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而生[刑偵] 爛命一條
爛命一條
等到王更生滿懷期待地走了之後,餘大佑在路邊的石階上坐了很久,他回想著剛才王更生的話,也回想著一個小時前醫生告訴他的話語。
“儘早做好準備吧,情況不太樂觀。”
醫生沒有介意他剛從警察局出來的狼狽,也沒有介懷他身上散發的難聞氣味,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可憐他不幸的遭遇。
他餘大佑從小父母雙亡,從小一個人麵對所有的風風雨雨。如今纔不過過了幾年的安生日子,老天爺卻要將他短短幾年的幸福奪走。
餘大佑又想到年少時候餘二剛出事的幾個月,他一個人住在破舊的木屋裡,看著牆上油燈倒影出的自己的身影,他恍惚覺得那是父親,是他在陪伴自己,父親還沒死掉,他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直到那天他舂米舂了滿地,終於在撿拾起米粒的時候,老天爺殘酷地告訴他:餘大佑,以後就隻有你一個人了。
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同樣的情景又發生了一次。
他餘大佑有了妻子,有了女兒,暗自心安於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的時候,老天爺再次將他拉回孤立無援的狀態。
三個月前,他接了一個新的活兒。
他在工地上狠命地乾,在灰漿泥土的臟汙之中嗬嗬傻笑,隻想多攢錢,給妻子買一個金鐲子。
他一個大老粗,也不知道孫英梅是不是喜歡,但是一塊兒乾活的工友都告訴他,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金銀首飾。
他不確定孫英梅是不是喜歡,但他很確定她從來沒有一個金鐲子,所以他笨拙地擅自做了主張,打算在她生日的時候送給她。
但是老天爺又捉弄了他一次。
在他翹首期盼著歸期,揣著金鐲子要獻寶給她的時候,河陰村的孫家嬸子火急火燎地跑來了工地。
“大佑,彆乾了,彆乾了!快走!你家媳婦和閨女出事了!”
他聽到孫家嬸子的話,腦袋一陣發懵,登時反應不過來,雙腳好像要陷在水泥裡麵,再也拔不出。
還好孫家嬸子在一旁,使勁地拉了他一把,一路上拽著他往前跑。
他跑在路上的時候還愣愣的,腦袋裡嗡嗡響,四周好像在地動山搖,他分不清楚周遭是不是地震了,隻覺地像一場夢。
孫家嬸子是個憋不住話的,她一邊拽著餘大佑往醫院的方向跑,一邊跟他大概描述著孫英梅和餘珍寶的情況。
一天前,為了度過即將來臨的冬天,同村的老邱頭上山撿拾柴火,打算放在柴房裡多攢一些。
山腳和山腰的柴火已經被村裡人撿得差不多了,他撿著撿著就越走越遠。
等到他捆好了柴火,撿起砍柴刀打算下山的時候,才發現早就偏離了上山的路線,走到一處茂密的樹叢周圍。
雖說已是深秋,不比夏天蛇蟲亂竄的時候,但要突然出現個熊瞎子之類的也能要了他的命,哪怕他老邱頭年輕時候經常往這一片林子裡打獵,如今上了年紀,體力不濟,也不敢輕率對待。
他看著四周天色也有些晚了,立刻決定原路返回。
轉身之間,荊棘叢中一抹亮麗的紅色鑽入他的眼中。
耳畔突地起了一陣狂風,呼呼地攪動著空氣。
他有些發怵,又止不住好奇,他湊近了幾步,那紅色越發清晰。他躡手躡腳地往前再仔細一看,那紅色上方還有零零星星的小花。
是一塊紅色的碎花布。
老邱頭登時就覺得不對勁,他萌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
腦子中還有些遲疑,腳下卻慌忙往荊棘叢中鑽了過去。
果然,是一個人,一個躺著已經昏過去的女人。
他用砍柴刀劈開四周纏繞著的荊棘,踩踏了地上蔓延的雜草,生生開出一條路。
歪歪倒倒地奔到女人麵前的時候,才發現地上躺著的不止她一個人。
女人懷中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兒,她紮著兩股羊角辮,昏睡在女人懷裡。
老邱頭起初沒能認出孫英梅的臉來,因她臉上布滿了被樹枝和荊棘刺傷的痕跡,鮮血血糊糊地覆蓋在她臉上。
她幾乎被厚重的枯黃落葉和雜亂的樹枝條埋得看不見,零星露出的紅色碎花布則沾滿了乾枯的草籽。
那草籽長了倒刺,密密麻麻地紮透了她的衣服。
而她懷裡的小女孩兒,跟她一樣穿著一件紅色的布襖子,隻不過小孩的布襖子乾乾淨淨,看不見一顆草籽。
老邱頭見狀,連忙上前探了探兩人的呼吸。
而後一個趔趄,一邊小跑著,一邊呼喊著對麵半山腰上還沒收工的村民。
“邱六!李四!救命了!救命了!餘大佑家的出事兒了!”
可能是孫家嬸子的話實在是太密集,語速又太快,劈裡啪啦地混雜在呼呼的風聲當中,餘大佑沒能完全聽清楚她講的每個細節,但是大概的意思他聽明白了:孫英梅和餘珍寶掉進了懸崖。
就像他小時候捏泥人錯過母親的最後一刻一般,這一次,他同樣也錯過了孫英梅的最後一刻。
餘大佑被巨大的恐懼籠罩著,他很聽話,他聽話地跟著孫家嬸子往醫院跑。
但是他的聽話並沒有奏效,也沒能避免掉妻子的死亡。
他顫抖著雙手推開病房門的時候,他的老丈人孫老爺子正攙扶著痛哭的丈母孃。
這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見證自己的寶貝女兒成家,生子,而後又死亡,不過短短的幾年光景,女兒的生命戛然而止,隻留給她和丈夫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大慟。
孫老爺子看著女兒頭上蒙著的白布,眼淚止不住地穿過他縱橫入鬢角的眼紋。
他害怕自己的情緒讓失控的妻子更加難受,擡起洗白了的衣裳袖子擦拭眼角的淚水,卻不知為什麼,那眼淚珠子像泄洪的河水,任他怎麼擦拭也停不下。
餘大佑再一看,那病床上不知怎的,鋪著一張有些泛黃地白布。
白布很長,從床頭一直鋪到床尾,白布以下,隱隱約約透出一個人形來。
應該是剛才一路跑到醫院的緣故,他的雙腿此時格外的酸軟,隱約泛出一陣疼痛來,痛得他險些摔在地上。
餘大佑推開了孫家嬸子的攙扶,他酸軟著雙腿,狼狽不堪地爬到病床旁邊,手一擡起,那粗糙的白布就在他手裡變了形。
白布之下,平日總是在圓臉上盈滿了笑意的孫英梅,此時滿臉淤傷,烏青著一張臉,閉了眼睛。
餘大佑瞬間就泄了所有的力氣,他再也站不住,狠狠地跌落到地上。
臉頰上不知怎的,一陣陣冰涼,他再一擡手,卻是不知何時掛滿了的淚水。
餘大佑抹了抹臉上的淚,他害怕妻子看見他懦弱的模樣,慌忙低下頭,恨不得將腦袋埋在病床底下,好叫她連自己一絲的懦弱也看不見。
垂首之間,卻不經意間看見孫英梅無力地搭在病床旁的手,那手已然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手背上一道道的割痕,深深淺淺,密密麻麻。
餘大佑將雙手伸過去,緊緊握住妻子冰涼的手,他再次抹去眼角的淚水,終於再也壓抑不住,壓抑著哭出了聲。
他哭著哭著,突然想到一個小時前的歸心似箭,隨即拭去眼角的淚水,摸向貼在心口的衣服內兜。
那裡一片堅硬,是他沒能送出的金鐲子,是他擅作主張卻沒能送出的禮物。
餘大佑小心翼翼地拿出鐲子。
鐲子用一張張紅布包裹著,裡三層,外三層,足以見得他的用心。
他取了鐲子,顫抖著雙手,顫顫巍巍地給孫英梅戴上。她已經褪去血色的右手在紅布和黃金的襯托之下,顯得更加慘白。
餘大佑握著她的右手和手腕上的鐲子,痛哭出聲。
一旁的孫家嬸子也不忍心侄女的離去,眼淚一把接著一把的擦拭,但又顧慮到餘大佑和哥嫂在旁,不敢表現得太過分,在嗚咽出聲的前一秒,慌忙走出了病房。
孫英梅的母親此刻已哭沒了力氣,當場昏了過去。走廊裡路過的護士和醫生趕緊同孫老爺子一起,一通手忙腳亂地將她攙扶去了另一個病房。
裡間就剩下了餘大佑,他此時已經平複了許多,隻是攥著妻子的右手無聲地落淚。
冰涼的眼淚順著他黝黑的臉,落入妻子更加冰涼的手掌之上,恍惚當中,他好像在妻子的手掌中感受到一絲不一樣的觸感。
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一縷破碎的藏藍色棉布……
在青石板石階上,餘大佑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他雙腿近乎麻木,布鞋邊的煙蒂已經積攢了一小堆。
這是他這幾個月來新沾染上的毛病。
以前在工地上乾活的時候,工友們大多數都抽煙。歇歇停停的時候,他們總是拿出一盒香煙,有時也給他遞上一支,不過他沒這習慣,總是拒絕,漸漸地他們也知道他不抽煙,不給他遞了。
這是各種小商店裡都能買到的廉價香煙,便宜但是勁頭大,他起初受不了它直衝鼻子的味道,每每咳嗽得快要背過氣去。
但是漸漸地就習慣了,要是食指和中指之間不夾上一根,總覺得心裡空落落。
他也借著抽煙的功夫往病房外走,不為彆的,隻是為了不長時間看著病床上昏睡的女兒,不然他心底更加難受。
幾天之前被葉全拘留了幾天,短暫地被迫戒煙,如今一出來,他馬上就又香煙不離手。
餘大佑撐著坐麻了的雙腿,從青石板上站了起來。
“啪!”腳邊的煙頭被他恨恨地踢開。
餘大佑當即做了一個決定。
餘大佑沒有再去警察局找葉全,也沒有按照王更生所說,去安城“找路子”。
他趁著中午買午飯的功夫,去了路邊的一家服裝店,換掉身上的臟衣服和舊布鞋,又去老街的一處理發攤子,刮乾淨鬍子,剃短頭發。
最後,在回醫院的路上,進了醫院對麵的水果店。
水果店裡擺滿各種各樣的果籃,都是他這個鄉下人沒有見過的樣式。
之前為了給女兒救命,他身上的錢已經所剩不多,但是事情既然到瞭如今的地步,他還是買了一個小小的果籃,因為裡麵有女兒餘珍寶最愛吃的香蕉。
他將這個小小的果籃輕輕地捧在懷裡,一身清爽,乾乾淨淨地回到了女兒的病房。
房間裡,餘珍寶緊閉雙眼,頭上纏著一圈又一圈的厚重紗布,空隙中間隱隱透出幾分粉紅色。
昨日,醫生輕飄飄的兩句話,差不多給她下了最後的通牒。
餘大佑將懷裡的果籃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邊的鐵皮櫃上,裡麵的香蕉發出濃烈的氣味,若是往日,他的珍寶肯定會像個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地吵鬨著要吃。
可現在,她像個被摔碎的破布娃娃,臉上的麵板越發蒼白,白到快要消失不見。
那日,她的母親用力圈住了她,用自己的身軀環抱著她,兩人一起滾下了懸崖。
兩天後,孫英梅和她被人發現,那時候兩人都還有一息尚存。
但被送到醫院後,孫英梅沒能撐過半天就沒了聲息,而她,因著母親的懷抱抵抗了大部分的外力,情況比孫英梅好上許多。
可還沒等到餘大佑和孫家人從孫英梅的死亡中緩過氣來,餘珍寶的情況就急轉直下。
第一次接到餘珍寶病情惡化通知的那天,餘大佑正給妻子辦喪事,也心心念念要給妻子和女兒討個公道。
他得到了葉全的承諾,他勸解他,開導他,安慰他,還叫他務必相信人民警察,務必相信他們的辦案能力,希望餘大佑能配合他們找到一切線索。
餘大佑不疑有他,將旁人告訴他的資訊一股腦兒吐露給了葉全,也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將當日從孫英梅手裡找到的一縷碎布條給了他。
本以為葉全會給她們做主,還她們一個公道,誰成想,不但葉全拿了自己給出的資訊和證據無所作為,連告訴自己資訊的耿家鄰居老頭也當即反水,連連否認。
餘大佑氣急敗壞,顧不上料理孫英梅沒能處理完的後事,也顧不上仍然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的女兒,他憤怒地直奔警察局。
一走到警察局的門口,就迎麵撞上剛從裡間出外辦案的葉全。
葉全遠遠地就察覺到餘大佑的怒火,他向來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也害怕在大庭廣眾之下鬨個沒臉。
見了餘大佑那憤怒的模樣,決定迴避這場突如其來的衝突,趕緊遁走。
餘大佑遠遠地早就看見了葉全要跑,他三步並作兩步,雙臂一伸便將他堵了個嚴嚴實實。
葉全起初因為心中有鬼,又是在自己上班的地方,人多嘴雜,還有些息事寧人的客氣模樣。
他倒也不是害怕餘大佑鬨事,而是如今時局特殊,局裡領導正焦頭爛額,要是惹了是非,平日倒還好說,如今惹得他老人家發了怒,被抓了個典型,自己的前途還要不要了?
葉全不想起衝突,隻想請走餘大佑這尊大佛,換一個清淨。
但是餘大佑早就已經從村長嘴裡聽到了訊息。
村長起初也跟葉全一個鬼樣,不斷地跟他打官腔,東拉西扯。
但到底是一個村子的人,要是做得不留一分餘地也總歸不好,最後就拉了餘大佑到一個無人看見的角落,偷偷“提點”了他一番。
因而,餘大佑這趟來得目的明確,斷然不可能有一分讓步。
他清楚妻子和女兒能否討回公道就在這一次,如果按照村長所言,葉全打算按照意外事件來結案,難道凶手耿攀就要逍遙法外了?那女兒醒了自己還怎麼跟她交代?
隻不過餘大佑雖然也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人,但是跟葉全相比,卻是個徹徹底底的老實人。
後者常年跟關圖縣的流氓地痞打交道,見過的醃臢,聽過的故事比他餘大佑經曆的多得多。
葉全見餘大佑知道了他打算以意外事件結案,當下就知道再也不能跟前幾次一樣,三言兩語糊弄過對方。
他知道餘大佑正在氣頭上,也知道氣頭上的人容易衝動,當衝天的怒火化作暴力的行徑之時,就是他葉全出手反擊的時刻。
他不再三言兩語的糊弄,而是四兩撥千斤地惹怒對方。
葉全挑揀著最能刺痛人的言語,最能挑戰人底線的反問,幾個片刻就將餘大佑惹得對他動了手。
尋釁滋事,妨礙公務,襲警,幾個罪名穩穩當當地扣在餘大佑頭上,葉全一出手就將餘大佑關了好些天。
這幾天裡,葉全得意於他的聰明和有手段,餘大佑則時而憂心時而憤怒,而躺在病床上的餘珍寶,在第一次被醫生宣佈病情惡化之後,情況更加糟糕。
幾天後,餘大佑一身狼狽一臉落魄地被放了出去,他憂心於女兒的病情,出了警局就朝醫院的大門跑去。
“儘早做好準備吧,情況不太樂觀。”第二次通知,這是醫生對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餘大佑渾渾噩噩,隻覺得天崩地裂,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天的奔忙究竟有什麼用,也不知道要如何把自己和女兒救出這場困境,更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餘大佑做好了完全的準備,打算自己討回公道。
不過就是一條不值錢的爛命,老天爺怎麼給自己的,自己怎麼還給他!
那天晚上,餘大佑最後親了親餘珍寶的額頭,他依依不捨地看著女兒,她小小的身軀躺在發黃的白色床單上,全然感受不到父親的不捨。
餘大佑不敢多看,害怕自己再多看幾眼就再也下不了決心。
他心一橫,轉過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等到再睜開時,眼中的痛苦一掃而光,隻剩下濃重得化不開的狠厲。
“噠噠噠……”膠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回蕩在醫院空蕩蕩的走廊上,不過片刻功夫,腳步聲就消失不見。
餘大佑走出了醫院的門口,他擡頭看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後大步離開,徹底隱匿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