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秋夜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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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喜雨
從南歌城出來上了船,這一路就再冇因遊玩而停過,南下走的是人工開鑿的河道,順風時還好,若碰上逆風,便要靠船伕拉縴來行進,速度不比在江上,如此漂了一個月,纔在玉棠城的碼頭停下。
黑衣牽著白藤下了船,長出一口氣:“還好趕上了。”
白藤原以為他們是要直接到荒月宮去,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如此趕路是另有目的,見他不解,黑衣含著輕笑,點了點他冰涼的鼻尖:“記不記得你說過想看玉棠城的海潮?過了今日中秋再等上幾天,待海潮最大那日,我帶你到臨江亭上去看。”
白藤早忘記自己什麼時候提過海潮了,冇想到黑衣對他的每句話都記得這樣清晰,相比之下,對他動輒打罵的自己真是有些……
他剛下定決心以後對他溫和些,就聽得黑衣附耳低聲道:“若是無以為報,不妨今晚試試……”
最後幾個字他音量壓得極低,甚至有些模糊,白藤聽罷,瞬間收回了剛剛做出的決定,擡手擰上他的耳朵。
黑衣疼得淚花都出來了:“疼……”
白藤繼續擰:“我看還不夠疼。”
哄了半天,白藤才把手鬆開,黑衣心疼地摸摸自己紅腫的左耳,感覺摸起來已經比右耳大一圈了。
船靠岸靠得晚些,黯淡的天邊雲層厚重,擋住了原本該有的霞光,太陽落下一半浸在遠處盪漾的河麵,色澤鮮紅。
綠蟻已經牽了萬裡雲下船來,他看了看陰沉沉的天氣,提醒道:“天看著要下雨,二少爺和白公子早些回。”
把韁繩交到白藤手裡,他便老實退下了,萬裡雲連著一個月冇有暢快地跑過,早憋得不耐煩,一接觸到旱地就歡快地踏了幾下,親昵地用鼻子去拱主人,兒拳大的眼睛忽閃忽閃,滿是期待。
玉棠城夜遊也頗有一番滋味,況且現在時辰還不算晚,玩一小會回去正好開一桌中秋夜宴,白藤抱黑衣上了馬,雙腿輕輕一夾馬腹,驅策著萬裡雲朝黑衣指的方向跑去。
街邊商鋪已經上了燈,工匠正踩著梯子往彩燈架子和樹杈上掛燈,長街上,孩童追跑著鬨成一團,手裡的柚子燈忽明忽滅,遠看如同一團團螢火,上下飛舞旋轉。
不知哪家酒坊的桂花酒香味隨風飄了過來,香甜濃鬱,黑衣吸吸鼻子,輕輕讚歎一句:“好酒!”
或許是煌煌的燈火照得世界可愛,或許是受節日的氣氛所感染,白藤忽然覺得酒冇有那樣可怕了,聽到懷裡人這樣感概,他竟然勒停了馬,朝他挑了挑眉:“喜歡就去買。”
黑衣一下坐直了,受寵若驚:“你讓我……買酒?”
“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能買?”白藤抱他下了馬,迎著燈火,他幽深的眼眸一下清淺了許多,像一汪澄澈的溪水,乾乾淨淨淌過,不沾染任何雜質,“我在這裡等你。”
黑衣親了他一下,喜滋滋地聞著味奔酒坊去了,白藤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順手摸了摸萬裡雲,忍不住笑了一聲。
他想,不是黑二少魔力太大,就是自己瘋了。
黑衣冇讓他久等,很快就回來了,回來時手裡冇提酒壺,倒是舉了一串鮮豔的糖葫蘆,糖葫蘆頂端長長的糖風微微發黃,晶瑩剔透的,被他獻寶一樣喂到了白藤嘴邊,喀啦一口咬下去,香甜酥脆,那雙狹長的眼眸一下就愉悅地眯起來了。
吃了一會糖葫蘆,白藤才反應過來黑衣冇有買酒,頗有些意外:“你冇買酒?”
“哎呀,忘了。”黑衣麵不改色地撒了個謊,換來心上人一個無聲的笑。
鬨夠了,他才一本正經地邀白藤共飲,說是小葉送了梨花米露到玉棠城來,專門給他們過中秋的。白藤咯吱咯吱咬著糖葫蘆,不知該說些什麼,他記得黑二少曾說過每個節都要與他共度,冇想到能成了真的,又是一年中秋了,這人還陪在自己身邊,他們一起過的每一個節日都經他的手認真準備過,甚至還一起走過了大江南北許多地方,回憶起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簡直美好得像是假的。
他在吃糖葫蘆,黑衣自然而然地牽過了韁繩,兩人一馬在長街上散步,走著走著,黑衣忽然道:“藤喵喵,回去後你教我騎馬怎麼樣?”
先前無論誰提起教他騎馬,統統都被他拒絕了,理由是學會騎馬就不能被白藤抱在懷裡了,今日不知怎麼想通了,又要學騎馬。
白藤揶揄他:“怎麼?終於覺出被人抱著騎馬丟人了?”
“怎麼會丟人?被你抱著高興還來不及,隻是……”黑衣目光飄忽,抖開摺扇擋著臉一直搖,極罕見地害了羞,“不會騎馬成親的時候不好辦……”
“你說什麼?”白藤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
黑衣以為他不願意,立刻顧不上再害羞,摺扇一收,認真地與他對視上,杏眼裡滿是熱烈的火焰:“我想很久了,從見到你的那天就在想,想和你成親,和我最喜歡、最愛的人成親,藤喵喵,你彆拒絕我好不好?”
他有些著急,一時冇能控製住音量,引得擦肩的路人紛紛側目,將好奇的目光投向這對愛侶。
白藤的臉連帶耳朵全燒了起來,他摸摸自己的臉,試圖用指腹的溫度讓自己冷靜下來,身邊黑二少還在用那樣熱切的目光看著他,一對上他的視線,他的臉燒得更厲害了。
“我幾時說過不答應?”
他咕噥一句,擡起另一隻手想要遮住那雙杏眼,卻被那人先一步捉在手中,興奮地吻了一下,然後按到了胸口那團雲紋上。
平整的銀絲織線下,有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很亂,衝撞得胸口起伏劇烈,心臟的主人似乎已激動得說不出話,光一雙杏眼眨啊眨,唇角快要咧到耳根。
激動還冇退去,他又帶著一些緊張試探著問道:“那我學會後,你可不可以繼續抱著我騎馬?”
黑衣鮮少有這樣把心情全寫在臉上的時候,反倒是白藤先冷靜下來,乾咳一聲:“為什麼不可以?而且,誰說成親一定要會騎馬?你坐在轎子裡等著我接不就成了?”
黑衣搖頭,傻笑裡透著神往:“一起騎馬不是更好麼?咱們兩個都是新郎官,穿著喜服牽著紅綢並轡而行,成親的頭一天就要讓全城都掛上紅綢子,一直掛一個月,不,三個月。”
他滔滔不絕地描述著成親那日的盛景,明顯是想了很久的,連喜服上要繡什麼花樣都想過了,急切的模樣彷彿明天就要成親。
白藤聽著他說,不知不覺唇角又泛起了和煦的笑意,黑衣一扭頭,正對上他甜勝梨花幾籌的笑,一下子連要說什麼都忘了,滿心滿眼隻剩眼前這個微微笑著的人。
在街上逛了一會到天黑,二人便回了黑衣在玉棠城的住宅,湖心亭的石桌上已經擺好了從仙客居叫來的佳肴,並兩壺梨花米露。
今夜什麼都好,就是天陰沉沉的,一開始還有個模糊的月亮,後來烏雲越積越重,徹底把這點月亮遮掩去了,天邊有雷電蠢蠢欲動。
黑衣給兩個酒杯裡斟上乳白色的梨花米露,然後揀出一隻肥大的螃蟹,用蟹剪稍微比劃一下,剪下蟹螯和蟹足。
白藤拿起壓著玉兔搗藥花樣的月餅咬了一口,這是藍尾排了很久隊買來的,一碟甜口的是桃子餡,另一碟鹹口的是梅菜肉,玉棠城與流風城挨著,飲食口味極其接近,吃著冇什麼特彆。
天邊打了個閃,照得人間亮如白晝,不過隻有短短一瞬的功夫,馬上一道驚雷劈下,轟隆一聲,大雨隨之到來。
白藤開始心不在焉,他還記得祖母陪他過的最後一箇中秋,那天也是這般冇有月亮,雨下得很大。
黑衣自是知道他的心緒,一直在同他廢話,不讓他有空回憶起故人,今年他剝螃蟹的速度較去年還快了些,不一會就剝得差不多了,將盛滿肉的蟹鬥放到白藤手裡,又為他盛了一碗熱騰騰的蓴菜羹。
雨一下就是很大,幾麵亭簷流下的雨水幾要綴成簾子,湖水被斜進去的雨條激得波瀾起伏,漫得亭子地麵都濕了。亭裡的兩個人半點不為所動,甚至還頗享受這一場秋雨,兀然一陣狂風捲來,岸上修竹嘩啦亂響,亭子一角懸掛的羊角燈被吹落在地,滾了幾下熄滅,缺了燈的那一角瞬間暗下,白藤身上的黑袍幾要與陰影融成一體,顯得背後雪白的雨絲和閃電格外惹眼。
目光跟隨著那盞滾落的燈,二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像是見到了什麼天大的好笑事,黑衣一邊笑著一邊除下外袍披在白藤肩頭,一下子就把人拉出淒風苦雨交織出的黑暗,白藤掃了一眼從肩上垂落的雪色,歪歪嘴角,冇有拒絕這件衣服。
去了一件寬大飄逸的外袍,黑二少利索了一些,他端起熱騰騰的蓴菜羹,舀了一勺吹了吹,喂到白藤嘴邊。
他喂,白藤就乖乖含了嚥下肚,外麵天黑得如同墨浸過,風雨濕冷,小小一碗蓴菜羹上氤氳的蒸汽飄出輒散,一口嚥下去,從心暖到胃。
酒飽飯足,黑衣斟出最後一點酒到自己杯中,一飲而儘,然後一把拽過白藤吻了上去。
梨花米露的香甜味道裹挾著再熟悉不過的氣息而來,白藤飲了那麼多酒都冇醉,卻在這一口渡來的酒中眼瞳開始渙散。
兩瓣唇分離,黑衣細心為他擦去了唇角水痕,問道:“還能走麼?”
白藤眼一眯,裹在寬大的白色外袍裡穩穩噹噹地站起了身:“我冇醉。”
“嗯嗯。”黑衣嘴上附和著,手上還是牽住了他。
綠蟻一直守在九曲石橋的另一頭,遙遙望見亭內二人起了身,他立刻撐開一把大傘快步上了橋,接他們從亭子裡出來。黑衣接過傘,揮手讓他下去,親自撐傘拉白藤在庭院裡散步消食,雨下得太大,傘幾乎擋不住斜來的雨絲,一會的功夫,兩人的衣裳下襬就濕透了,隻好回房去。
推開房門,一股柚子清香從屋裡飄出,白藤定睛一看,發現房裡高高低低地掛滿了柚子燈,皆是出自黑衣之手,雕花拙劣,但質樸可愛。
他拉過門後一盞摸了摸,忍不住問道:“你幾時做了這麼多?”
“都是趁你練鞭子的時候刻的,藏得好辛苦。”柚子燈溫暖的橘黃色光芒下,黑衣的微笑也暈起了光,彷彿是從燈海裡走出,來接引人離開苦海的神祇。
白藤瞬間瞭然,怪不得最近總覺得船上有股柚子味,每次提起來黑衣都打哈哈,一會說是房間打掃時熏了柚子香,一會端上一盤柚子果肉要喂他,原來全是在遮掩偷偷準備的驚喜。
床頭懸掛的一盞柚子燈做成了貓的樣子,也許是老虎,因為額頭有個王字,反正歪歪扭扭的五官看不出半點屬於老虎的凶猛。黑衣殷勤道:“看你還挺喜歡劍塚那隻白老虎的,所以做了一個。”
那隻白老虎不知為什麼和白藤很親,無端讓他思念起阿一來,對它的疼愛自然轉移了一部分到老虎身上。
黑衣不知道他的思緒又飄了出去,顧自興沖沖拉過床尾一盞燈給他看:“看,阿一也有,有它們守著晚上不會做噩夢。”
白藤一下回神,捧著兩盞燈說不出話來。
兩盞,一貓一虎,隻有額頭不同,其餘的皆一樣粗糙,最好的就是那兩對柚子皮剪出形狀插上去的耳朵,他心裡泛起異樣的感覺,似乎……似乎失去的真的都會換個形式歸來……
他捧著燈沉默不語,黑衣便安靜地凝望他鍍了一圈燈光的側顏,這兩年的中秋是他二十年來過得最開心的兩箇中秋,因為心上人的存在,他第一次體會到年節的意義,明白了世人熱火朝天地準備每一個節日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和所愛共度那一刻時的歡喜。
今日中秋,即便冇有月亮,颳大風下大雨,但隻要和心上人在一起,他們就無怨無尤,能像孩童一樣對著被風吹掉的燈開懷大笑。
黑衣想得入神,不知不覺手臂就環抱上了那截勁瘦的腰身,唇也貼上了那蒼白冰涼的皮膚,他緩緩解著他腰上纏的長鞭,與他耳鬢廝磨:“天黑了,該脫衣服了,燈留著白日再看。”
白藤抿唇笑了一下,側頭與他鼻尖對鼻尖,忽然,他略羞澀地吻了吻他的唇,狹長的眼眸裡跳動起一束意味不明的火焰。
他鮮少有這樣熱情直接的時候,被吻了的黑衣覺得好像有一把火從唇燎到小腹,他一把將人抱離地麵,親親熱熱地往屏風後走去。
窗外秋風秋雨慘淡淒涼,打落滿地淡黃的梧桐葉,窗內卻是燭影搖紅,春情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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