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而生[刑偵] 負心人
負心人
為了讓孩子過上更好的生活,汪明遠不再滿足於學校發的那點微薄工資,他讓同事引薦,幫他介紹了個家庭教師的活兒。
汪明遠被介紹人帶著,去了一個隱蔽的獨立院落,對方引著他進了屋裡。
兩個人等了快半個鐘頭,出來了一個器宇軒昂的男人。
對方五十多歲的模樣,頭發已經有些花白,看著平凡,不顯山不露水,卻有一種不可忽視的氣質。
男人倒也謙遜,沒因為汪明遠年輕寒酸而輕看他,“汪老師”三個字一直掛在嘴邊。
男人先貶斥了自己女兒如何愚鈍頑劣,後又稱讚汪明遠教學成績斐然,往後還需要勞煩他多多費心,如此雲雲。
從那之後,汪明遠就接下了這份報酬不菲的活兒。
這工作也簡單,畢竟和學校裡的教學一樣,又隻麵對一個女學生,反而更簡單了。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那男人不和他妻子女兒住在一塊兒。
男人住在雅緻隱秘的小院子裡,那地方一看便不菲,他妻子和女兒卻住在關圖縣城郊的廠區,那一片工廠雲集,人來人往,十分吵鬨。
誰家鍋底下沒有灰?
汪明遠也懂人情世故,從不多問,隻兢兢業業地乾著他的工作。
一日,汪明遠回到家,就見到平日總是笑意盈盈的妻子失魂落魄地坐在門口。
天際一輪正緩緩下墜的夕陽,拚儘全力送出最後的霞光,透過樹梢間的縫隙,將橘黃色的光映照在她的臉上。
她坐著,一動不動。旁邊的孩子似乎也看出母親的心事重重,乖乖地倚靠在母親旁邊,不吵不鬨。
妻子從棉紡廠下崗了,第一批下崗名單就有她。
因為她父母雙亡,無人倚仗,丈夫還是個要臉麵的老師,這樣的人最好收拾,最不敢鬨事。
汪明遠看了,什麼也沒說,走到妻子麵前,用沒有拿包的一隻手輕輕圈了她在懷裡,又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而後懷裡便傳來妻子壓抑著的哭聲,孩子本是靠著母親的身子,見母親一起一伏地哭,就也跟著哭。
汪明遠看著麵前可憐的兩人,身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感,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幸好他另外還有一份家教的工作,就算妻子失業了,也沒有大礙,汪明遠心想。
妻子失業兩個月後的某一個週末,汪明遠照例去城南廠區那女學生的家中給她補課。
這是一個比當初的他還資質平庸的學生,理解能力差也就罷了,倔強蠢笨還不自知,脾氣也怪異。
汪明遠看著她寫寫劃劃好半天,卻總能讓他氣得發笑的習題本,有時候也忍不住感慨:這蠢人真是命好。
天資聰慧之人,若是能偶遇良機,就算生在貧寒之家,也總不至於埋沒。
天資愚鈍之人,若是有自知之明,多努力多刻苦,也能有一番成績,畢竟“笨鳥先飛”。
但是還有另一種人,他們蠢笨如豬,卻生得好,生來就擁有老天爺的眷顧,任由前兩種人如何努力,畢生也難以達到。
他這女學生就是第三種人。
汪明遠接過女學生遞過來的習題冊,上麵一片狼藉,看似努力,卻一無所獲,努力得讓人憐憫,努力得讓人同情。
“寫一寫彆的科目吧,啊?緩一緩腦子。”
下午四點,汪明遠了結了一整天的痛苦,從學生家走了出來。
汪明遠回家的路線,正好要經過妻子曾經工作的棉紡廠。
而此時,工廠門口圍滿了人。
棉紡廠倒閉了。
妻子被裁兩個月後,第二批名單也下來了。除了領導層調任其他單位,普通的中層和基層的工人都被裁了。
第一批名單下來的時候,沒被裁員的工人隻是暗自慶幸,被裁的反正不是自己,樂得看人笑話。可等到第二批名單下來,當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麵的時候,這些人再也笑不出來了。
後一批的工人正是因為不好糊弄、不好打發、愛鬨事,起初才留在了廠裡沒被裁,這下全被裁了,索性就鬨他個天翻地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推推搡搡,擠來擠去。
胸中的怒火正在蓄勢待發,下一秒就要燒光這片土地的所有,連一棵草也不剩下!
汪明遠不是個愛湊熱鬨的人,他看見圍得裡三層外三層沸反盈天的人群,生怕因為湊熱鬨惹火上身,加快腳步就要離開。
步履匆匆之間,穿過攢動的人頭,汪明遠突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那僻靜小院的低調中年男人,女學生的父親。
“周廠長,我們勤勤懇懇的,這輩子都奉獻給了廠裡,憑什麼要裁我們?我們做錯了什麼?”人群中一個戴著眼鏡的高個子男人振臂高呼。
他平素不怎麼愛說話,性格內斂,多說上幾句話就羞得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裡,此刻能大聲地在眾人麵前喊出來,已經是極為不易。
“對啊對啊,說裁就裁,我們都是些普通人,要怎麼過下去啊?”另一個角落,一個紮著馬尾辮的瘦小女子也跟著喊,喊完最後一個字,竟嗚嗚地哭出聲來。
正在此時,人群最外圍的一個壯碩男子好像被女人的哭聲刺激,唾口大罵:“我去你媽的周廠長,老子都被裁了還喊什麼廠長!周老狗,你給我聽著,今天你們不給我交代,我抽死你們這群狗雜碎!尤其是你!”
男人手指往周廠長身邊一指,手指所指向之處,一個尖嘴猴腮的矮小男人慌忙往周廠長身後躲。
“黃狗!你他媽今天再吆五喝六地糊弄我試試!老子撕了你!”
沸騰之中,另一個悲慼的喊叫精準地傳入汪明遠的耳朵裡,“周廠長,您也有老婆,有兒子,誰也不願意看著自己家人受苦,您發發善心,也體諒體諒我們,我們大家夥兒上有老下有小,都不容易……”
周廠長見場麵亂成了一鍋粥,身體仍然站得筆直,他清了清嗓子,大喊一聲“安靜”。
混亂嘈雜的人群一時間穩住。
他端著往日的做派,維護著自己的沉穩人設,張嘴就是一句官腔:“對於這個決定,我也很痛心。你們的苦處我深有體會,你們的困難我感同身受,但我實在有心無力,因為這都是組織——”
一大塊乾涸的泥土團越過擠得透不過風的人群,咣當一聲砸在周廠長熨得平整的中山裝上。
周廠長還沒從被泥土砸中的情況中反應過來,愣愣看著胸前,什麼體統都不顧了,待到他回過神後,正要怒罵出聲,不知誰的唾沫星子便衝他飛來。
“我□□二大爺的!你無力你媽!”
人群中不知道誰怒喊一聲,大家像是受到了鼓舞,紛紛掄起拳頭,衝最中心的周廠長那一小撮人砸去。
汪明遠從棉紡廠門口的混亂抽身之後,心臟還止不住的狂跳,他驚魂未定,久久難以平複。
一方麵,擔心自己家教的工作還能否乾得長久。
另一方麵,則是驚詫於那個男人和女學生的身份。
棉紡廠是關圖縣數一數二的產業,汪明遠在安城上學的時候也有所耳聞。
男人一身的氣度表明他不是個普通人,汪明遠第一次見他時就知道,隻是想不到他竟然是妻子前單位的廠長。
更是沒想到,那女學生竟然是他的私生女。
汪明遠很確定那學生的母親並不是男人的妻子,因為她隻有一個女兒,而棉紡廠所有人都知道,周廠長的妻子生了個兒子。
震驚憂慮之後,便是止不住的羨慕。
汪明遠想到周廠長低調卻不菲的院子,想到男人被工人揮舞拳頭之前揮斥方遒的底氣。
那就是他汪明遠一直夢寐以求的東西:錢和權。
隻是他汲汲營營,奔波二十多年,眼看著機會就在眼前,卻陰差陽錯,與所欲之物越行越遠。
汪明遠不願意再多想,拍了拍方纔身上不小心沾了的灰塵,頂著漫天紅霞,匆匆回了家。
隻是樹欲靜,而風偏偏不止。
自那日回家後,汪明遠時不時會想到棉紡廠的事情。
**早在他心上留下一道傷痕,本來一直汩汩流血的,此刻卻好像突然結了痂,總會在他懷抱著孩子,或者給學生上課的時候,一陣一陣地發癢,像生了個鉤子,密密麻麻地刺撓著他的心。
但心口**的傷疤總有癒合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他再不會為它流血,更不會因為它而奇癢難耐。
因為**會被傷疤縫合進他的身體,成為和他完完全全的一部分,屆時,他汪明遠將徹底得償所願。
汪明遠同以前一樣,每日在關圖中學、家裡和女學生家三個地方來回,一切看似都沒什麼變化,隻有汪明遠知道,他心裡某個地方起了巨大的變故。
變故之一,在於他對妻子的態度。
那日夕陽之下,他看著妻子壓低聲音哭泣,那時湧起的責任感和承諾在經曆了兩個月之後,率先有了動搖。
妻子和孩子在一起其樂融融的景象不再讓他感到滿足和幸福,隻是煩悶,隻是看低,以至於到了厭棄的程度。
孩子尚且年幼,多數時間都是跟著母親在一起。
之前在棉紡廠的時候,妻子既要工作,又要帶孩子,實在忙不過來就拜托鄰居家的老太太,或者對門住著專在家帶孩子的年輕母親,讓兩人幫她家帶帶孩子。
如今下了崗,沒了工作,接近年關,工作也不太好找,她無奈隻能帶著孩子在家“閒散度日”。
可這也成了汪明遠的眼中釘、肉中刺,漸漸的,他開始嫌棄妻子失去了工作,變成一個對家庭毫無用處之人,隻成日用帶孩子的藉口,逃避家庭責任,年紀輕輕就享起了清福。
他總忍不住將妻子和那女學生作對比。
人家是什麼命?人家有怎樣的爹?就憑你一個父母雙亡的下崗職工,也想要過上小姐一樣的生活?
如果你有了她那樣的命數,我又如何至於一個人扛起整個家庭,如何至於過得如此辛苦?
這些惡毒的話語在心中徘徊又徘徊,汪明遠顧著自己的臉麵,到底沒有說出來。
可徘徊著,話就在心中轉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是一把刀子,等到忍不住惡語相向的那天,就會變成一把打磨得極為鋒利的刀,將雙方都割得體無完膚。
那天很快來了。
很快,妻子就從汪明遠身上感受到了厭棄,畢竟他偶爾從眼睛裡淬出的嫌棄是如此的露骨。
男人態度上的轉變有時候雖然輕微,但是足以讓一個直覺向來很準的女人察覺。
她是一個行動上的強者,在察覺到汪明遠態度上的轉變後,她很快搞清楚了原因,當即決定自己做點小生意。
可做生意需要本錢,她雖然有些積蓄,第一次做生意也不敢全部拿出來。
偶然的機會,她聽到鄰居老太提起,送孫子上學的時候,看到粱夢中學後門的早餐店生意極好。
她一下子就看到了機會,很快地在粱夢中學後街的巷子裡支起了一個賣早餐的小攤。
她雖然話不多,但是溫柔,看著親近,也不坑騙學生的錢,所以沒過幾個星期她的攤位就成了最受歡迎的,勢頭甚至隱隱壓過對街的早餐店。
風頭過甚,就會招來嫉妒和惡意,這是經久不變的經驗。
在一個飄著小雨的陰暗早晨,對麵早餐店的老闆娘來了。
對方穿了個布滿了油漬的圍裙,頭發不知是被蒸汽濡濕了,抑或是衛生不太到位,總之看著不太好看,一片一片地糊在前額上。
老闆娘來者不善,氣勢洶洶地走到攤位前。隨著她的走動,她腰上一圈又一圈的贅肉上下抖動,眼睛裡是濃烈到快要溢位來的瘋狂和嫉妒。
圍著小攤的學生見勢頭不妙,慌忙作鳥獸散。
汪妻察覺到她的目的,想要擋在攤子麵前,阻止老闆娘可能的撒潑,但她瘦弱的身板分明擋不住。
不顧她的阻攔,也不管她的哀求,老闆娘三兩下掀翻了她的小攤,雙手一推搡,連著她人也一起翻倒在地。
對門的老闆看著他婆娘速戰速決的成果,背著雙手隱藏在蒸騰的霧氣當中,然後又滿意地藏到門簾後麵。
這潑婦的名聲向來不佳,但他可是這一片最良善最老實的商戶,這些個下作事情不讓她來做,難道要他自己出麵?
男人怎麼能做這種丟臉的事情,自然要攛掇著女人去做,才能保全他一家之主的身份!
後巷子的早間趣事,很快就傳遍了粱夢中學。
學生們沒見過汪老師的妻子,可是汪明遠的幾個同事卻是見過的。這等丟人的臊皮事情,不大書特書,怎麼看汪明遠那條落敗走狗的笑話?
汪明遠以前不是最愛向上爬,最愛出風頭嗎?那就叫他“聲名遠揚”!
於是乎,在汪明遠上課的時候,下麵的學生之間早已經傳遍了。
這本也是一件小事,沒什麼丟人的地方,最多不過茶餘飯後的一點笑談。
何況,錯的人是心生妒忌的早餐店老闆一家,又不是他汪明遠。
但是汪明遠對妻子的怨氣已經快要不可收拾,這次的小插曲更是讓他丟儘了臉麵,成為彆人的笑柄,因此他更加厭棄她。
所以回到家的汪明遠,終於將心中多次排練過的話語悉數倒了個乾淨。
他指責她懶惰,指責她貪圖享樂,指責她害他更加吃苦,指責她和他一樣的窮苦命卻認不清自己,甚至指責她沒有一個好的出身,指責她幫不到自己的丈夫……
妻子失望至極,她看著往日溫文爾雅的丈夫,此刻變成一個醜惡無比的負心人,滿臉扭曲,目眥欲裂,滿眼嫌棄。
他的手指對著她指指點點,指著她的鼻子痛罵,扣上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來誣陷她,來栽贓她,來打壓她。
她不知自己犯了怎麼的罪過,導致他看不到她下崗的痛苦,看不到她辛苦養育孩子的不易,看不到她今早被人搞砸一切的孤立無援。
她終於明白,是,汪明遠是一個讀書人,但他和自己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他不如父親,比不上父親的心胸寬闊,比不上父親的沉穩負責。
他虛榮可笑,道貌岸然,自私自利。
而她更是可笑,竟然看走了眼,和一個披著人皮的禽獸度過了這麼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