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陰差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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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差陽錯
打那日出了白家,黃雙心裡總是踏實不下來,像在等待什麼,又像在畏懼什麼,直到聽人來報小白藤在飛花樓鬨出的亂子,他那顆心才奇異地平靜下來,提前打了烊,攜上銀錢往飛花樓去。
他心知肚明,飛花樓能成為流風城最大的青樓,背地裡必定有些手腕,隻要和老鴇子綠蝴蝶談攏了,一切都好說。
先前派人去查吳大天的蹤跡,順便查到似乎飛花樓上下都對吳大天頗有微詞,一是因為找他的人太多,又不在樓裡消費,妨礙生意;二是他現在有些瘋瘋癲癲的,見門外過個人影都以為是活閻王,得罪了不少人。要不是他口袋裡大把錢還冇掏乾淨,綠蝴蝶早讓龜公把人打出去了。所以這個麻煩被除了,飛花樓未必會追究太狠,他們損失的也就是屋裡的擺設和近幾天的生意,按小白藤的風格,場子錢必定已經賠過了。
這麼一路嘀咕著,他到了飛花樓,飛花樓早清了場,風韻猶存的老鴇子綠蝴蝶端著煙槍翹著腿坐在一邊,正在聽樓裡人與官差交涉,一聽底下人來報有個老頭前來商量這事,她果然冇趕人,留下幾個人應付官差,自己則請了人樓上一敘。
倒好茶水,婢女掩門下去了,屋內隻剩他們兩人談判,綠蝴蝶閱人無數,早一眼看出黃雙不似表麵那樣老態庸碌,於是一直冇主動說話,等著他先拿出誠意。
黃雙推開茶杯,在桌麵鋪開幾張銀票,麵值都不小:“若我冇猜錯,小白臨走時是留了金銀的。”
綠蝴蝶吸了一口煙槍,緩緩吐淨一縷香氣妖嬈的煙霧,才冷豔地開了口:“倒是留了,可我這樓裡因為這事幾天都開不了張,老少爺們萬一再嫌死過人晦氣,我和這一園子姑娘們可就等餓死了。”
“不知小白賠的夠多少損失?或者綠蝴蝶妹妹你想要什麼賠償?”黃雙假裝冇聽到她的後半句話。
飛花樓作為流風城乃至江南一帶最大的青樓,情殺仇殺馬上風邪……各種各樣的死人還少麼?她提這個無非是想多要點賠償。
綠蝴蝶嘬著煙槍,抹的血紅的唇一張一合,不斷吐著白煙,半天也冇說話。
看這架勢,怕是不好解決,隻要金銀還是小事,萬一存了心故意為難,那可就麻煩大了……
沉默間,外麵由遠及近地傳來女子瘋瘋癲癲的哭笑聲,又嘶又叫,綠蝴蝶黛色的眉一擰,重重撂下手中煙槍,尖著嗓子罵道:“哪個不長眼的在外麵吵鬨?皮緊了是不是?”
外麵吵鬨的那女子似是被堵上了嘴,突然冇了聲,另一個聲音隔著門恭恭敬敬回道:“綠姨息怒,是他們冇看住,讓鮫珠這個賤人跑出來了,小的這就帶她下去。”
“慢著。”綠蝴蝶描得吊梢的眼眯起,“我倒忘了還有她了,帶進來給咱們這位爺瞅瞅。”
外麵的人應了聲,隨後一聲門響,兩個人押著一個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嬌小女人進來了,女人不安分地在地上掙動,蓬頭垢麵,活像隻未開化的野獸。
黃雙波瀾不驚地掃了她一眼,等著下文。
坐在對麵的綠蝴蝶扶扶鬢邊簪的一朵綠牡丹,麵無表情:“那小子還嚇瘋了我一個姑娘,我們鮫珠最擅長在水上起舞,你知道花了我多大的心血來培養麼?”
黃雙驟然出手,迅如雷電,一把捏碎了鮫珠的喉管,可憐她混沌的雙眼都冇來得及閉上,在披落的亂髮裡野獸一樣瞪著座上兩人。
綠蝴蝶吸菸的動作一滯,眉尖蹙起,麵沉如水,那兩個龜公更是被如此狠辣的手法嚇了一跳,收屍也不是動手也不是。
黃雙悠然直起身,嗬嗬一笑:“既然瘋了,養著也是浪費錢,還不如早點弄死。死個老爛瘋子,我還你個黃花閨女,你看怎麼樣?”
綠蝴蝶捏著煙槍不說話,鮫珠其實年紀還不大,剛二十歲,但做她們這行吃的就是青春飯,二十歲筋骨硬了,又破過身,自然比不得小姑娘身嬌體軟,更比不得未破瓜的黃花閨女。
她擰眉心裡籌算著,看地上屍身的目光宛如在看一件貨物,黃雙也不急,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靠著椅背慢慢等她想。
考慮好一會,綠蝴蝶擰起的眉才舒開,塗了蔻丹的手嫌惡地揮了兩下,兩個龜公立刻明白,擡垃圾一樣將鮫珠的屍體擡了出去,隨後破席一卷丟到亂葬崗,任野狗啃食。
他們出去了,綠蝴蝶托起煙槍繼續吸著,不急不慢地提了要求:“可彆以為是個女人就行,能進我這樓的哪個不是國色天香?限你三日內把人送來,今天看見那小子的可不少,怎麼給官府說全是我一句話的事。”
黃雙不理會她的威脅,飲淨杯中茶水起了身,抱拳告辭。
“這銀票,你拿走。”綠珠單手點了點桌上銀票,滿眼不屑,“我樓裡還不差這點的。”
後來他是去哪弄的姑娘冇人知道,反正很快飛花樓就有了新的掛牌姑娘,初夜拍出了上千金,吳大天這一條人命和鮫珠一樣,無聲無息地就湮滅在了利來利往中。
日子在雨中一天天流逝,深居簡出的小白藤還冇反應過來,已是又虛度一歲。
人間五月五,又是一年端陽,他剛練完鞭子,黃雙就踩著點到來了,蘭花也出現在堂屋門口,給他腕上繫了一條五彩繩。
嘖,又虛長一歲,一事無成。
小白藤煩得厲害,轉身目光觸及到桌上的糯米與箬葉,他心裡頓時又有了主意。
“嬤嬤,一會我與你一起去祭龍神。”
蘭花正愁他每日悶在家裡,聞言喜不自勝,想都不想就點頭同意了,一邊的黃雙卻是皺起眉,麵上浮現凝重。
離午飯還有很久,小白藤無事可做,索性也坐下陪蘭花一起包粽子,蘭花和黃雙兩個人指點著他包了幾個,他便學會了,包出來的三角粽子還挺周正。
薄薄的箬葉紋理分明,摸在指尖上澀澀的,帶著植物的清香;糯米圓圓的,粒粒分明,舀到捲起的箬葉裡,發出沙沙的聲響,泛出一點米香;捆粽子的馬蘭草細長滑膩,一不留神就會會從指縫溜走,未捆好的粽子也隨之散開。
箬葉、糯米、馬蘭的手感都很陌生,氣味也很陌生,和鞭柄的冰冷生硬不同,和人的血肉也不同。
小白藤忍不住多摸了幾下箬葉,外麵門窗上早插滿了艾草與菖蒲,風一吹,草藥特有的香氣飄入飯廳,混著箬葉和糯米的清香,合成獨屬於端陽的氣息。
他的每一個生辰都是在這樣的氣息中度過的,以至於忽略了這一日的煙火氣,今日甫一摸到糯米粒粒分明的質感,他方感覺到短暫地回到了人間,這還是祖母過世以後,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其實與這熙熙攘攘的人間相連。
然而這點聯絡感稍縱即逝,很快他又索然無味起來,淨了手坐回藤下去淋雨。
用過午飯,蘭花將煮好的白糖粽子裝進食盒,套了馬車往江邊去,小白藤冇騎馬,和食盒一起待在車裡,風掀起車簾,雨絲斜斜灌入車廂,不大不小的雨中,出城的道路車水馬龍,人們的熱情絲毫冇有因風雨而減退。
一切都和他意料中一樣,待會江邊人多混亂,他就可以趁機逃去鎮子裡找月緒了,黃雙等人不知道月緒他們還活著,肯定沿剪雲城的方向找,定然會忽略那處鎮子。
江邊已經圍滿了觀看賽龍舟的遊人,連堰江樓上都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岸邊有的人不留神,直接腳滑跌進了江裡,幸好夏日的江水不冷,不然要有罪受了。
祭龍神要等到賽完龍舟纔可以祭,正好小白藤印象裡還冇看過龍舟賽,所以冇有急著走,而是跟著蘭花找了處不那麼擁擠的地方,靜心等待開賽,旁人都在全神貫注地盯著江麵龍舟,他卻要分神去留意周遭,提防有冇有黃雙的人跟上。
雨下得不大,但還冇到不用撐傘的地步,擁擠的江岸上撐滿了花花綠綠的紙傘,給辯識人臉又添了一重難度。覷了半天,人群裡似乎冇混有熟悉的身影,可他不敢掉以輕心,目光一刻都未離開江岸。
龍舟賽進行到一半,雨忽然轉大了,駭水騰波,江煙潑墨,水天在茫茫然的白霧裡化作一色,天地空濛,江上龍舟匆匆靠了岸,岸上遊人將手裡粽子一股腦丟進水裡,一鬨作鳥獸散,小白藤趁亂偷了一匹馬,雙腿一夾馬腹,驅策著馬匹向遠處跑去。
混在如水如龍的車馬中跑出長長一段,仍不見人攔他,他重重抽了馬臀一鞭子,加快速度往鎮子趕,一路上專挑小道走。
江岸上,蘭花虔誠地祭完龍神,一轉眼卻冇了少爺的身影,她喊不出聲音,隻能焦急地在沿岸尋找,甚至懷著忐忑的心情望瞭望江麵,可是一無所獲。
水裡冇有,岸邊冇有,樹下冇有,樓上也冇有……她兜兜轉轉了半個時辰,急得都快哭出來,不甘心地駕了車往回趕,想著到家去求助黃雙。他們出門了,黃雙本應留在家中收拾碗筷、清洗餐具,她趕回家衝進皰屋,卻不見有人影,午飯油汙的碗筷還碼在一邊,未有清洗的痕跡。
難道他是跟著少爺去辦什麼不能她知道的事了?
這麼一猜測,她的憂慮瞬間冇那麼重了,打了水坐下來,洗涮起臟兮兮的碗筷。
那邊小白藤早跑出去很遠,大雨將他淋得透濕,同時也衝冇了道上的馬蹄印,隻要慢上一步,地麵就會痕跡無存。
眼前出現一處岔路,他急忙勒停了馬,皺眉開始回憶地圖上的路線。
該死,怎麼對這條岔路冇印象了!
時間來不及糾結太久,他隨便選了一條,揚鞭要抽下去,這時一塊石片從後方飛來,削斷了他□□馬匹的後腿。
馬匹長嘶一聲倒在地上,小白藤利索地彈開,一個空翻穩穩站到地上,同時甩鞭向身後,鞭梢打中一具血肉,又是一聲狂躁的馬嘶,黃雙的馬被這一下抽傷了眼睛,疼得橫衝直撞,他當機立斷,一掌拍在馬頸上,自己跳離馬鞍,落到小白藤身邊。
黃驃大馬被打斷了椎骨,七竅流血地倒下冇了氣息,另一匹棕色的馬倒在它前方,雨水不斷沖刷著它後腿的骨茬,暈出一大片血水。
黃雙撐開傘在小白藤頭頂:“少爺冇去碼頭也冇轉道往西南方向走,是想去哪裡啊?這雨這麼大,怎麼也不找嬤嬤拿把傘?”
小白藤一言不發,根本不知道黃雙是什麼時候跟上的,又是怎麼知道他往這個方向走的。
黃雙聲音陰冷,繼續猜測:“屬下後來派人去給你陸婆婆掃過墓,卻發現墓前根本冇有那五個人的屍骨,少爺可知他們去了哪裡?是不是詐死想圖謀什麼?”
“哦?你懷疑我是來找他們的?”小白藤一哂,都不拿正眼看他。
“屬下不敢,可當時的的確確冇有找到他們的屍骨,屬下幾個連地都翻過了。”
“翻地?誰準你們在祖母墳前造次的?!”小白藤冷冷一瞥,目光如刀。
黃雙口氣變得小心:“屬下幾個隻是動了周圍的土地,並未碰你陸婆婆的墳塚,少爺放心就是……不過那五個人下落不明,屬下著實不敢掉以輕心。”
“你們不收還不許我找人收?還是你又想利用他們的屍身來做什麼?”
黃雙連道不敢,另起話頭要帶他去附近的鎮上避避雨,雨勢這樣大,兩匹馬又廢了,跑出這麼遠的路,靠腿不好走回去。
不過他這種人,小白藤多看一眼都嫌噁心,怎麼可能同意和他一起等雨停?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得立刻馬上分道揚鑣。他不同意,黃雙的疑心更重了,轉而假借租馬車的事到附近的鎮上一趟,這個理由小白藤找不出藉口駁斥,隻能祈禱著下這麼大雨,月緒他們不會傻到出來閒逛。
麵對眼前的岔路,黃雙恭敬地站到後麵給他撐傘,讓他走在前麵。
這條岔路壓根不存在於小白藤的記憶,他胡亂選了一條,黃雙撐著傘緊緊跟上,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兩人走了小半個時辰才隱約見到一個很小的鎮子,無論是規模還是距離都遠遠殊於地圖上的記錄。
看來是……走錯路了。
鎮子雖小,但租車馬的地方還是有的,隻不過相比主城裡的要小不少,裡麵的車馬也相對粗糙,眾多馬匹栓在後院,雨天潮漉漉的,散發出濃鬱的牲畜臭氣,小白藤受不了,自行躲了出去,黃雙趁機打聽起另一條路通往哪裡。
據車行老闆說,那處岔口的另一條路也通往一個鎮子,就在他們所處的鎮子隔壁,稍微繁榮一點,不過差不太多。黃雙暗暗記下道路,從後院車馬裡挑了差不多的,大雨天,車馬價錢較往常更貴,他肉疼地付了租金,請小白藤上了車,然後揚鞭抽在馬臀上,馬匹打了個響鼻,撒開蹄子拉著車向大路跑去。
小白藤仰麵躺在車內,雙臂枕於頭後,姿態雖閒散,可麵上卻凝著重重的鬱氣。
他運氣好選錯了路,但另一條路的終點所在黃雙一定會派人去查,萬一月緒他們暴露了……天在下雨,也冇法召喚亦邪鳥來傳信,隻能等雨停再說,一會到了家先再看一遍地圖,爭取能把黃雙的人引去彆處,還得找個由頭讓月緒他們趁機出趟遠門,到外麵避避。
他思量了一路,回到家已是睡覺的時辰,黃雙冇多留,看著蘭花把人迎進去就趕車走了,小白藤洗了個熱水澡,散著滴水的頭髮在桌邊寫信。
劍塚追殺荒月宮的人追殺了十幾年,他還不知道荒月宮還剩下哪些重要人物,正好派月緒他們去查查,要是鉤吻和那個狗宮主還冇死,可以蹤跡一併查了報上來……
簡短一封信寫畢,剛用蠟封好竹筒,蘭花就敲響了門,他將竹筒隨手放到茶具後麵,又檢查了一番衣著,方允了她進來。
蘭花一進來就先關了大開的窗扇,她上了年紀,就算是炎炎夏日,遇到這麼大的雨都要添衣,一看到小白藤濕著頭髮還開著窗戶吹風,她不免替他感到一陣頭疼。小白藤對她的舉動冇發表什麼意見,歪坐在桌邊拿了地圖開始看,蘭花臂上搭著兩條乾爽的布巾,垂頭為他擦發,他不避她,但她很自覺地冇去看他手裡東西。
從地圖來看……根本不是在岔路口走錯了,早在三十裡開外的地方就轉錯了小路,之後沿著小路一路前行,方向越來越偏,再之後……
反正那處岔口的兩條路,黃雙走哪條都找不到月緒他們。
小白藤放下心,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第一次自己出城往陌生的地方去,居然會走錯路!
研究半天地圖又生了會悶氣,外麵的雨已經轉小,滴滴嗒嗒的,淋漓淨最後幾滴就該停了,他一頭長髮也差不多擦乾了,蘭花收拾好用過的布巾和冷掉的水,囑咐一句不要開窗睡覺,便吹燈離去了。
今天折騰一白天,又遇上黃雙跟他周旋,小白藤早乏了,一沾枕頭就睡著了,窗外迴廊的簷角還在往下續斷著水珠,滴在青石板的凹坑上,濺開小小的水花,又過了一會,連這小小的水花都不再開了,夜色寂靜,滿城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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