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刁蠻千金假成親後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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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聽方寶瓔愈發軟了聲氣,隻道:“都聽著了罷?合該如徐世姐所言,教我頭髮都白了,蕙姐也一般疼顧我!”
一麵笑嘻嘻與徐清徽敬一杯酒,說道:“我這混世魔王,如今也尋著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了。徐世姐這般舉世無雙的人物,不更該趁早也尋個神仙兒來配麼?倒省得旁人儘日操心你孤零零的,冇個伴兒。”
徐清徽仰頭與她吃了敬酒,不疾不徐道:“多謝方世妹費心,隻這姻緣一事,正如你與沈娘子,貴在天時地利人和,強求反易生怨。我隻待緣法便了。”
她這般應對,端的滴水不漏,方寶瓔尋不著她惱,反將自家氣得暗裡咬碎了牙,隻拽了沈蕙娘往鄰座去。
兩個又敬過幾桌酒,便行近西麵一桌,在座的多是越州繡行東家掌櫃。
隻見首座一人生得細眼薄唇,此時打扮得髻高入雲,兼戴滿頭金飾,腕間還纏著三圈翡翠鐲子,襯上一襲絳紫衣衫,端的是貴氣逼人。
方寶瓔見得她,隻低聲與沈蕙娘道:“那位便是春華繡莊東家崔員外,喚作崔進祿的,平日裡專一愛與母親作對。虧得母親這般善心,竟肯請她上座來!”
一語未了,兩個早轉到桌前來。
兩個正舉了手中杯盞,要與崔進祿敬酒,卻見崔進祿將眼皮一翻,倒先開口說道:“方小姐這婚巾倒是稀罕,好端端的緞子,偏要紮一排窟窿眼出來。”
方寶瓔登時把雙眼一吊,好生不悅道:“崔員外吃這滿桌山珍海味,竟將眼珠子吃迷了不成?這分明是——”
沈蕙娘暗裡輕將她手一握,卻是截住話頭,隻在腮邊溫然展笑,接過來道:“分明是晚輩閒暇時自家琢磨的法子,圖個新奇有趣罷了。有勞崔員外指點,且請崔員外受我妻侶兩個敬一杯。”
那崔進祿卻全不理會,隻從鼻中嗤出一聲來,當下高聲道:“祖宗傳下來的手藝尚且做不順當,偏要尋些歪門邪道的功夫充數,當真是稀奇古怪!”
眾賓客聽得此處吵嚷,霎時噤聲扭頭,伸長了脖子齊刷刷看來。
滿堂寂然間,隻聽得東首方明照朗聲笑道:“越州城裡倘或論起繡藝,誰人不曉你春華繡莊中許多一流行家?崔員外也不必煩惱,我兩個孩兒到底年輕識淺,卻是比不得你老人家手藝獨到,又老成持重,倒襯得我們今日做東的不成氣候了。”
崔進祿須臾紫漲了麪皮,正待發作時,沈蕙娘早擱下杯盞,從容作禮道:“想來晚輩手藝拙劣,竟教崔員外瞧不出新奇之處,且容晚輩細細說來,便知端的。”
沈蕙娘一麵說來,一麵往婚冠後頭取下婚巾,教兩個侍人各執一端,將那透空之處迎光一照。
眾賓客不瞧時便罷,此時打眼一覷,卻儘皆驚歎出聲。
但見那透空繡樣,在婚巾上觀來時,不過是尋常一排並蒂蓮,下頭綴了水波紋樣。
然而待得透光時節,那影子往牆上投下,卻將並蒂蓮儘數變作雲外海玫瑰,下頭的水波倒成了莖稈上綠葉。
教大周人相看,隻道較之大周繡品,那透空之處更顯得精巧新奇。
教雲外海人相看,卻道較之雲外海繡品,那挑織之處更顯得玲瓏細緻。
沈蕙娘這纔開言說道:“這原是晚輩自家琢磨的法子,取那十字挑花手藝,與雲外海影紗之法相合,便成此繡。因是為繡這婚巾所作,想著討個口彩,便叫做‘同心繡’。”
卻聽那崔進祿猶自冷笑道:“我道是甚,原來竟是些番邦邪技!用這等手藝充門麵,冇得糟踐了祖宗法度!”
沈蕙娘卻不惱不躁,隻溫聲道:“崔員外這話,卻是差了。您老人家可知鄉下人種稻?倘或隻知抱著老黃曆,守著死日子播種收割,卻不知順應天時地利,隻怕早將肚皮餓癟了。”
她一麵轉向四座,又道:“何況我這同心繡,抽的是大周絲線,綴的是越州針法,不過借番邦巧思添個彩頭。便如將洋肥灌了稻穗,結的仍是我們自家的穀。”
四座登時爆出雷動似喝彩。
隻聽得方寶瓔撫掌大笑道:“怎的不是這理!崔員外這般守禮,且待我備下八擡大轎,敲鑼打鼓地送你老人家往祠堂去,吃足七七四十九日齋飯便了。”
沈蕙娘並未阻她,隻垂首掩去眼底笑意,一麵又與眾人禮過,自收了婚巾,重懸在婚冠之後。
方明照早行將過來,這時見得崔進祿麪皮愈有幾分豬肝樣子,隻佯將方寶瓔背上一拍,說道:“小孩子家家,淨說胡話。”
她一麵又與崔進祿笑道:“崔員外且莫惱,我庫房裡還囤著些陳年繡線,明日便差人送到春華繡莊,權當謝你老人家今日撥冗指點。”
崔進祿眼見落不著好,隻強笑道:“今日吃多了酒,渾說幾句,還望主人家寬諒一二。”
方明照轉身欲回,卻見露易絲與張通譯一齊上前來,與她見禮。
隻聽得張通譯笑吟吟道:“方員外大喜。露易絲娘子見了這同心繡,直讚巧奪天工,有意嚮明月繡莊訂百匹繡品,帶回雲外海販售。這生意倘或成了,貴繡莊聲名少不得要揚帆過海,遠播番邦了。”
方明照眼中精光一閃,卻隻溫聲道:“露易絲娘子這般厚愛,倒教我惶恐了。隻是這同心繡原是蕙孃的手筆,總須問過她的主意。”
說罷,她便與沈蕙娘柔聲問道:“我的兒,你意下如何?”
沈蕙娘隻恭謹應道:“有賴母親擡舉。這同心繡雖是蕙娘作得,終歸是借了方家的針線。倘或能為繡莊添些進益,蕙娘願將手藝教與坊中繡工。”
方明照聽得這話,眉梢眼角早堆下笑來,與她執手道:“好孩子,難為你生得這般心胸,我方家何等有福至此!”當下與露易絲約定了三日後至繡莊細談,不在話下。
眾人宴飲作樂,熱鬨直至掌燈時分。
前院早紮起百十盞走馬燈,齊齊點亮時,映照得青石磚地上潑了金箔也似。
燈上彩繪百物,皆隨軸轉悠,引得燈棚下賓客往來間仰頸張望。
方明照早命人在燈下支了長案,擺開筆墨硯台,並有大紅的喜慶紙,專作題詞之用。
隻聽她笑吟吟道:“諸位凡有甚吉慶話,自家寫來也好,說來教侍人幫著寫來也好,儘可來添個彩頭。”
眾人便一齊圍將上來,皆往那喜慶紙上添些吉利話,待墨乾時懸至燈下,以作賞玩。
沈蕙娘伴在沈桂娘身側,但見她提筆蘸墨,落紙如飛,一行小楷端的是清秀方正。雖瞧不大懂那詩裡深意,卻仍含笑讚道:“桂娘這字越發進益了,倒似狀元親傳的筆法。”
沈桂娘卻將筆遞與她,隻笑道:“阿姐且莫乾瞧著,合該與我添上一筆,纔是應了彩頭。”
沈蕙娘推辭不過,便接了筆,略一沉吟,往邊角上勾出個肥貓兒來。
端見那貓兒正撲繡球耍子,爪尖兒勾了絲線,尾巴翹得老高。
她擱了筆,一麵與沈桂娘笑道:“這是村中吳大孃家貓兒。你三四歲時節,最愛往地上趴了,同它一處玩耍,直滾得渾身灰撲撲的,自家也成個花貓兒了。”
沈桂娘也笑將起來,隻嗔道:“阿姐慣會取笑我。”
兩個正自說笑,忽聽得西首一片喧嚷。
原是徐清徽執了筆,正立在燈下題詞。
但見她筆走龍蛇,須臾寫就一聯,便有學子高聲誦道:“鸞鳳和鳴盈喜氣,山河錦繡頌華章!”
滿場學子正撫掌喝彩不絕,忽見方寶瓔搶上前來道:“我啃了好些書,此時也有詩謅來!”
眾人鬨笑著與她讓開了道,她卻連取筆也顧不上,兀自昂首高聲念道:“燒鴨無伴羨鴛鴦——”
一語未了,滿場笑浪早掀至雲天之外去。
方寶瓔登時通紅了麪皮,連下句也火燒火燎噎在喉間,偏生梗著頸子,將杏眼一瞪,揚聲道:“笑甚?姑奶奶這詩還不曾作完呢!”
卻見沈蕙娘早挨至她身旁,輕將她發涼掌心一握,隻道:“今日大喜,我妻侶兩個合該同謅兩句,且謝列位貴賓賞光。”
她深深道了一個萬福,又道:“燒鴨無伴羨鴛鴦,貴客有福享安康。”
且說沈蕙娘雖則識得些慣見字詞,於此類吟詩作賦的雅趣卻是一竅不通,所出下句全無平仄格律。
然而她此番說得淺近,卻反教一眾街坊與流民聽得真切,一時皆叫起好來,七嘴八舌笑道:“娘子這話實在!我們度日時,不圖個安康,卻還圖甚?”
一時微風乍起,燈影曳曳,一對彩繪鴛鴦正轉得歡實,恰映在二人身影交疊之處。
四下裡人潮如海、歡聲喧天,方寶瓔卻倏然不見不聞,隻覺掌心暖意徐徐漾來,將她浸得熨帖。
她怔然扭臉覷去,恰見燈影正轉過一遭,暖融融將沈蕙娘籠在燭光裡。
而沈蕙娘不過微微頷首,溫然展笑,教那暖光一襯時,愈顯得柔和敦厚。
忽見沈蕙娘亦轉麵瞧來,教她目光相迎時,隻含笑低聲道:“莫怕。”
方寶瓔不由自主錯開眼,心窩中突突直跳,卻又忙作勢將她一瞪,嗔道:“我幾時怕了?”一麵卻愈將她手握得緊了。
卻見徐清徽上前來,笑與兩個拱手道:“兩位以仁心入詩,市井胸懷原勝卻風月辭章,在下自愧弗如。”
方寶瓔登時眉飛色舞,喜得拍手不疊,口中卻猶道:“我兩個廝並你一個,要得勝時卻是不光彩,且算作和局便了。”
眾人聞言,皆搖頭笑歎,她卻早將沈蕙娘扯著滿場看燈去。
燈會鬨至三更天,賓客方漸次散了。
沈蕙娘梳洗過,打發侍人去了,自入得洞房來,端見紅燭影搖,喜帳低垂。
往旁一看,卻見方寶瓔正穿了褻衣,坐在屋角一張藤榻上,晃著兩條腿,將足尖勾著繡鞋耍子。把眼將沈蕙娘瞧覷時,猶在暗沉沉燭光下透出三分醉意。
她宴上吃酒時節,兩腮早是桃紅淺暈。這時蘭湯新浴,教水汽熏過,愈顯得白中透粉,玉雪可愛。
隻聽方寶瓔笑道:“沈娘子怎生這般遲來?”
她一麵說時,一麵伸手,將那掛了喜帳的架子床一指,續了話頭:“今日倒該立個規矩在先。往後夜間,這架子床與藤榻,我們且輪著睡。”
沈蕙娘原也掛念此事,此時聽得她這般說來,便是頷首應道:“如此也好。你且往床裡去,我自鋪榻歇下便了。”
方寶瓔卻道:“今日你助我殺了徐世姐威風,還與母親好生教訓了那崔員外一回,便賞你頭一夜睡床罷。”
沈蕙娘待要推辭,卻見她早踢了繡鞋,往那榻上一歪,笑嘻嘻道:“可緊著與我取了鋪蓋來罷,仔細我改了主意,教你與我守著燈兒,一夜不準睡。”
沈蕙娘冇奈何,取了鴛枕並錦被來,與她鋪排停當,方往床裡歇下不提。
翌日晨間,兩個早早起來梳洗了,一齊依著婚俗,往上房與方明照敬茶去。
方明照見她兩個舉止相諧,心中好不歡喜,笑道:“倒似一對玉人。”
當下受過了茶,方明照便取那對魚形玉佩來,分與她兩個,說道:“這玉佩是方家家傳的寶物,今日便交與你兩個了。”
一麵又與沈蕙娘道:“交與你時,也權作個信物。往後進了繡莊,事兒不拘大小,都要你與我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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