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相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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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
亦邪鳥這一去就冇再回來,白藤等得不耐,親自去找了他們一趟,不料五個人折騰半天依舊隻揪到了四個,剩下的四個死活找不到,隻得等冬至白藤去給白鷺送餃子時引蛇出洞。
冬至,清晨的流風城終於迎來了今年的初雪,不大的雪花細細碎碎地鋪上了街道、屋簷,讓長街上闌珊的燈火一照,閃著碎銀般的鱗光。
江南的雪從來不驚人,隻有一派醉人的風流婉轉,像船孃手裡的琵琶弦,輕且緩,續續地飄落,怡然溫柔……
霏霏的雪也飄落到了江麵上,此時黑衣正裹著一襲雪白的狐腋裘立於船頭,他無心賞雪,心思全在飛速行進的大船上。老管家陪他一起站在雪裡,儘心儘力地為他撐著傘,既不讓雪沾到他身上,又不教傘沿礙了他的視線。
黑衣是算好時辰出發的,無論如何,今日天黑前必定能趕到流風城與白藤相聚!可是現在陰沉的天色總讓人有種時既昏的感覺,即便大船已乘奔禦風,他卻猶嫌不夠快。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感受到了他的焦急,船一路順風順水,在差一刻午時的時候就靠了岸,碼頭早有酒坊的夥計來迎,他們誰都冇有聲張,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要給白藤一個驚喜。
到中午,雪已經小多了,不過仍有零星的雪片飄落,江南的雪存不住,一上午的時間早融成了一地泥水,好在不至於結冰,不然馬都跑不起來。
途徑黃伯的餛飩館時,黑衣突然叫停了車,馬車在道旁白牆的陰影下停住,黑衣撩起車簾,深情款款地望了過去。
白藤今日似乎冇有騎馬,細碎的雪片梨花般飄落,落上他的肩頭久久不化,長鞭在他勁瘦的腰上繞了幾繞,還垂下長長一截,與他腦後高高紮起的馬尾一同飄搖在北風中,一襲黑袍,一身陰鬱。
他冇有披裘皮,身上穿的甚至還是深秋時節的衣袍,單薄的背影在白茫茫的天幕下顯得有些伶仃,但黑衣一看便知,這飛揚跋扈慣了的人是剛剛砸了黃伯的餛飩店,也不知這回怎麼動了這麼大的火氣,不僅館子外的桌椅傾倒一地,連館子裡都是一地狼藉,灶台上的乾蝦、芫荽、紅油等一乾物什散落一地,不少都飛出屋外混入了雪泥裡,大冷天的飄出好遠辛香味。
黑衣不顧道路泥濘跳下車,解下身上狐裘兜頭蓋住了白藤。
白藤本就一肚子火,扯下兀然出現在頭頂的狐裘即將發怒時,他看到那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從夢中回到了眼前,正微笑著同黃伯問好。
他一時語塞,拎著尚帶黑衣體溫的狐裘茫然無措。
黃伯狼狽不堪,黑衣的出現正好給他解了圍,他尷尬又不失慈祥地笑了笑,彷彿一個關心孫輩的和藹老人:“黑公子回來了!雪天道滑,讓小白帶你先回去吧,我晚上去給你們包湯圓吃。”
黑衣和黃伯客套了幾句,在他旁邊的白藤趁機做口型說了一句話,黃伯讀到後眸光一暗,冇多說什麼就回去收拾了。
黑衣目送著黃伯回到館子裡後,轉身將心思放回到白藤身上,見他衣裳單薄,他習慣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果不其然,又是冰冷冰冷的死人手!
他從他的手裡扯過狐裘披到他肩上,笨手笨腳地繫了個亂七八糟的結。
“熱。”白藤一擺手想要躲開,卻被他攫住了手,牢牢地包在了自己掌中。
白藤骨架小,手也比黑衣的小了一個半指節,被他包在掌心裡焐著剛剛好。
“不多穿點,凍壞了我的藤喵喵怎麼辦?”
剛賤兮兮地說完,他自己就凍得打了個噴嚏。
白藤抽出手,三下五除二地解下狐裘披回了他身上,同時不忘嘲諷他:“也不知是誰會被凍壞。”
才脫下狐裘一小會,黑衣就凍得兩腿發僵,現在溫暖重回身上,他還真有些捨不得再脫。
於是他直接把白藤拉進懷裡,用寬大的狐裘把兩個人都裹住了,這樣就不冷了,而且還親密!
雪花在二人頭頂積了薄薄一層白,黑衣藏在狐裘裡的手虛虛攏住白藤腰身,頗認真道:“我好像看到了七十歲的藤喵喵,你說咱們這樣算不算變相的白頭?”
他的聲音不大,但也冇有刻意壓低,話隨風入了行人的耳,他們紛紛停下腳步側目,打量著這對形同愛侶的男子。
不待白藤發作,黑衣先一步把他的頭往自己肩上一按,攏在他腰上的手臂收緊,半拖半抱地帶著他朝馬車去。
白藤在他手裡掙紮:“再發瘋就滾回去!”
黑衣不撒手,迴應得理直氣壯:“我的藤喵喵怎能隨意教人看去?”
車停得不遠,等白藤從黑衣手裡掙紮出來已經到了車下,街上仍有大膽的行人探著頭投來好奇的目光,白藤嫌丟人,剜了他一眼後就躲進了車裡。
這一眼彷彿剜在了黑衣心上,剜得他心中春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滿腦子都是白藤那一眼的嬌嗔與萬種風情。
藤喵喵在撒嬌!三個月不見真是越發可愛了!
白藤要是知道黑二少情人眼裡出西施能出到這等地步,非一鞭子把他抽回浮日城不可。
車上的燎爐裡燃著紫香,那是紫藤莖埋在煙炱裡製成的,燃起來既香且暖,二人頭上的薄雪一進來就被烘融了,露出黑漆漆的發頂。
黑衣緊貼著白藤坐下,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焐著,一邊焐一邊問他:“今天道這麼滑,你怎麼冇騎馬出來?”
“進城門後突然想走走,放它自己先回去了。”白藤懶洋洋地靠在軟枕上,任黑衣黏黏糊糊地在他掌心蹭來蹭去。
他這樣子倒是像阿一,撒嬌的時候就喜歡在人手上蹭來蹭去,蹭完手心蹭手背,滿臉享受。
想到阿一,白藤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還冇有取名的綠毛龜,他順手掐了掐黑衣白嫩嫩的臉頰,問道:“不是說你取了字?什麼字?”
藤喵喵還記得這件事!黑衣大喜,麵上還是佯裝淡然道:“其紑。你以後可以喚我——‘其紑’。”
白藤想了想:“‘絲衣其紑’?”
“冇錯。”
真不愧是織造世家想出的字,綠毛龜就叫其紑了!
黑衣不知道白藤在想什麼,殷勤地把他那隻暖熱的手塞進了狐裘下麵,然後包住他另一隻手開始暖:“我走了三個月,姓黃的冇有再出什麼幺蛾子吧?”
一提黃伯,白藤瞬間來了精神,一掃先前懶洋洋的樣子:“他倒是想出,可惜每回都正好被我撞見~”
他簡略給黑衣說了黃伯找人去他酒坊鬨事的事和黃伯手下少了的四個人——少了四個人是他今天早上剛發現的,還熱乎著。
先前大家誰都冇往少了四個那去想,皆以為是藏得太深,月緒等人不得不日夜加倍用心尋找,不料今早白藤出城時,意外發現了大變動。
黃伯知道他每年冬至都要一早去給白鷺送餃子,為了不被髮現人數有端倪,他特意調了人去西鸞門湊數,殊不知這一番調動已被月緒等人儘收眼底。好巧不巧,從邶風門調的這人之前是在涷瀧門守著的,白藤認識他,一看到熟悉的臉,他瞬間就猜到了是怎麼一回事。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在拓金山下特意兜了個小圈,從背後抓了他們一個正著,那兩人顧及白藤的身份,象征性地和他過了幾招便收手了,在他的逼問下,他們為了活命,將黃伯最近的動作統統倒了出來,正好證實了白藤的猜測。待他回城時,又在必經之路上遇到了早早等候在此的白華,主仆一番交流後,白藤便去了黃伯的餛飩館子。
當時離飯點還有一陣,外加雪天人少,黃伯的餛飩館子裡僅有他一個人在忙活,聽了白藤的嘲諷他負隅頑抗了一陣,最終用一句“屬下會在城裡保護少爺直到身死”成功惹得白藤火氣上湧,再然後的事黑衣就知道了,好好一間館子被從裡砸到了外。
得知白藤也冇有用午飯,黑衣直接讓老管家將車改道趕去了同記興,下車時,黑衣握著白藤剛暖和過來一點的的手死活不鬆,硬是擠作一團和他一齊下的馬車。
見兩人手牽著手一起到來,同記興的夥計早見怪不怪了,笑著將二人引去了上次那個包間。
吵吵鬨鬨地用過飯,再出門時,雪已經停了,雪後空氣凜冽,吸到鼻腔裡刺得鼻子微微作痛,但勝在清新宜人。許是因為相見的喜悅,**的流風城此刻都變得可愛起來,讓人忍不住棄下車馬,放緩腳步去仔細欣賞品味。
方纔席間,老管家差人去另取了一件烏雲豹的鬥篷來,因此白藤被迫披上了黑衣那件雪白的狐裘,他比黑衣要矮些,那件黑衣穿著正合適的狐裘披到他身上長及腳踝,正好把他整個人都裹了進去。
雪天人少,現在又正值午後,街上隻有三三兩兩零散的行人,黑衣將白藤擋在人少的一側,藉著暖手的名義,強行牽著他的手牽了一路。
黑衣走時,白藤屋前的桂花剛開,如今桂子敗落,蠟梅吐蕊,在雪後冰寒的空氣裡散著一股一股的冷香。阿一畏寒,大冬天的也不往外跑了,老老實實地縮在燎爐邊上貓冬,許是睡得熱了,兩人進門時它正四腳朝天地仰倒在地,發現有人來了才慢悠悠地改成側臥。見白藤伸過手來,它立刻警覺地背了一下耳朵,糾結一下又捨不得燎爐的溫暖,隻好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由著他抱。
白藤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冷的,到了冬日尤甚,擁有厚厚一層皮毛的阿一都嫌棄他,變著法地不讓他碰。今日他的手在路上被黑衣暖得火熱,雖進屋有一會了,但還不至於再度冷成冰坨,被他抱在懷裡的阿一不禁納悶,試探著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
抱著阿一,白藤的手心尚能保持一會溫度,手背卻一點點冷回去了,他知道阿一怕冷,短暫抱了抱它就把它放回了燎爐邊上。
貓這東西冇良心,夏天貪戀白藤身上的涼氣時,恨不能天天貼著他睡,現在到了冬天知道冷了,便能躲他多遠就躲多遠。
黑衣看著阿一的模樣,心裡直冒酸泡泡,他真希望自己能變成那隻貓,這樣的話他做什麼藤喵喵就都能依他了。
心裡嘖了一聲,他轉頭打量起了白藤的房間,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熟悉的梨花米露與薄荷糖。他開始往自己這邊撥弄白藤的臉,白藤不耐煩地擡起手要推他,嘴邊卻出現了一顆剝開的薄荷糖。
“怎麼剩了這麼多薄荷糖?莫非是太想我了不捨得吃?”
白藤嘎嘣嘎嘣嚼著薄荷糖,擡起剛放下的手重重揪了一下他的耳朵:“不是說糖吃完了你纔回來?我驗驗真假。”
不知是不是疼的,黑衣看起來很憂傷:“你也可以第一天就吃完的……”
“是麼?”白藤明知故問,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起來像是在捉弄他。
黑衣不管不顧地往他懷裡一紮,摟著他的腰,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草木淡香。
熟悉的略帶清苦的草木香……是真的回到藤喵喵身邊了……
白藤嫌棄地把他拎開:“又發什麼瘋?”
黑衣不依不饒地繼續往他身上貼:“‘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更何況咱們都分開三個月了。”
如進食的猛虎,他整個人都撲到了白藤身上,一手繞到他的背後摟緊他,另一手在他身上亂摸,臉埋在他頸間大力磨蹭,剛摸了兩下,他猛地一個激靈彈起來,老實地退到了一邊坐下,寬大的袖子心虛地遮住在腿腹間。
白藤不明所以,隻當他是怕捱揍,撲上來蹭蹭卻因為怕捱揍而猛然彈開的黑二少似乎還有點可愛?
“咳……那現在你想出流風城,是不是就能直接出去了?”黑衣轉移話題道。
“嗯,不過尚不清楚他們的深淺。”
“嗯……不如偷摸把他們都殺了呢。”
“是個好主意。”白藤麵不改色地讚了一句,方道,“他們奉命行事而已,四個加一起也冇那個老的噁心人,若要殺,不如直接殺那個。”
依黑衣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的作風,當然是將五個人一同送上黃泉更為靠譜,但是白藤並不喜歡跟這種小嘍囉動手,他懶得很,隻想宰了黃伯。
在回來的路上白藤已經簡略說了自己和黃伯之間的那場大爭端,黑衣明白他不好下手,於是主動道:“你不好動手,不如我替你來?”
黃伯是殺手出身,並且是當年的“第一殺手”,黑衣那點技倆在他眼裡根本就不夠看的,他能險些命喪於白藤鞭下,隻不過是因為白藤比他更厲害而已。光從為了挑撥他們下的本來看,他要是能有機會對上黑衣或他手底下的人,就算拚出老命也得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好好出一口惡氣。
白藤嫌棄地瞥了一眼手無縛雞之力的黑衣:“我暫時還不想給你收屍。”
遭了嫌棄的黑衣不但不委屈,反而還興高采烈:“我就知道藤喵喵心裡有我。”
三月未見,縱然每日有鴻雁傳書,黑衣仍然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跟白藤說,黃伯的事告一段落,他就嘰裡呱啦地說起了那信上未來得及說的瑣碎小事。
和黑衣呆在一起,時間就過得快了起來,在他那些尋常小事中,天不知不覺黑了下來,好像還冇說些什麼,一下午的時間就溜過去了。
黑衣回來了,又剛好是冬至,白藤不想鬨心,用唇語警告了黃伯少來礙眼,故而晚飯的湯圓均是出自老嬤嬤之手。老嬤嬤包了兩種,一種餡料是初夏采集的玫瑰,用蜜糖醃漬起來,包出的湯圓又甜又香,外皮都透著粉色;另一種是鹹口的,餡料裡加了筍丁和瑤柱,青翠的菜色在薄薄的糯米皮裡若隱若現,吃起來極鮮。
玫瑰的甜香混合著糯米的清香與菜肉的鹹香,隨著碗口不斷蒸騰的熱氣飄滿了不大的飯廳,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院牆外,各式花燈組成洪流,從長街一直流淌到了最為幽深的巷尾,照得整個流風城亮如白晝。
1絲衣其紑:出自詩經·周頌·絲衣——絲衣其紑,載弁俅俅。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兕觥其觩。旨酒思柔。不吳不敖,胡考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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