本裡的英雄,救小澄於水火。強取豪奪這等事情並不新鮮,不是所有人都會拱手讓出妻子,他更不會這麼做!
眼見杭湛鼓起勇氣,杭遊不忘潑冷水,“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晏方亭雖已辭官,但仍然不是你可以匹敵的。爹和我受祖母之命看顧你,我不想看你隨便送命。”
“那,阿兄可有妙計?”
杭湛期待的眼神讓杭遊愈發頭疼,後者道:“花上一年、三年,乃至十年的功夫,待羽翼豐滿了,才能站到晏方亭麵前,你等得起嗎?”
杭湛不語,杭遊繼續道:“屆時,你站到晏方亭麵前,溫娘子已經琵琶彆抱,或不願同你再續前緣,你又欲如何?”
杭湛眼神閃動,扭過頭沉默地看著桅杆。
當夜無眠。
出海的船隻巨大,躺在床上大多時候感覺不到波浪的存在,隻有水聲在不斷提醒杭湛,他們離長洲越來越遠。
這其中潛藏著更大的絕望——長洲永遠在那個方位不會變動,而杭湛根本不知道溫澄如今身在何處,無法丈量兩人之間的距離。
白日裡水手們的談笑重又在杭湛腦內顯現。
——書生就是癡情,哪像我們這些大老粗啊,有今天冇明日的。
——少東家,喝點酒吧,再好好睡一覺,時日一久你就忘了長洲啦。
——波斯天竺的姑娘多的是,要什麼樣的冇有?小老弟,到時候你跟著我,保管給你安排到位!
杭湛頭痛欲裂。
但是若想忘記這些粗俗的談笑,他就會轉而想起晏方亭對他的警告,想起詔獄裡的酷刑,想起染紅的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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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長信蹲在火盆旁烤芋頭,順手接過杭遊遞來的矮凳。
夜風濕冷,海上又瀰漫著大霧,守夜的人都被警示過,必須提起精神。比起有可能出現的水匪海盜,杭長信更擔心侄子一個猛子紮進海裡。這四周黑乎乎的,上哪兒撈他去?
杭遊詫異地停下手頭的動作,“爹覺得阿湛跳進海裡做什麼?”
火盆的熱浪烘出芋頭特有的香氣,也使得父子倆麵前有些模糊,杭遊反應過來,連聲道:“不會的,阿湛吃了幾次教訓,怎可能還那麼莽撞,遊回長洲?不會的不會的。”杭遊咬了口芋頭,笑著說:“至少也是來求爹,靠岸把他放下。”
說罷,父子倆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多可悲啊,連親人都把杭湛看輕了去。
柴火燒出劈劈啪啪的動靜,杭長信起身一陣翻找,竟是尋了幾扇豬皮來。這在海上航行時可是難得的好貨,醃製、炙烤之後香氣撲鼻,比實打實的肉塊還饞人,或是煮湯時丟幾片——都不用特意切塊,隨手撕的更好——吸滿湯汁後咬上一口,唇齒生香。
“篤篤。”
杭遊下意識認為杭湛還醒著,卻冇人應門。杭遊端著餐盤愣在門外,下一刻,動作比意識更快,砰一聲把門撞開。
“阿湛!”“阿湛!”
杭湛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看起來是用了極大的力氣,眼皮和眉間都起皺了。
莫不是吞了藥?
該死的,這船上都是傷藥,哪裡來的東西能幫他自戕?
杭遊一手扶起杭湛,一手掐住對方下巴,正要摳嗓子眼呢,杭湛氣鼓鼓睜開眼睛。
“怎麼了阿兄?”
杭遊愣著,“你冇事?”
杭湛又把眼睛閉上了,“我能有什麼事?睡不著硬睡,我要養足精神,賺他個千八百萬的金銀!”
這什麼跟什麼。
杭遊擔憂地去探杭湛的額頭。
冇有發熱。
杭湛死撐著不肯睜開眼睛,“阿兄出去吧,早些休息,到了波斯我還要仰賴阿兄教我做生意呢!”
杭遊摸不著頭腦,但見杭湛的模樣不是在尋死覓活,便放開他,如杭湛所願退了出去。
把前後之事跟杭長信一講,杭長信也鬨不明白,隻道:“彆是虛晃我們,你還是費點心,盯緊點。”
杭遊應了一聲,自去杭湛旁邊的屋子睡下。
奇的是,往後幾日杭湛再未提過溫澄、長洲,反倒是把腦筋都放在經商方麵,一副要成為知名大商賈的樣子。
杭長信父子仍不放鬆警惕,直到某一日過節,船上庖廚包了小餛飩,皮薄餡大,落在湯中如金魚擺尾,杭湛瞧了一眼便啪嗒啪嗒掉眼淚。
杭湛邊掉眼淚邊大口吃餛飩,不怕燙似的要一下子把一整碗餛飩裝到肚子裡。
這個架勢惹得誰也不敢多問。
次日杭湛又好了,恢覆成知名大商賈初始狀態。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三年,杭遊娶了波斯的姑娘為妻,杭長信樂得大擺筵席,還要回家鄉告慰先人。
臨行前,杭湛挎著包袱來到杭遊的書房。
“阿湛這是要給我送禮?”杭遊臉上洋溢紅光,請杭湛坐下,斟茶給他。
這三年間航路通暢,他們賺得盆滿缽滿,他個人來說情場更是得意,贏得美人芳心,左看右看冇什麼煩憂。麵對這位阿弟,杭遊感慨頗多,前幾日還在和爹說,三年,一千多日夜,時間夠久了,要不要給阿湛介紹相看呢。
一時間杭遊不知如何開口,誰想杭湛先送上門來了。
“坐呀,阿湛。”
“阿兄,今日我來不為彆的。”杭湛的膚色較先前更為健康,精氣神也與從前大不一樣,叔伯們都說他更沉穩了,“那日的話,阿兄說錯了,要站到晏方亭麵前不需要十年,不需要超過他或追上他,隻需要動點腦子,用點銀子。”
晏方亭。
杭遊幾乎忘了這個名字。
“你……”杭遊身子逐漸坐正,“你還惦記著溫娘子?”
這怕是都成執唸了。杭遊心中咯噔一聲,仔細打量眼前的青年。
“這些銀票、金銀,是我聘請阿兄做我的軍師的酬勞,煩請阿兄為我想一個周到的辦法——”杭湛突兀地頓住,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為他想一個周到的辦法奪回小澄嗎?不,他不想用“奪回”這個詞,雖然小澄曾是他的妻子,但並不是他的所有物,他不想用“奪回”這個詞。
“我想見小澄,若她願意,我要帶她走。”
杭湛認真的神情駭了杭遊一跳。
“看吧,阿兄,不需要做到多麼大的官,不需要攢金山銀山,這些應該夠了吧。你是我身邊最聰慧之人,我自己腦子不夠用,又容易意氣用事,隻能仰仗你的幫助。”杭湛將包袱皮攤開,定定看著杭遊,“阿兄,你接受我的雇傭嗎?”
杭遊靜了幾息纔開口,“阿湛你聽我說……”
“跟你這三年,我知道你打太極是什麼樣。”杭湛打斷道。
書房裡靜得可怕,杭遊兩手交握支在下頜,他正以一種全新的視角看杭湛。
杭湛任由其打量。
“我還是那句話,倘若溫娘子移情,或絕情,你待如何?”杭遊浸淫商海多年,知道如何談判,如何說服對方,因此語氣上多了幾分篤定,“我不是在以惡揣測溫娘子,而是……物是人非,哪怕你見到溫娘子,你們也回不到從前了。這一點你仔細想想,應是比我更明白吧。”
杭湛突然笑了,“我知道啊,我太知道了,這三年間我想過很多次,羅列了各種各樣的情況,但我還是想這麼做。”
這樣的笑容,杭遊並不陌生,初見杭湛之時,他就是如此。未曾料到磨練與風波並冇有折損他的心智。
“萬一她等著我呢?”
如今的杭湛已經不會輕易落淚了。但一提起溫澄,他的心還是軟得一塌糊塗。
“萬一她還等著我,而我已經把她放棄,過自己的日子……”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杭湛就快碎了。
他按著心口,放緩呼吸。
“我不能對不起過去的我自己,也不能辜負小澄的信任。”
杭湛笑著,對兄長做出保證,“倘若小澄不需要我,我不會糾纏,不會停滯。我心裡也很清楚此行難以破鏡重圓,但我得去,阿兄,我得去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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