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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鬨劇
“什麼?!”
周北魚臉色變了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千真萬確!”周行一激動,嗓子有些破音。
他日日縱情聲色,早就被掏空了身體,再加上□□□□受傷以來一直鬱鬱寡歡、心緒低沉,本就不健壯的身體一下子更虛弱了。
或許是黑衣假扮的謙謙君子形象太深入人心,周北魚聽完親生兒子的話竟有了遲疑:“行兒……你當真冇做什麼招惹到他?有為父的麵子在,黑老闆不應袖手旁觀的。”
周行已經記不清宿醉的自己都說過什麼話了,他隻記得自己遇上了黑衣,然後近前去和他打招呼,結果剛拉了一下他就被他身後的小白臉擰斷了手。龜公把他送回家後,他暈了足有大半日才悠悠轉醒,對著床前焦急的爹孃,他腦中一片混沌,含糊應了幾句又痛暈過去了,當時周北魚隻當他不願說,便冇急著問來龍去脈,今日這一聽,帶給他的衝擊完全不亞於後來周行變太監的事。
被父親出此懷疑一問,周行委屈得很,就算記得清他也不會說自己乾的好事,更休提記不清,在他此時此刻的認知裡,自己就是一朵弱小可憐的小白花,而黑衣背後的白藤則是凶惡的大灰狼,不僅要掐斷他這朵小白花,還要連根都挖出來搗毀!
他添油加醋道:“孩兒見到黑兄想和他寒暄幾句,那人一見孩兒眼神就要吃人!然後孩兒拉了一下黑兄的手,他就擰斷了孩兒的手腕,還讓孩兒從此……從此……”
周北魚心疼自己骨血不假,可誰的兒子誰知道,周行的性子並非是個老實孩子,他給他收拾喝醉後搞出的爛攤子早收拾了不知多少回,這回連黑衣都冷眼旁觀了,估計是做出了極冒犯的事。
一邊是利益富貴,一邊是親生的兒子,舍了哪邊都夠肉疼,正巧一會留了他們吃飯,飯桌上自己牽頭問問緣由議個和,要是有誤會能解開最好,冇誤會的話……木已成舟,但求往後不再生新的事端。
打定主意,他用商量的口吻對周行道:“正巧為父留了他們晚上一同吃飯,一會席間將你引薦給他們,你不要輕舉妄動,自有為父替你做主,好不好?”
周行早料到父親會這樣和稀泥保住自己的富貴,然而他又說不出什麼,畢竟他和他娘一切吃穿用度都是父親賺來的,可就這麼輕輕放過,未免太委屈自己,他咬著牙,放在輪椅扶手上的那隻手攥成了拳,薄薄皮肉下的骨節形狀突兀怪異,像一個個崎嶇的荒丘。
“可是孩兒以後傳宗接代……甚至連人道都不能了,爹您真心對那個黑衣,連海上桃都能由他去摘,可他呢?他是怎麼對我的?這打的是您的臉啊爹!”他一氣,心裡對黑衣也多了幾分怨恨,直接呼起了他的名姓。
周北魚看似是商量,實際是在表明自己的決定,周行一時氣血上湧提出了異議,一下子令他煩得更厲害了,他在外伏低做小八麵玲瓏,最厭惡回到家裡還有人忤逆他,無論是妻妾還是子女!周行這一鬨讓他忍不住想起了前不久納的一個妾室,也是矯情愛哭鬨,後麵居然還做出上吊這種滑天下之大稽的事企圖吸引他的注意,最後下場當然是人牙子帶走賣了。
“你說的妓子到現在連人影都找不見,拿什麼證明是受人指使?你喝醉酒做出的蠢事還少嗎?!難道為父跟他從此斷交,你那東西就能長回來?”周北魚動了火,那點心疼蕩然無存,變得疾聲厲色,“他身邊那少年興許比他身份還貴重,得罪了隻怕吃不了兜著走!彆忘了我伏低做小打下這一片家業是為了誰,你們幾個但凡有一個爭氣的,都用不著我年過半百還操這個心!”
捱了斥責,周行臉色一陣陣發青,一言不發地單手轉過輪椅,一點點挪出門去。
他的身影繞過隔扇不見,周北魚重重歎了口氣,忽然他又想起什麼,趕緊轉頭往錦障裡看,確認裡麵兩人冇聽到剛纔的爭吵才放下心來。
平定了一會心緒,來祿也回來了,親自端著新的熱茶和點心進了錦障,點頭哈腰道:“公子,黑老闆。茶冷了,我來換一壺新的。”
黑白二人已經采完大半個園子的桃花了,頻繁地尋覓合適的桃花再擡舉胳臂剪下,黑衣著實累得不輕,眼睛和肩都有些痠痛,鼻尖額角也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但新采下的花經不住久放,從采摘到運送至酒坊一向是一氣嗬成的,中間不敢有任何耽誤。他冇搭理來祿,活動著痠痛的手臂看向白藤:“藤喵喵,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休息了誰給你拿筐?”
白藤的口氣一貫不好,即便是關心愛護的話語從他嘴裡出來也得變個味,黑衣心裡明白他是顧著自己,笑眯眯地用新剪下的桃花在他鼻子上一刮:“我的藤喵喵真好。”
白藤這次不僅揪住了他的耳朵,還狠狠擰了一下,然後立刻鬆了手,都冇有給他討饒的機會。黑衣隻好含著眼淚,委委屈屈地把花擺進花簍,接著伸剪刀向下一朵。
花簍裡的花碼放齊整,甜蜜的香氣已經剋製不住從未來得及完全綻放的花瓣裡溢位,隻溢位一點的甜香不甚濃,嗅起來和錦障圍裡的花香微有差彆,連白藤都不禁在想,這麼好的花釀成了酒,該是何等誘人?
天邊擦了黑,他們才一起出了錦障圍,黑衣怕累到他,不等淨手就先搶過花簍遞交給了綠蟻,他要觸碰白藤的臂膀,臨了又想起指尖還沾染著花汁,於是曲起指節,單用手背蹭蹭他的手臂:“可有累到?”
他的手養尊處優,皮膚白皙光滑,指節勻稱,手背貼上白藤墨色的衣衫時,雪白的掌心與被花汁染的緋紅的指尖共同顯出些女兒家的柔軟孱弱,彷彿才揉過胭脂。白藤讓這隻手激出點壞心思,戲弄他道:“累得很,不如你給我捶捶?”
不過是端了一個輕便的草筐並筐裡一筐桃花,哪裡就能累到?不說他平日裡使的那根長鞭,便是幼時那根小一些的鞭子使一個時辰都比端一下午花累。
黑二少這人,嬌貴得忒可愛。
黑衣果然信了他的話,真的淨過手在他的胳膊上揉捏起來,白藤故意繃緊手臂的肌肉,看著他明明捏不動卻不敢用力的樣子偷笑。黑衣不知道他的小動作,生怕把人捏疼了,垂著頭收著力道認真捏著,麻酥酥的感覺好像阿一在試探著踩上人的手臂。
二人正鬨著,周北魚帶著來祿過來了,遙遙一見黑衣在給白藤捏肩,他眼珠子差點瞪出來,連忙在迴廊轉角處站定,探著頭偷偷觀望那邊。
白藤不過是逗逗黑二少,冇真想使喚他,讓他捏了幾下手臂和一下肩就把他的手拿下來了,黑衣牽著白藤冰涼蒼白的手,一邊閒話一邊往外走,他指尖洗不掉的花汁紅豔豔的,眸子在燈火下閃動著光彩,猶如墜進了滿天星鬥。
周北魚一直隱在轉角後,他們剛繞過書齋,就差點與假裝疾行趕到的周北魚撞個滿懷。
“黑老弟,天色不早了,不妨留下用個便飯?我瞧這位公子也跟著忙了一下午,想必也餓了吧?”
黑衣襬手:“新摘下的花得快些送到酒坊去,我們先不留了。”
周北魚攔在道前不動:“黑老弟放心,府中廚子早做得了飯,隻等你們發話便可上桌,耽誤不了太久的。今日正好還購得幾條新鮮刀魚,清蒸最是味美。”
他冇見過白藤,不確定對方是否是流風城人士,來祿藉著上茶打探他的喜好也被他們婉拒了,於是他乾脆搬出了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來人都無法拒絕的江鮮。
黑白二人都愛吃辣的,清蒸雖不會失了魚的鮮味,但到底過於清淡了,且所謂的“鮮味”在白藤這種不愛吃魚的人看來和腥味冇什麼兩樣,刀魚細刺又多,誰要吃這玩意?
他懶得開口,由黑衣繼續推拒道:“今日實在冇空,改日我邀周兄到漁家去吃時令的全魚宴如何?”
周北魚見邀不動黑衣,便轉頭邀白藤道:“黑老弟忙著,那這位公子可有空?黑老弟的朋友就是我周某人的朋友,天色已晚,不如留下用個便飯。”
白藤被他的厚臉皮弄得有些煩躁,要不是看黑衣的麵子,他早一鞭子抽過去了,不對,今天出門冇帶鞭子,真是煩人!
他正要開口,一個聲音從樹後傳來,伴隨著輪椅壓過青石板上積水的聲音:“黑兄!”
書齋的另一邊正對蓮池,蓮池岸邊種了垂柳,天已擦黑,又下著雨,周北魚光顧著等黑白二人,都冇留神周行藏在一棵垂柳後。
他守在這裡有一會了,一聽二人拒絕了父親的晚飯邀請,趕緊就催促美婢把他推出來,同時一嗓子叫住了黑衣。
幸虧他守在這裡,不然二人拒絕完晚飯邀約就走了,這公道豈不是討不回來了?
周北魚眉頭一皺,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正好錯過白藤臉上一閃而過的厭惡。
他無奈,收起火氣招手讓婢女推他進廊中避雨,同時介紹二人認識:“這是犬子周行。這位是黑老闆的朋友,今日一同來摘花。”
白藤麵無表情地頷首,他身邊的黑衣笑得和善,一臉關切:“周公子這是怎麼了?”
“犬子……”周北魚還在斟酌著該怎麼說,周行已經搶過了話頭,咬牙切齒道,“黑兄有所不知,我前幾日被輕煙樓一個婊子咬傷了,人至今還冇下落。”
咬傷?白藤眉頭一跳,陰沉的表情漫染上困惑。
周北魚一直偷偷打量著他,見他表情不似作假,不由得皺緊了眉頭,訓斥道:“在客人麵前胡說些什麼?真是越發冇規矩了!”
黑衣示意他壓壓火氣,繼續關切地問周行:“三公子可有去官府查過賤籍女子名錄?輕煙樓應當也有一本名冊纔對。怕隻怕是有人故意要加害,凶手一旦逃入茫茫人海,那可就難尋了。”
他的表現是如此熱心大方,甚至還有幾分義憤填膺,連白藤都要忍不住相信他真的是不知情了,反觀他,抱著手臂立在黑衣身後,滿臉冷漠,惟有殘餘的困惑神情和眉心未消的一絲褶皺,才讓他看起來與此事並無關係。
周北魚的餘光一直冇從他臉上離開,見他們一個賽一個淡定,他心裡不免犯起了嘀咕。
而周行一聽黑衣如此關懷自己,心下更覺委屈,大倒苦水:“我第一時間就派了人去查,誰知道她前腳咬傷了我,後腳就被人贖走了,名冊上身份都給抹了!問贖她的人是誰,玉鸞簫那老鴇子閃爍其詞,到現在我除了知道這婊子花名叫吹香外,其他的一概不知。黑兄你手眼通天,你一定要幫幫我啊!”
他說著,眼睛一個勁往白藤身上瞟,白藤察覺他的目光,勾唇露了一個陰森的笑容回敬過去,一下就把他拉回了手腕被折斷那天。
周行一激靈,鼓起勇氣朝他道:“這位公子,那日在輕煙樓我們是不是見過?”
“哦?你說哪一日?”白藤抱著手臂,懶散地倚著廊柱,明明冇動,帶給周行的壓迫感卻越來越強。
周北魚直覺不妙,趕緊喝止:“行兒!休得胡言!”
周行嘴更快,幾乎是與他同時出聲:“上元後一日,正月十六,記得黑兄同我說話時,公子在一邊等候。”
白藤唇角帶起譏誚:“哦,原來那天的人是周公子,今日的你衣冠楚楚,言行有度,與那日所見大不同,不說我還真冇認出來~”
什麼叫衣冠楚楚?言行有度?與那日所見大不同?這逆子果然……周北魚震驚地看看周行,頭動了動,卻冇敢回頭再看白藤。
周行那日醉了酒,全然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忽視了黑衣瞬間斂起的笑容和瞳仁下露出的一點眼白:“所以那一日真是公子折斷了我的手?!”
“你那手斷得冤?”
周行冇料到對方會如此囂張,求助的目光落到了氣得渾身發顫的周北魚跟板起臉的黑衣身上。
到底是自家孩子,怎麼也得迴護一二,周北魚拚命壓住火氣,側身看黑白二人:“敢問犬子哪裡得罪了這位公子,要遭此橫禍?”
“既然令郎一定要說個分明,那周老闆不如問問令郎那天說了什麼?那些話我們可不好說。”這次開口的是黑衣。
一貫好脾氣的黑衣不僅板起了臉,甚至連稱呼都變了,周北魚心下越發恐慌,朝周行喝道:“你都說了什麼?快如實招來!”
周北魚隱約記什麼,心裡一陣發虛,但思緒仍一片混沌想不仔細,他一想,反正事都發展到這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隻管仗著那日醉酒嘴硬下去,不信爹還真能因為幾句醉話責怪自己!
“孩兒真的什麼都冇說!雖醉酒冒犯拉了黑兄的手,但孩兒並非斷袖,與黑兄也隻有兄弟情誼!”
黑衣看向白藤,白藤反倒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看我做什麼?周公子既想不起來,你不該提醒一二?”
周北魚的臉色隱隱開始發青。
“那我可說了……”白藤不介意,黑衣更不介意,他清清嗓子,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我怎麼記得你喜歡男人來著?怎麼突然想起往這來了?你身邊那位是誰?我好像冇見過,皮相倒是不錯,讓我認識認識唄。’”
“‘真是躲雨來的啊?我聽說你已經有人了,是這個嗎?還是你隨便拐到這來偷腥的啊?’”
“‘跟我說說唄,男人和男人是怎麼……’”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黑衣僅是複述那些話,連那日周行輕佻的口氣都未模仿,周北魚就已聽得麵色鐵青,一巴掌甩在了周行臉上:“逆子……你說的都什麼混話?!禮義廉恥都讓你學到狗肚子裡去了!!!”
他還欲教訓,黑衣竟拍拍他攔下了。
周北魚和周行均一時愣住,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惟有白藤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著廊柱,狹長眼眸微眯,一副看戲的姿態。
黑衣淡笑,口氣平緩:“周兄何必急著教訓三公子?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這一身習氣何嘗不是你縱容出的?若早有這一巴掌,想來也不至於三公子被人報複如斯。”
他杏眼微垂,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周行腿間掃過,意思十分明顯。
周行錯愕地看著他,顯然是冇料到他會幫自己說話,周北魚連連賠笑口中稱是,實際冇怎麼聽進這番話,滿腦子隻記著那一聲“周兄”。
黑衣繼續道:“那日三公子已吃過苦頭,我二人若有意追究,今日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他不再搭理周北魚,又轉向周行:“三公子,今日鬨劇皆是你咎由自取,可冤枉?”
周行懊喪地垂著頭,那隻好手緊緊攥著輪椅扶手,不言不語。
那日的話真是冒犯過了頭,他要是清醒著,就算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這麼放肆。現在二人如此大方表示不計較,倒顯得是他矯情了,更休提他下午在書齋中那番猜度,簡直是小人之心!
父子二人臉色一個紅一個青,一場鬨劇也差不多該收尾了,黑衣朝慵貓似的白藤伸出手去,對他俏皮一笑。
天完全黑下來了,雨還在下個不停,裹挾著雨氣的夜風吹動黑衣的白衫,廊中燈影照在他溫雅和煦的麵上,端得是一派光風霽月。
“天色不早了,我們還要趕去酒坊,先不留了。三公子托我的事我會派人儘力去查,若有結果,自然第一時間差人來知會。”
他撐開傘,牽著白藤走進風雨,兩個人行得不快,傘簷遮去了湊在一處咬耳朵的兩顆頭,獨被風往一處卷的衣襬搖曳得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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