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而生[刑偵] 李江濤
李江濤
“是不是劃了界限的?劃分了吧,而且分得明明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張家的土地在下麵,我家的在上麵,你們也是認了的!
“結果呢,你們不要臉,趁著我出去打工家裡沒人,每年藉口除草來鏟我家的土,擴大你家的地!”
安樂鎮派出所門口,一個濃眉大眼、穿著一件白色汗衫的男子正雙手叉腰,和一對老夫妻對罵。
“什麼叫擴大我家的土地?你胡說八道!我給自家的地鏟草怎麼了,有什麼錯?你是發達了,土地荒了,你不種地我可要種!”老頭子扯著嗓子大聲叫喊。
喊完了又將他的老煙槍往牆壁上“咣咣”一陣敲打。
“你種你的啊,我攔著你了?你偷我的地做什麼?小偷小摸的一家子人,沒一個好東西,難怪你兒子進了監獄,原來你家就是這種教養,一家子小偷!”男子一邊罵人,一邊伸出右手食指,指著那對老夫妻。
男子罵了半天還覺得不過癮,乾脆衝出派出所大院,跑到門外,大聲嚷嚷:“哎呀,快來看呐,快來看呐,老張家又耍無賴啦,偷我家的土地啦!”
今日碰巧是趕集的日子,安樂鎮的集市上人來人往,聽見男子的大聲呼叫,紛紛探頭往派出所的方向張望。
老兩口看越來越多的人衝著自己指指點點,覺得臉上掛不住,順手抄起放在牆角的扁擔,就要往男子身上招呼。
“殺人了,殺人了!張家老賊偷我的土地還不算,當著警察叔叔們的麵要殺我!救命啊!”男子像個猴子一樣,靈活地躲避著扁擔的招呼,在院子裡亂竄。
“好了!”李江濤耳邊嗡嗡的,忍了半天,看他們竟然用起了“凶器”,連忙喝止。
早上剛到崗,兩邊的人就氣勢洶洶地往派出所擠,李江濤剛停好車,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得給兩方做調解。
一會兒勸這個,一會兒招呼那個,可他們就顧著吵架發泄,沒人聽勸,給李江濤煩得一個頭兩個大。
他昨晚本來也沒睡好,這會兒感覺這兩邊的人就在自己腦子裡打架,打得他的腦袋跟漿糊糊住了一樣。
“天天吵,天天鬨!上次不是都調解好了嗎?你們鏟掉的彆人的土,按照最開始的界限,給人家還原!”
李江濤說完又轉向穿著白色汗衫的男子,說道:“你們家土地之前荒著不種,現在回家了,也都種上,自己多上點心。”
“警察叔叔,我很上心啊,我這不打算去種嗎,他們上次承認給我恢複原狀了,結果出了派出所就不承認,現在還在偷我的地!”男子再次伸出手指指向老兩口,一臉義憤填膺。
“警察叔……”李江濤看著男子比他更加滄桑的臉,抽了抽嘴角,“算了算了。”
“我們怎麼偷了?你家土地比我家的高,前一陣子下大雨,它自己塌下來的!”老婆子尖聲反駁,一臉委屈,說完甚至坐到地上,拍著自己的大腿,哭天喊地地叫喚。
班青和白楊一進入派出所,就看到院子裡正撒潑打滾的老太婆,她身後吐著煙圈的老頭子,以及看著她哭天搶地而抱臂撇嘴的白色汗衫男子。
李江濤被白色汗衫男子擋在身後,圍著看笑話的人越來越多,老婆子的叫喊更是高低起伏、頗有節奏,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恨不得直接離開現場,躲個清淨。
好在班青和白楊適時地出現,正好救了他。
“耿攀?是死在劉家巷子的那樁案子吧?”
李江濤腦海中一下浮現出一個名字,那個名字的主人曾經帶領著他在當年的幾樁案子中抽絲剝繭。
那時候他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跟著他一路奔忙,總想將人世間的陰暗和冤屈儘數掃光。
但是造化弄人……
不多時,李江濤沉默良久之後,思緒終於回轉。
他說著,起身給白楊和班青倒了兩杯水。
“對對對,就是碼頭附近的劉家巷子。”班青接過李江濤遞過來的水杯,起身道謝。
“喝點水吧,這幾個月都怪熱的,你們一大早從縣城來的?”
李江濤放下水杯後,又起身去開啟了電風扇的開關。
電風扇呼哧呼哧地轉動,連線處不時發出“吱嘎”的聲音,扇出的涼風隨即被傳送到其轉到的方向,稍稍緩解了屋內的燥熱。
但也隻是緩解。
哪怕已經到了九月份,安樂鎮還處在城郊,上午的溫度已經超過三十度,濕熱的空氣將人身上的衣服嚴絲合縫地貼在皮肉上,一貼便是一道黏糊糊的水印子。
如此,電風扇就不怎麼管用了。
“實在不好意思啊,條件有限。本來有個舊空調,但是前幾天人家停工不乾了,新空調還得過兩天才能裝上。今天真是不巧,隻有這個破風扇,你們將就一下哈。”
“沒事的。”白楊話音剛落,幾顆豆子大的汗水從他額頭滑落,滴在白色t恤的胸口位置,浸出一道更深的痕跡。
李江濤扯了扯身上黏糊糊貼著的衣服,又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才從塵封的記憶中一點點找出了往事。
“那件案子是高隊在牽頭,我當時雖然在他隊裡,但隻是個打雜的新人,細節掌握得並不多。事情發生在秋末冬初的一個淩晨,具體時間記不清楚了,天氣轉涼,已經有些冷了。
“一個早起趕路的外鄉人,從劉家巷子路過時發現了受害者。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死了幾個小時,死得透透的,身體僵得跟冰塊一樣。”
班青:“是誰殺害了耿攀,你們那時候有懷疑物件嗎?”
李江濤扯了扯嘴角,歎息道:“懷疑物件可太多了,多到查都查不過來。那個耿攀醫術不佳,操作不當,治死了好幾個人,官司纏身。後來乾脆不怎麼出診,在外麵跟地痞流氓瞎混,回了診所偶然給人看看病,也借著機會調戲婦女,結仇的人太多。”
“那……你們重點懷疑過誰?”白楊追問道。
“餘大佑,還有劉旺財。這兩個人同時還是另外兩件案子的當事人,耿攀也牽涉其中。所以高隊當初將這兩人列入重點懷疑物件。”
班青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還有另外兩件案子?”
“對,另外兩件命案。”
“什麼案子?不會……也是懸案吧?”白楊頓感壓力,不確定地問道。
“不全是,劉旺財相關的案件已經在當年結案。至於餘大佑相關案件……”李江濤說著說著,思緒又開始走神。
良久之後,他不知想到些什麼,看了看四周,熟悉的工作環境將他從回憶當中拉回來。
“耿攀遇害前不久,餘大佑的妻子孫英梅以及他女兒餘珍寶出了意外,兩人在懸崖底下的荊棘叢中被人發現,一死一傷。
“正在調查的時候,沒過幾天村民又在河陰村發現了另一具屍體。後來經過查實,屍體屬於劉旺財的哥哥——劉旺發。”
他說完後,右手往抽屜裡一伸,精準定位,登時拿出一包香煙。
正打算點火,看了看坐在他正對麵的班青,不好意思地又放了回去。
“劉旺發出事前經常跟耿攀混在一起,屍體被發現前幾天的一個黃昏,有人說看到兩人騎著個摩托車走了,這是劉旺發死亡之前最後一次出現。”
“那……是耿攀殺害了他?”
“對。後來我們在河陰村臨近的一個村子裡發現了被丟在破廟裡的摩托車,並追蹤到那輛摩托車正好幾天前在關圖縣失竊。失主是個餐館老闆,餐館就開在城南的工廠附近。
“那時候工廠倒閉,許多人失業,不怎麼太平。劉旺發趁著人多眼雜,偷走了摩托車,然後騎去河陰村跟耿攀炫耀。
“據劉旺財反映,他哥非常寶貝那輛摩托車,偷到車之後,連著幾天都去找耿攀,載著他去一些不乾不淨的地方玩。
“事發當天快天黑的時候,不知道兩人起了什麼衝突,有乾活回家的人看見他們在路邊推搡。他聽見耿攀說著什麼‘你再去偷一輛不就行了’。
“當時我們推測耿攀也看上了那輛摩托車,但劉旺發不肯讓給他,所以他用匕首殺害了劉旺發。果然,後來我們在耿攀家前院的廢棄水井裡麵,找到了一把攜帶著劉旺發血液的匕首。”
白楊習慣性地敲了敲桌子,沉聲道:“那麼……有可能劉旺財為了給他哥哥劉旺發報仇,趁著淩晨耿攀醉酒的時候殺害了他?”
李江濤再次伸手想從抽屜裡拿出香煙,但這次長了點記性,伸到一半就停了手。
他想了想,說道:“我們的確懷疑過。劉旺發屍體在荊棘叢裡被發現的當天,劉旺財正巧去耿家診所找他哥,還揚言一定是耿攀乾的,要找耿攀算賬。但後來我們查實,劉旺財根本沒有作案時間。”
班青一邊聽,一邊拿出個筆記本,在上麵不停地寫寫劃劃。
聞言,她擡起頭,“等等,你說……荊棘叢?”
“嗯,我正要說。餘大佑妻子和女兒被發現的地方,和發現劉旺發屍體的地方,都在荊棘叢裡,而且相距不過幾十米。除此之外,餘大佑妻女出事的時間和劉旺發遇害的時間幾乎可以重合。”
白楊問道:“……耿攀殺掉劉旺發的時候,很可能餘大佑的妻子和女兒也在現場?那就是說,有可能耿攀殺人的過程被餘大佑妻女無意間看見,為了滅口,他就殺了她倆?”
“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是沒有人證和物證。倖存下來的餘珍寶被救後短暫地醒過來幾次,但是……”
“但是什麼?”
“但案發的時候天色太暗,她什麼都沒看到。”
班青和白楊聽完之後,同時陷入沉思之中。
正在這時,李江濤神色沉重地繼續道:“……至於餘大佑,我們也查了,他同樣沒有作案時間。”
說完,他也沉默起來。
臨走前,白楊不甘心似的,試探性地詢問他:“李前輩,你有沒有聽說過汪明遠?”
“汪明遠?”李江濤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沒聽過。”
不多時,班青和白楊瞭解得差不多了,便同李江濤告辭離開。
李江濤將二人送出門外時,白汗衫男子和兩個老人估計是吵得累了,坐在陰涼處的台階上直喘氣。
班青和白楊離開後,他站在院子中間的黃葛樹樹蔭裡,聽著頭頂傳來的蟬鳴聲,不自覺地出了神。
他想到了當年高啟航突然被調走的時候。
那時候高啟航不嫌棄也不介意他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沒有自傲於自己有著多年的工作經驗,願意聽他的分析和建議,給他表現的機會。
那時候他總覺得,自己如同明珠蒙塵,終於碰上了一個賞識自己的“師父”,願意拂去他一身的塵灰,讓他哪怕甚為微弱的一點點光芒也可朗照這世間。
但是這種想法終究是他單方麵的嚮往,理想和現實的鴻溝,任憑他如何發了狠地想要跨越,最後也隻是勞而無功。
他是個普通人,是個沒有背景的凡人,所以他屈服了。
他不想葬身在理想和現實的鴻溝當中,摔得自己粉身碎骨,所以他卑劣,他庸俗,他退後一步,灰頭土臉地融入現實的世界。
但這些年來,午夜夢回的時候,高啟航臨走時的叮囑總是時不時突然竄進他的腦海:“小李,餘大佑的案子你要多上心。”
愣怔之間,餘大佑麵如死灰的模樣和他嘴角的譏諷也跳入他腦海。
“認可,沒什麼不認可,你們人民警察查出來什麼,我就信什麼。”
李江濤甩了甩腦袋,將餘大佑的譏諷之言甩到腦後,夏蟬在他頭頂放肆地發出尖銳的鳴叫,他猛地一轉身,白汗衫男子和兩個老人又起了劍拔弩張的態勢。
李江濤揉了揉額角,小聲嘟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