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直道相思了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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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道相思了無益
黑衣的馬車都消失在視線裡很久了,白藤才從屋簷上躍回到自家院裡去,落地後他匆匆回房取了包東西塞進袖裡,也打馬出城而去。
不過他不是去追黑衣,而是反方向一路出西鸞門來到了拓金山,翻過山頭從背麵下去是一處風景清幽的地方,因為背坡較陡峭,平日裡鮮有人跡,所以白鷺將這裡選為了自己的墓地。
她的墳墓隻有一個矮矮的墳包和一塊光禿禿的木頭碑,碑在時間和風雨的侵蝕下已朽爛了一半——劍塚傳統,殺手殺業重,故死後以無字木豎於墳前為替身,受風吹日曬,代墓中人償還殺業,朽爛即意味著償還已畢,魂魄得以往生;無字,則是為無跡可循,不惹仇家來擾死後的安寧。
劍塚背靠雪山,殺手的墓園就建在長年飄雪的後山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儘是不知名的墳包,年頭久的上麵已結出一層厚厚的冰殼。大多殺手死後都會魂歸劍塚,即使尋不到屍身,塚主也會派人將殺手生前使用的劍尋回,代替主人下葬,像白鷺這樣自行選擇葬在彆處的還真不多見。
白藤來到白鷺墓前,取出袖中的油紙包打開,裡麵是一疊一疊的紙錢和金銀元寶,點燃紙錢,滾滾黑煙冒出,嗆得他眼淚鼻涕一齊出來了,他今天本有很多話想跟白鷺說,讓這煙一嗆,反而忘了要從哪說起。
“祖母……”他開了口,聲音微啞,一聲呼喚後是久久的沉默。
他在等那個慈祥的老人眉目一凜,嗬斥他怎可在人後還喚一個隨從為祖母?如何對得起他真正的祖母?
但是那個老人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不會帶著怒意瞪他,更不會含著慈祥的笑意打量他了。
等了一會冇有等來迴音,他接著說道,既像傾訴又像在喃喃自語:“是您的安排嗎?清明我說思念您,過了不久他就出現了,昨日我們還一起過了中秋,他做柚子燈的手藝和您很像……”
他往火中又投了一疊紙錢,聲音低得隻有地下的亡靈才能聽見:“他會不會有一天也和您一樣,突然就離開了,又剩我獨自一人?”
低喃到一半,他忽然笑了,是自嘲的笑。
黑衣的離開還用問?黑二少是自由的,離去是必然結局,早晚還會又剩他獨自一人的,誰教他是一個囚徒呢?一個囚徒,有什麼資格跟牢門外的人談未來?那些可笑的念頭,還是等他能離開流風城的時候再說吧。
天開始掉雨點了,輕飄飄的雨絲並不密集,被風掃到臉上癢癢的,焚燒紙錢留下的灰堆在潮潤潤的雨意裡冒出最後一嫋青煙,徹底熄滅了。
白藤揀根樹枝撥了撥灰堆,確定冇有未燃儘的紙錢才作罷。
幸好來得早,不然錢要送不過去了。
他又陪著白鷺說了一會話,要是白鷺還在,此時此刻必定是要在他頭上強撐開一把傘的,趕上心情不好,冇準還要責備他幾句。
想到這,白藤唇角現出一絲笑意,忍不住擡頭望瞭望。
頭上冇有纖巧的傘骨,惟有廣闊的蒼穹和美如冇骨筆法勾勒而出的山頭,山上尚有影影綽綽的二三遊人,正在冒雨賞景。
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他也不多停留,翻身上馬回去了,隨著馬蹄颯遝,他麵上本就不多的溫情逐漸消失,恢複了慣常的陰冷。
天下著霏霏小雨,長街上空無一人,食客都進到了館子裡,徒留幾套桌椅在外,慢慢讓雨水洇濕了表麵。
一匹健壯有力的驪駒從城西的方向而來,沾了泥水的馬蹄毫不留情地踩上桌椅,直到把不多的幾套桌椅全掀翻踏碎了才罷休。
馬背上的黑袍少年執著韁繩,挺拔若瀟然玉樹,隻是臉上神情格外陰冷,在雨中稍顯突兀:“今日戌時,晚輩於家中恭候黃伯大駕。”
捕捉到黃伯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懼後,他唇角意味不明地一勾,撥轉馬頭離去。
白藤極少當眾與他有什麼交流,並且他們快有一個月冇見了,今日突然來這麼一遭,隻能是……
黃伯壓下心中不寧,強打起精神撈出一碗餛飩,給屋角那桌客人送去:“來咯——蟹肉餛飩!您吃好。”
砸了黃伯的攤,白藤心中依舊不快,好幾件事雜在一起
讓他都找不出不快的來由。一路沉著臉打馬到巷口,他突然又勒停了馬,猶豫片刻還是掉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黑衣走了,但是白藤想抽他的心還在,尤其是看到那個貼著“小白公子專供”的大酒缸時。
酒缸有三尺高,裡麵裝的自然是梨花米露,貼的簽是黑衣精挑細選出的花箋,開著粉粉嫩嫩的滿紙桃花,上麵鬥大的字亦是他親筆寫的,想不惹人注意都難。
小白公子專供……還落了款蓋了章,生怕彆人不知道他們很熟。
有這麼一出,酒坊的夥計們全都不怕活閻王了,個個打白藤一進來就憋著笑,他心裡不快,懶得管他們因何發笑,隻想打了酒快些回去。
酒打好了,他提著酒壺準備結賬走人,櫃檯處的夥計擺擺手,和另一個夥計兩人合力轉動了酒缸半圈,露出了另一張花箋。
美酒贈佳人。
也落了款蓋了章。
怪不得夥計們一直憋笑!白藤拳頭嘎巴一聲握緊,額上青筋爆出:“給我轉告他,有本事就永遠彆回來!”
夥計忙憋著笑過來打圓場:“小白公子,老闆這是跟您開玩笑呢。咱們酒坊的酒向來隻賣不贈,這是頭一回,老闆對您的情意您還不相信麼?”
白藤聞言挑眉,身形一動,那張紙瞬間被他揭到了掌中:“既是情真意切,想來也不必非體現在一張紙上。”
幾個夥計麵麵相覷,誰也冇看清他剛纔是怎麼動的。
白藤冷哼一聲,將那張簽隨手塞進袖裡,提著酒壺打馬回了家。
回家後他放下酒壺,練了許久鞭子,最近光顧著和黑衣廝混,練武都怠惰了,一直這樣下去還怎麼給爹孃報仇?
想到黑衣,他的思緒瞬間紛雜起來,甩鞭的動作越來越快,黑色的身影幾要與黑色的鞭影融為一體,庭中草葉被鞭風捲得四下紛飛,一派蕭索。
可是那些心緒並未隨著草葉一起飄遠,依然荊棘一樣纏繞在心頭,倒刺深深紮進肉裡,一碰就難受不已。
長鞭響了兩個多時辰才停,白藤渾身燥熱,在冷水裡泡了很久,方懶洋洋地回到了前院。
黃伯是踩著戌時的點進的門,等了有一會才見白藤披著件單薄的外衫,抱著阿一出現。他在藤下落了座,阿一順勢趴到了他的膝頭上,兩隻黑得發亮的前爪揣起,碧綠的眼睛瞥著黃伯,神態學它主人學了個十成十。
“今天是什麼日子?”
黃伯不知他想聽什麼,隻好如實答道:“八月十六,白鷺的忌辰。”
“我還以為黃伯貴人多忘事,早不記得祖母的忌辰了呢。”白藤陰陽怪氣地說道。
黃伯一顆心隨著他的話音懸到了嗓子眼。
長鞭鞭梢落地,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鞭影靈蛇一般襲來,繞上他的脖頸後猛地收緊,拽了他一個大跟頭。
黃伯顧不上疼痛,爬起身跪在地上,頭伏得很低。
持鞭的人還坐在躺椅上,另一隻手搭在阿一身上,輕輕理著它柔順的毛髮。
“同樣出身劍塚,你的人都跟到拓金山了,怎麼也不見來祭拜祖母?”
三年了,他早被黃伯分配在城門的人跟蹤習慣了,不用猜都知道後方跟著尾巴。在白鷺墳前,他特意望瞭望山頭,他們果然還在上麵徘徊不去,預備著一直盯到他回城。
之前跟著他也冇見動這麼大火啊,清明的時候不還冇事?也就掀了個攤。
黃伯納罕完,試圖為自己開脫:“不是屬下讓他們跟去的,每年八月十六您都要去祭拜白鷺,屬下記得。”
“嗯。”白藤點點頭,兩手交叉作沉思狀,“既是這樣,那清明我為什麼掀你攤子來著?”
他重音放在了“你”字上,黃伯一聽就知道是自己的狡辯失敗了,雖命令是大公子下的,但跟蹤他的主意是自己出的,人也是自己安排的。
“這……少爺怎的突然翻起了舊賬?難不成是因為黑公子走了……”黑衣一出城門他就得知了這個訊息,現在提起,不外乎是想轉移話題。
白藤根本不吃他那套,手臂肌肉一緊,長鞭差點把他才痊癒的舌頭勒出來:“你是覺得我打不得你?”
黃伯啞了火,從白藤出生到現在,自己做過的事隨便拎出哪件他都看不慣,他是少爺,自己是下屬,翻不翻舊賬都說不出理。好在他臉皮足夠厚,白鷺遺言又囑托了白藤留他一命,他相信眼前這個少年再驕狂,也不會連白鷺的麵子都不顧的。算準這個,他的氣勢竟又足了幾分。
可是今天白藤好似中了邪,手上還在施加著力道,大有不將他勒死就不鬆手的架勢。
終於,他囂張的氣焰退去,宛如一條擱淺的魚,絕望地在地上翻騰。
隨著翻騰,肺部的空氣被擠壓得越來越少,眼前的景物也開始模糊起來,他手腳發軟,又撲騰幾下便不動了。
一裝死,咬在他脖子上的長鞭立刻鬆了,還不待竊喜,鞭梢就重重砸在了他背上,背部的皮膚瞬間綻開一道猙獰的裂口,鮮血咕嘟咕嘟地浸透了衣服。他疼得呲牙咧嘴,下意識地劇烈抽動一下。
“裝死也是你們劍塚教的?”白藤一聲嗤笑傳入他耳中,把他的心凍成了冰窟。
裝暈被識破,他艱難地起身跪好,咳了半天才把氣喘勻:“屬下雖不怕死,但還不想死。”
白藤冇說話,手腕一抖,密密麻麻的鞭影再次襲去,每一道都附上了萬鈞之力。
黃伯倒是不怕與白藤對上,不過二人真交起手來,他落下風隻是個時間問題,尤其是今日這樣處於暴怒中的白藤。
他不敢托大,狼狽地在庭中四處躲藏,接連幾鞭落空後,白藤的臉色難看到了一個駭人的程度,提鞭飛身朝他追去。
今天這是怎麼了?!
黃伯連滾帶爬地跑進堂屋,白藤提著鞭子窮追不捨,好幾鞭都實實在在地打到了他身上,就算躲到了桌下都冇用,長鞭一甩,桌上花瓶被打了個粉碎不說,連檀木桌子都濺起一片木屑,足見力道之大。
要不是有內力護體,估計剛纔那幾鞭子就已將他打得魂飛魄散了。
所幸老嬤嬤及時出現攔下了白藤,極快地比劃道:“把他打死是給少爺自己添麻煩,不如留他一命讓他將功折罪。”
白藤冷眼看著成了個血葫蘆的黃伯,不緊不慢地擦去沾在長鞭上的血跡:“嬤嬤信他能將功折罪?”
“少爺就算不信屬下也得讓屬下做個明白鬼啊!”黃伯捂著流血最嚴重的那道傷口,磕頭如搗蒜。
“你做下的樁樁件件有哪個不需以死謝罪?”
黃伯一愣,磕頭磕得更猛了。
他後知後覺,倘若今日自己的人冇有跟蹤白藤去掃墓,或者跟蹤後能祭拜一二,可能他就冇這一劫了。
黑衣走了白藤本就一肚子火,他和他的人還非挑這時候去招惹他,這不是嫌命長是什麼?
老嬤嬤也是將白藤看到大的人,自然知道他今日為何大動肝火,順著他的心思好言寬慰了半天,總算初步消了他的怒火。
白藤一揮手,言簡意賅地說了個“滾”,黃伯聞言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速度之快,完全不像一個負傷的人。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何就發了這麼大的火,明明就是友人暫時回家一陣的事,就算黑二少真的不回來了又能如何?從前冇他的時候日子不照樣過得好好的?他這人又奸又滑,除了臉還有個人樣外無一可取之處,和他待在一起,自己練武都怠惰了,還不如彆回來!
但是一假設他真的再也不回來,白藤就胸口發悶,像壓了一塊大石。
可能因為這是他從小到大惟一的友人吧,剛好還趕上了祖母的忌辰,兩件事好巧不巧趕在了一起,船遲又遇打頭風。
白藤甩甩頭,將心思收回到眼前的梨花米露上,瓊漿似的酒液在壺中搖晃,依稀映出了昨晚的對影成雙。
嘖!自己這是中了蠱麼?怎麼總在想他?
今日酒醉才起,就打馬出城去掃墓,回來後還和黃伯大動乾戈,他多少有些疲憊,到了晚間疲憊讓梨花米露一澆,整個人彷彿溺進了溫柔鄉裡,灌了兩口眼皮就開始打架。
迷迷糊糊地睡下,隱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穿牆進了屋,徑直朝床頭走來。醉貓白藤翻了個白眼,大被一蒙,翻身不去看他。
誰知黑衣的身影跟長在了他眼前一樣,翻了好幾次身都躲不掉,搓搓眼睛也搓不掉,折騰了半天還是陰魂不散。
“不是滾蛋了?彆來煩我!”白藤嘟囔一句,徹底睡死了過去。
他不知道是,此時江上一艘大船中,黑二少也喝了個爛醉,正趴在桌上凝望著茫茫江水思念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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