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啞巴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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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婢女
“原來那架藤蘿還開過花,開花時什麼樣?後來怎麼又枯了?”黑衣一直以為那架上的藤蔓從始至終都是枯的,甫一聽白藤名字的由來,連帶對那架藤蘿都起了興致。
如果那架藤蘿冇有枯萎,到了仲春三月,一定是白藤身外的第四種白色。
白藤的口氣很隨意:“能什麼樣?紫藤蘿什麼樣,它就什麼樣,不過花是白的而已。以前都是祖母給它鬆土澆水,後來祖母走了冇人伺候了,自然就枯了。”
即便挑明瞭白鷺的身份,他仍冇能改了“祖母”這個稱呼。
“我之前以為你是跟了祖母的姓,現在才知道這名字的淵源在這裡。”黑衣枕在白藤肩上,對著他的側臉笑。
“祖母出身劍塚,按字輩排的確姓白,她和姓黃的當年都是劍塚頂尖的殺手。”
“劍塚?我似乎冇聽說過這個地方。”突然有了自己冇聽說過的地方,黑衣立刻坐起來了。
劍塚不僅平頭百姓知之甚少,放眼整個江湖都是相當神秘的地方,幾百年來江湖上你方唱罷我登場,惟有劍塚始終屹立不倒,連荒月宮裡的瘋子都得斟酌著應付,足見其強大。
而找劍塚殺手買人命的方法也簡單,隻要先找到幌子上印有月白色劍紋的商鋪,然後找掌櫃要來竹片寫下自己想殺的人的名姓,根據竹片上人的身份、數量等資訊掌櫃的會報出一個酬金,須當麵付清,隻能多不能少,也不能劃價,付清錢款後稍等上一陣,長則三個月,短則天,竹片上的人準保整齊出現在閻王殿裡,就算是皇親國戚也逃不過。弟子裡曾有好事的算過,貌似隻有當朝皇帝和他的兒女是砸錢劍塚都不會動的,至於彆的人,他們的性命在劍塚都不過是數字而已。
黑衣聽罷,臉上綻出一個瞭然的笑:“我知道劍塚為何長盛不衰了。”
“祖母透露過,劍塚背後似乎是皇帝,不過隻是她閒來胡亂猜測罷了,作不得真。”白藤睨他一眼,似是在證實他的猜測。
黑衣對劍塚和皇家那點小九九冇興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聽完這麼多用手指頭都能想到,劍塚是皇帝在江湖的眼睛,觀望江湖動靜的同時也幫他做上不得檯麵的臟事,作為回報,皇帝予劍塚以庇佑,至於死在劍塚殺手劍下的那些皇親國戚,誰又知道真就是仇家出的價呢?
他纏著白藤接著他們來到流風城往下說,他想聽結識他之前發生的一切,想聽老嬤嬤、阿一、他身上的傷疤、那一池子錦鯉、案頭的《詩經》……
想聽的太多,白藤瞪了他一眼,才接著先前講的往下續——
白鷺和白霜吊了一個多月的精神終於在來到流風城後得以暫時放鬆,極罕見地睡到了日上三竿,醒來時天氣依舊凝著水汽,他們梳洗了,匆匆趕在雨下起前出了門,來到城北。
城北是窮苦人家聚集的地方,有一整條巷子都擠滿了插標賣首的人,他們有的是自賣自身,還有不少是賣妻鬻子的,一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人占據了狹窄的巷子,散發出濃鬱的酸腐氣味,熏得白鷺打了個噴嚏。
管家一皺眉,攔她道:“這裡亂七八糟的,衝撞到就不好了,不如我和黃大哥來挑,夫人先去邊上坐坐。”
“自己家的仆婢,還是自己挑的使喚著順手。”白鷺擺擺手,麵色如常。
做殺手的什麼苦冇吃過?為了刺殺目標暫時混在叫花子裡也是有過的,隻是二十年來陪著祝星棲錦衣玉食,難免把自己慣嬌貴了。
管家見狀冇再說什麼,走到二人前麵,警惕地逐一審視他們。
來了華冠麗服的貴人,巷子裡的人好像見到了救星,紛紛打起精神湊上前,七嘴八舌地吹噓著自己,細聽去,竟不止有流風城的口音,天南地北的口音雜糅一處,吵嚷得很。
“尊貴的夫人行行好吧!我上有老下有小家裡實在揭不開鍋了!隻要十兩銀子我給府上當牛做馬一輩子……”
“夫人我老漢兒死了,十五兩銀子買口薄棺葬了老漢兒,我和婆娘兩個都去府裡伺候……”
“夫人你瞅他們那埋汰,我介兒子多乾淨,跟您說吧老機靈了!今年十歲,隻要三兩銀子!”
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白鷺卻彷彿聽不見一樣,冷淡的眉目巍然不動,緩步走至巷子一半,纔在一個女人身前停住腳步。
這個女人看著比她蒼老不少,不像其他人那樣猥瑣諂媚,一言不發地站在一個男人身邊,她的鬢髮有些蓬亂,裸露的手臉上帶著毆打留下的淤青,雖形容狼狽,但她身上破舊的衣裙依然整潔,裙襬手工繡上的花卉也很好看。
看起來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家裡就得有這樣的人打理纔有活氣。
白鷺問她:“叫什麼名字?都會做什麼?”
女人張張嘴,卻隻發出了嘶啞的嗬嗬聲,竟是個啞巴!
察覺到對麵的訝異,她臉一紅,重新垂下了頭。那個男人按在她的肩上的手用力一捏,提拳就要揍。
“放肆!”管家攔下他,嗬斥道,“夫人麵前也敢動拳腳?!”
男子點頭哈腰,笑得諂媚:“夫人恕罪,夫人恕罪……這是我內人,叫蘭花,什麼都會做,隻要五兩銀子……三兩也行!”
白鷺不理他,繼續問蘭花:“會寫字嗎?”
蘭花紅著臉搖頭。
“你能聽見我說話,想來不是天生就啞,是後天的?”
蘭花恐懼地瞟了一眼男人,不敢出聲。
有個好心的年輕女人看不下去,小聲道:“她是被她男人打的,打得發高燒也不給她治,差點命都冇了,幸好命大活下來了,就是以後不會說話了。”
她說話帶點口音,不過不影響聽懂,那男人當著白鷺不好發作,惡狠狠地瞪了這個多事的女人一眼。不料那女人即刻回瞪過去,潑辣地罵道:“短命龜兒!瞪我乾爪子?以為我是你婆娘?賭輸錢就打婆娘,你龜兒啷個算男人?”
男人讓她罵得麵紅耳赤,扯了蘭花就要走。
白鷺眉一擰,管家立刻攔下他:“站住!”
她轉頭問那熱心腸的女人:“你方纔是說他喜歡賭博?”
“豈止愛賭?輸完回家就打人,輸得家裡都乾淨了就賣婆娘換錢。”
白鷺眉擰得更緊了,從荷包裡掏出一塊銀子砸在男人臉上,男人忙不失疊地爬到地上去撿,卻連手帶銀子都被踩在了一隻繡靴下,被踩得筋骨欲碎。
“這是五兩銀子,以後她跟你什麼關係都冇有,彆讓我再看見你。”
她擡腳不再理會哐哐磕頭的男人,拉了蘭花粗糙的手一邊往巷子外走,一邊淡聲道:“不會寫字也無妨,日後我孫兒習字時,你跟著一處學便是。”
她帶著新買下的蘭花回了家,黃雙和管家則去市集尋覓合適的鋪子,他們已經商定了,旁人若問起,便說白鷺是死了兒子兒媳,帶著孫兒到這裡來頤養天年的,黃雙則是她兒子的友人,陪同過來替友人照料剩下的一點血脈。
白鷺帶著蘭花上了馬車,蘭花是啞巴,暫時溝通不出什麼,於是她就單方麵給她分派要做的事:“家中人不多,隻有我和我的孫兒,孫兒還小,有個奶孃照顧,斷了奶我會照顧,你隻管將家裡打掃乾淨,按時洗衣做飯即可。家裡房間多,就你一人也不必全掃了,隻掃主臥、正堂、飯廳和一間廂房即可,日後小少爺開了蒙,再把書房加上。”
蘭花點頭,一一記下。
“你現在是我府裡的人,自然不必再擔心被你那男人纏上,他若敢來纏你,隻管告訴我。”
白鷺的表情始終淡漠,從看見她開始,蘭花隻見她的眉動過一次,但她對她的恩情,她冇齒難忘。
“不必拜我。”白鷺目不斜視,僅擡手阻擋,“我要的就是用心,對我用心、對我孫兒用心。”
蘭花眼含熱淚,用力點了點頭。
回到家,白鷺讓奶孃帶蘭花下去梳洗,自己抱了小白藤來哄,她看見小白藤就好像看見了自家那個溫柔靈巧的小姐,祝星棲打出生起就冇了娘,一直由她貼身保護著,不是女兒勝似女兒,她的孩子於她而言,自然也是親孫子一樣疼愛到骨子裡。
她輕輕拍動著繈褓裡的小白藤,一向淡漠的眉眼難得漾滿溫柔,小白藤不哭也不笑,已經長回肉的小臉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不時擡起藕節似的小胳膊,試著觸碰她的臉,很快,隨著她輕柔的拍動和低聲哼唱的歌謠,他慢慢閉上眼,乖乖進入了夢鄉。
白鷺指腹虛虛撫摸過睡夢中孩兒光滑的臉頰,這張小臉還極稚嫩,但已和她記憶中祝星棲兒時的臉有了七八分重合,長開以後一定會是個極漂亮的小公子。
模樣隨了娘,那估計性子是隨了爹吧,一路上哭鬨的次數屈指可數,見了生人也不怕,很有薛聿沉穩的樣子。
白鷺搖著搖籃,腦海中一會是祝星棲夫婦,一會是小白藤,想著想著,她眼角就泛出了淚,唇角卻勾著笑。
“夫人。”
奶孃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白鷺的思緒,她佯作捋起耳邊碎髮,揩去了眼角一顆淚珠,轉過頭來打量跟在奶孃身後的蘭花。
蘭花洗去一身狼狽,綰髮更衣,身上大大小小的青紫上好了藥,散發出一股清苦的藥香,她的模樣很周正,重新梳洗後看著也不那般過分蒼老了,倘若當初跟的是個疼愛她的男人,想必如今也能風韻猶存。
“多大了?”
蘭花比劃:“四十九。”
四十九,比白鷺大八歲,但還算不得老。
“嗯。快中午了,先備飯吧,揀你拿手的做就行。”
蘭花領了命,福身退下。
黃雙回來時,飯廳已擺好一桌熱氣騰騰的菜肴,菜肴不甚精美,可也氤滿了家常煙火氣,白鷺冇有等他的意思,已經端著一碗白瑩瑩的米飯先行用了起來。他回來,伺候在一邊的蘭花又盛了一碗飯端上,黃雙多打量了她幾眼,等她下去了才夾起一筷子圓菜,隨口道:“模樣倒還不錯,可惜是個啞巴。”
白鷺淡漠道:“啞巴纔好,不會說不該說的話。”
她冇彆的意思,黃雙卻聽得漲紅了臉,訕訕地換了話題:“今天我們看中了一家鋪麵,在麟當街,鋪麵外頭也寬敞,要是以後生意好,還能在外頭再擺幾桌……鋪麵長寬約莫兩丈半,周圍鋪子也多,挺熱鬨的……”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半天,白鷺始終冇什麼表情,彷彿心思都在飯上。又沉默了一會,黃雙終於鼓起勇氣道:“你能不能借我五百兩銀子?我想盤下這間……”
白鷺掃他一眼,多年殺手生涯,導致她眄人時的目光十分銳利:“兩丈半見方的臨街鋪子要五百兩?王城都不見得這麼貴。”
黃雙神色複雜,半天不吭聲。
他不說話,白鷺就繼續夾菜吃飯,吃飽了把碗一放,帕子抹淨唇角就要去看望小白藤。
“師姐……”黃雙叫住她,搓著手眼睛亂瞟,“鋪麵隻要二百兩,但空蕩蕩的鋪子,總要添置桌椅鍋灶,而且……我也不能一直賴在你這裡,我看北邊有間瓦房還不錯,我一個賣餛飩的住那也合適……”
他目光躲閃,有些不敢看白鷺。
祝星棲的事始終是他心裡的疙瘩,有這麼個心結在,他想這個師姐一定是怨恨他的,她一貫的冷淡現在在他眼裡也全成了愛搭不理,一個多月了,他還是不敢主動張口說太多話,似乎變成個鋸嘴葫蘆,他的錯就能翻篇似的。
其實事已至此,怨恨他又有什麼用,何況荒月宮想滅雲陵山莊的門,總是會有辦法的。往事不可追,當下最要緊是好好撫養小白藤長大,與此事相比,什麼都可以先放一放。
他心思太重,白鷺懶得解釋什麼,直接取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交給他自己去兌,也冇有提還錢的事,隻淡淡道:“既然是來幫襯著照料故人之子的,無事就多過來幫忙。我還要哄藤兒午睡,你自便吧。”
外麵下著淅瀝秋雨,蘭花撐著紙傘候在門外,見白鷺出來,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及進了月洞門後繁複的迴廊,她便收了將將濕了傘麵的紙傘,恭順地跟在白鷺身後。
“這家裡都看過了嗎?路可都認得?”
見她點了頭,白鷺冇再說什麼,直接揮退了她,此時她心裡莫名有些煩悶,很想一個人走走,臨了想想小白藤,不得不又打消念頭,無聲歎出一口氣,邁步回臥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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