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弗洛伊德的眼淚:心理治療師的愛情與靈 第十三章 次天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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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天使們
海邊的清晨,出海的漁船在親人的期盼中順利歸來,並帶回海洋慷慨的饋贈。隨著第一艘漁船返回港內,船老大站在船頭敲起銅鑼扯開嗓門吆喝一聲“開市嘍”,碼頭頃刻間化身為熱鬨的集市,還價聲、交易聲此起彼伏。
夏天藍坐在防波提上,海風吹過,她拉緊了披肩。眼前這番充滿市井氣息的景象生機勃勃,她近乎著迷得看了許久。
沈旭磊邁著悠閒的步子走近,他在天藍身邊坐下,一同眺望煙火人間。
她在養老院對沈旭磊說“帶我走吧,越遠越好”,於是他將夏天藍帶到漁村——她的親生母親出生、成長為妙齡少女的地方。
他們到達時,政府剛剛撤銷了防汛警報。平時週末期間被度假客塞滿的幾家民宿都掛出了“空屋出租”的廣告牌,他們選了一家裝修風格偏歐式的民宿入住,要了兩個房間。
現在的漁村,早已將漁業、餐飲、度假融合在一起共同經營,村民們也向著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大步前行。饒是如此,村子裡依舊保留了幾分古舊的氣息,古老的祠堂,被青苔覆蓋的石板路,以及幾戶人家到了飯點就會升起的炊煙。
夏天藍原以為能從祠堂找到母親這一係的曆史,可是世代居住漁村的宗族姓“張”,江薈瀾一家是外來一族。她進祠堂轉了一圈,冇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怏怏退出。
村子裡還有一座香火很盛的媽祖廟。雖然小,但據村裡人說“非常靈驗”。這一次因為暴雨,前幾日出海的漁船都冇回來,擔心不已的船員家人差不多每日都頂著風雨前來祭拜。夏天藍和沈旭磊踏進村子不久,便聽得鑼鼓喧天,村民們紛紛奔向媽祖廟燒香還願。一打聽,兩人才知曉原來是漁船發來了準備返航的訊息。
民宿的房東是位熱心大姐,姓顧,年紀大約在四十上下。她把漁村周圍能稱為“景點”的地方一一介紹,不管他們有冇有興趣一探究竟,她算是儘到了房東的本分。
天藍忍不住向她打聽:“顧大姐,有冇有聽人說起過一戶姓江的人家?”
顧大姐想了想,迴應道:“我二十年前才嫁過來的,倒是冇有印象。”頓了頓,她建議他們到媽祖廟去問廟祝。她說那位老人家快七十歲了,一輩子冇離開漁村,如果真有這戶人家,他一定記得。
他們找到媽祖廟,廟祝果真記得村裡“姓江的一家人”。沈旭磊給老人遞了一包香菸,又搬來了椅子,和夏天藍一同坐在廟門前的空地上,聽老人暢談往事。
遠方的海麵風起雲湧,老人悠悠地噴出一口煙,眯起眼睛說道:“江家的女娃兒,從小就是村裡的一枝花,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小夥兒,各個都喜歡她……”
夏天藍眼前,彷彿一幕黑白電影,生動地演繹著江薈瀾的少女時代。幾十年以前,在一個貧窮、落後的小漁村,美貌又無知的少女不甘接受命運的擺佈。她要改變既定的人生軌跡,唯一的資本隻有美麗的容顏,以及不留後路的決斷。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因為預知了結局,所以觀影的過程顯得尤為傷感。走回民宿的路上,夏天藍神思恍惚,沈旭磊連叫了她好幾聲纔回過神。
“你在想什麼?”她一直不說話,他難免擔心。江薈瀾的故事司空見慣,作為旁觀者,敬佩也好鄙視也罷,所有的感受無關痛癢;然而主人公換成自己的親生母親,箇中滋味也隻有當事人自己明白。
天藍在石板路上停下腳步,似乎瞧見穿著青布衫的大辮子姑娘嫋嫋婷婷從身邊經過。她堅定地走向繁華的大都市,再不回頭。“我能夠理解她的做法,她隻是不甘心複製父母的命運,在這個地方虛耗一生。至於我,在那個時候成為了她的絆腳石,放棄我再正常不過。”天藍不免聯想到自身,她們不愧為母女,在至關重要的命運轉折點,都做出了最有利於自己的選擇。
“我很感激當年她勇敢地生下了你,即使你度過不快樂的童年,過去的人生冇有一件開心的事,我還是很感激你能活在世上。”沈旭磊將她擁入懷中,讓她的耳朵貼在胸口,傾聽自己有力的心跳,“因為活著,我們終有機會遇見。”
左手臂又微微疼痛起來,但夏天藍不再理會防禦機製的警告。她閉上眼睛,任他的男性氣息重重包圍自己。
當天晚上,沈旭磊送夏天藍回到房門口,他禮貌地輕吻她的臉頰道晚安,轉身準備回自己房間。就在他轉過身的刹那,夏天藍拉住了他的手腕。
“嗯?”他以為她還有話要說,回頭問道。
天藍的心“砰砰砰”跳得很猛,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麵前英俊的男人。嚥了口唾沫,剋製住心悸,她舔了舔嘴唇,問他:“今晚,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這張美麗的麵孔,同時混合了脆弱與羞澀的表情,宛如誘惑的毒果,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沈旭磊仿若受到蠱惑,跟著夏天藍踏進房間。
乳白色的月光溫柔似水,他將她抱到床上,輕柔地吻她。
“你還好麼?”他能感覺到懷抱中的身軀在輕微的顫抖,放低了聲音詢問她的感受。“我可以停下的。”
天藍額頭冒汗,手臂的痛感相比之前更為強烈。何家偉,你既然拋下了我,何必再多管閒事?就算你活著,我想和哪個男人在一起也與你無關!
她微閉眼睛,虛弱地笑了笑。“沒關係的,旭磊,我做好準備了。”
有了這一句保證,潛藏的**和本能終於露出猙獰的麵目。他捧起她的臉,月光下,俊美的麵容被邪魅的表情襯托得迷人而危險。夏天藍蜷起了腳趾,她的每一寸神經末梢都變得極其敏感,隨著他狂野的動作陷入興奮的癲狂之中。
那是法國人形容得“小死一回”,每一次的深入和撞擊,都在一點點粉碎夏天藍的防禦機製。她的情緒經曆了緊張、恐懼、慌亂,最終讓位於人類的原始本能。
沈旭磊靠近的一瞬間,和昨夜有關的記憶統統復甦。她害羞地低著頭,苦惱得想:太丟臉了,今後怎麼和他相處啊!
他自然地伸手,環住她的肩膀,關切地問她冷不冷。沈旭磊早晨醒來發現夏天藍不在房內,心裡明白她必定冇想好怎麼麵對自己,便給足她時間做心理建設。眼看兩人並肩而坐她並無異樣,他懸著的心總算安放到位。
“遇見你之後,我常常想,人和人之間的相遇,或許真有命中註定的說法。”旭磊望著遙遠的海平線,那裡水天一色,分不清海洋和天空的界限。
“所以,我是你的命中註定?”接著他的話,天藍鼓起勇氣問出口。昨夜纔有了肌膚之親,今天就說這樣的對白,他是否認為這是要他“負責任”的意思?她擔心地偷覷他,沈旭磊神色如常,壓根冇往那方麵考慮的樣子。
他在金黃色的陽光籠罩下,笑得十分開心。“夏天藍,真的是你誒。”語氣倒像是宣佈她中了大獎,一點都不正經。
夏天藍盯著他看了半天,氣呼呼地站起來跳下防波提,大聲宣佈:“我回去了。”
他抬手抓住她的胳膊,“生氣麼?”
“是啊!”天藍回頭狠狠瞪他,“如果你不想認真,我能接受昨天晚上就是for
one
night。大家都是成年人,偶爾來了興致上個床,不代表什麼。”她咬牙硬撐,但彼此都清楚以她的狀況萬萬不可能玩419。上床之前,她克服心理障礙就要大半天,若半途不幸再來個恐慌症狀發作,天曉得會不會把男伴嚇到從此“不舉”。
沈旭磊起身,站上防波提。他表情嚴肅,目光深沉如海。“夏天藍,從我們認識到此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無比認真。你就是我的命中註定,我終於等到你。”
大多數甜言蜜語到最後都逃不脫“諷刺”二字,奈何人性軟弱,總以為至少有一兩句真心話。夏天藍站到防波提上,踮起腳尖吻住他的唇。
腳下,藍綠色的海水深不可測。
左手臂鑽心得疼,但是夏天藍將它拋到了腦後。和昨晚一樣,她對自己用上了暴露和反應預防療法,發誓要讓恐懼反應永遠消失。
何家偉,你放過我吧!
夏天藍回到市區重新開工接待得第一位來訪者是一名強迫症患者,患者的丈夫正是此前曾打電話谘詢問她能否判斷精神病的那位。
他後來親自到訪過一次,大致描述了新婚大半年的妻子反常的表現。“她公司的同事都說她是神經病,現在連老闆都忍不下去了。”這位丈夫愁眉苦臉束手無策,一個勁哀求夏天藍幫忙診斷。
“趙先生,您的太太是否自願接受谘詢?”在應允之前,她必須確認患者的意願。
對方點頭如搗蒜,一迭連聲地說:“願意,願意,當然願意。”
雖然聽起來像是先生的一廂情願,但夏天藍仍然同意為他的太太做心理谘詢。等她第一次見到患者後,她發現做丈夫的並冇有誇大其詞。
這位趙太太端莊秀麗,打扮精緻時髦,一如街拍大片中的模特。隻是她從坐下之後就開始忸怩不安,第五分鐘,她終於伸出手,將辦公桌上胡亂擺放得水筆一支支收起來,整整齊齊插入筆筒。
“她喜歡整理,這是好事,大家都歡迎。可越來越不對勁,隻要看到誰的辦公桌不整潔,哪怕是一支筆冇有插進筆筒,她都要管。不止管閒事,還要指責彆人不懂規矩,到最後還管到了她的老闆頭上。”
天藍假裝冇注意她的舉動,把手裡的筆朝桌上一扔。果然她又拿起這一支,小心地插進筆筒空隙,最後還用手掌在筆帽上方劃過纔算完工,天藍判斷這最後一步動作是她在感覺所有的筆帽是否都保持在同一水平線。
“你是醫生,桌麵亂糟糟的,太邋遢了!”她開始訓斥天藍,眼睛冒火,盯著天藍麵前歪放著的筆記本。
夏天藍眼睛一瞪,大聲反駁道:“這是我的辦公桌,屬於私人空間,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在和家屬的前期溝通中,天藍瞭解到得情況是大家都礙於她“有病”不敢過分刺激,從冇有人與她爭鋒相對。
許是第一次遭到駁斥,趙太太先是愣了一下,第二反應則是震怒。她猛地站起來,隔著桌子向天藍撲過去,扇了她一巴掌。
巴掌聲清脆響亮,與此同時施害者也清醒過來,縮回椅子環抱雙臂嚶嚶哭泣起來。“夏醫生,我,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語無倫次,顯然這樣的暴力反應對於她來說也是頭一回,嚇壞了自己。
天藍摸了摸臉頰,這一巴掌還挺疼。心理治療師要麵對各種各樣的心理障礙者,透過拳頭和罵聲,她看到得隻是患者心底的痛苦。說起來做一行的人,冇有一點聖人心和奉獻精神,還真堅持不下來。好在,真正嚴重的暴力傾曏者多半已經關在精神病院,來心理谘詢室做治療的患者,絕大部分都能控製自己的情緒,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冇結婚之前,你和父母一起住?”天藍開口詢問,遞給她一張紙巾擦眼淚。患者家屬說起過自己的丈人家,窗明幾淨纖塵不染,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兩人結婚後對於新裝修的房子一度十分愛惜,幾乎天天打掃整理,後來因為惰性先改為一週掃除,最後變成三週才掃除一次。本來相安無事,直至三個月前丈人來家暫住數日,之後妻子就變得強迫症上身,半夜三更都會起床整理東西。
趙太太擦乾眼淚,膽怯得回了一個“嗯”。
“整理房間,或者大掃除,在家的時候是和父母一起做麼?”
“是,我們一般每週一次大掃除。風沙大的日子,兩天就要打掃一次。”紙巾被她抓破,她看著桌麵上掉落的白色紙屑,用自己的手將碎屑聚攏到桌緣,掃下來用另一隻手接著。“夏醫生,我想扔垃圾。”
天藍把桌下的垃圾桶踢向她那一邊,“你們一家真是少見的勤快。”她先給予讚美,話鋒一轉接著問:“你小時候,也這麼勤快?”
她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臉色慢慢陰沉。天藍又問了一遍,她才帶著幾分厭惡的表情,冷冰冰回答:“我小時候,比較懶。”
天藍笑笑,“我也是誒,看來大家都差不多。”
趙太太飛快地看了一眼夏天藍,“你肯定和我不一樣。”她垂下了頭,看著腳旁的垃圾桶,“我爸爸脾氣不好,會打人。”她梳理支離破碎的記憶,回憶起年幼時好幾次因為冇有收拾洋娃娃或整理好書包被父親責打的往事,越說越細聲。
她的強迫症和暴力傾向的成因基本明瞭,天藍心底滋生了一絲憤怒,對那些**型的父母。“陳麗萍,”天藍直呼她的名字,“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把日子過成什麼樣,決定權在你。至於你的爸爸,我敢保證,他冇辦法再動你一根手指。”
陳麗萍默默望了夏天藍很久,終於用雙手掩住臉,失聲痛哭。
天藍不再多說什麼,把紙巾盒放到了陳麗萍麵前。
類似陳麗萍這樣的強迫症患者,不管背後的病因多麼複雜,夏天藍基本都能追根朔源找到癥結所在,進而有針對性的做治療。但有一類患者,她卻隻能建議他們轉去正規的精神科進行藥物治療,譬如王焱的妄想症。
王焱預約了週一下午兩點進行心理谘詢。天藍送走趙氏夫婦冇過多久,就聽到遠處鐘樓敲響兩點的鐘聲,門鈴聲隨即也響了起來。
打開門,夏天藍的麵前站著一箇中等個子容貌普通的男人。“夏醫生?”他聲音溫和,神態平和且篤定。
“我就是。您是王焱王先生?”
他點點頭,本人的氣質和電話谘詢時的那個人略微不同。她記得他打來電話的開場白,“做你心靈的聆聽者,驅趕你內心的不快樂。我說夏醫生,你真的有這本事能把不快樂趕跑麼?”隔著手機,他哈哈大笑,玩世不恭的語氣。
起初,天藍以為這是一位收到廣告扇之後閒著無聊打來消遣的普通人,正打算敷衍兩句就掛斷電話,孰知對方的一句話引起了她“談下去”的興趣。他說:“d
your
d,有意思。”說得正是她執意要印在廣告扇上的那句話,天藍免不了興起一份被“認同”的感覺。
他們約定了麵談的時間,他特意選了工作日的下午,說是地鐵人少比較安全。
走進天藍的辦公室,王焱走到欄杆處往下張望,笑著說:“我冇猜錯,下麵果然是酒吧。”他舔了舔嘴唇,露出神往的表情,補充道:“我很久冇去酒吧了。”
“為什麼,怕遇到你說得那些‘偷時間的人’?”她問道。王焱在電話裡聲稱自己發現了一些“偷時間的人”,她第一反應是他看多了科幻片,產生了妄想。
王焱走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夏醫生,他們真的存在。”他用上了強調語氣。
“你提到得《時間規劃局》這部電影,我在美國看過。你見到的他們,也和電影裡一樣通過殺死對方竊取時間麼?”
王焱搖頭否認,“夏醫生,電影可以那麼演,現實世界裡殺人是犯法的。被處以極刑的話,偷來了時間又有什麼用?”
他的思路清晰,不像是混淆現實和電影的人。天藍鼓勵他說下去:“哦,那他們怎麼偷得?”
“他們會靠近你,裝作不小心碰到你的手,你的時間就不知不覺被他們偷走了。”他神秘兮兮地解釋。
聽他的描述,顯然把無意的肢體接觸當成了陰謀。天藍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繼續問道:“你遇到過?”
“冇錯。”王焱給出了肯定的答覆,“那天我在地鐵上,一手拉住扶手,一手在刷朋友圈。突然,我感覺到有人在碰我的手,我回過頭,發現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男人。”他打了個寒顫,“夏醫生,我從冇見過年輕人有這樣蒼老的眼神。”
天藍的興趣來了,“能具體形容一下嗎?”
“他大概二十歲出頭,臉上還長著青春痘。本來我以為他是無意間碰到了我,看了一眼就回頭了,可是馬上我就發現不對勁。地鐵雖然擠,但拉著扶手和吊環的人並不多,他偏偏要碰我的手!”他的情緒激動起來,聲音也變得尖銳,“我以為遇到了變態,就從車窗玻璃看著他,發現他又去碰了碰旁邊姑孃的手。”
他抓起杯子,連喝了幾口水,接著說道:“他發現我在看他,對著車窗玻璃上的我笑了笑,那個笑容,該怎麼形容呢,就是又惡毒又詭異,好像在說‘你抓到我了,但是你能把我怎麼樣’。於是我又回過頭去打算喝問他,就在這時我看清楚了他的眼神……”王焱頓了頓,額頭沁出了冷汗,“他的眼神像是一個老人,而且是很老很老,好像活了幾百歲的蒼老。那一刻我明白過來,他剛剛偷走了我和那個姑孃的時間。”
“那天之前,你是不是恰好看了《時間規劃局》?”天藍依然認為王焱的妄想來源於科幻電影。在那部電影裡,時間的轉移正是通過手臂的接觸完成。
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換了一付氣憤的表情,激動地說:“夏醫生,我很明確地告訴你,我冇有胡思亂想。你想想看,為什麼有些人明明幾十歲了卻一點都不顯老,這就是偷了彆人時間的證明!”
天藍無奈地笑笑,“除了地鐵裡遇見的那一個,你還見過其他偷時間的人麼?”
“有,公司那棟樓裡,好幾個呢。”他壓低嗓門,“所以我辭了工作,留在家裡最安全。”
王焱告辭離去的時候,天藍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會來找我?”
他微微一笑:“夏醫生,拿到廣告扇那一天,是我在公司的最後一天。我認為,你應該知道這件事。”
天藍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裡有難過,也有遺憾。她給了他建議,不過看他對自己那番妄想深信不疑的模樣,肯定不會接受。
她是一介凡人,不是拯救眾生的神。
沈旭磊的公益項目計劃得到了秦德輝的首肯,決定在下個季度的合夥人會議上作為正式議案表決。他視為導師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旭磊,我讓你升級為冠名合夥人,這個決定果然冇有錯。”言下之意,頗有交班給他的意思。
他鎮定地走回自己辦公室,關上門放下百葉窗,才興奮地揮舞起拳頭不斷轉圈。三十四歲,有前途光明的事業,有美麗的女友,他的人生看起來光鮮亮麗完美無憾。
冷靜之後,沈旭磊坐回辦公桌,給夏天藍髮了三個字——想你了。
她立刻回了一個表情符號,間接表明現在並冇有接待來訪者。旭磊撥通她的電話,挑釁地說道:“夏醫生,隻是回一個表情,太敷衍了吧。”
“哦?”她的笑聲傳入他的耳中,“那麼,好感動,謝謝你惦記著我。enough?”那個英文單詞,她報之以同樣的挑釁語氣。
他靠著椅背轉了半圈,窗玻璃下方的世界,路人渺小如蟻。在蠅營狗苟的世上,遇見一個與眾不同的女人,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我的提案得到老師首肯了,下次的合夥人大會將作為正式議案表決。”旭磊想第一時間和天藍分享喜悅,這纔是他打電話的終極目的。
“well
done”天藍真心替他感到高興。她瞭解沈旭磊的理想,賺錢不過是其中一部分,他成為律師最原始的驅動力是幫助彆人討回公道,就像他的導師當年為他父親所作的那樣。“晚上去慶祝一下,我請客。”她翻筆記本找到記下的地址和餐廳名字,和他約了直接在餐廳會合。
那是市內有名的法國餐廳,米其林二星。沈旭磊暗暗咋舌,或許自己在夏天藍心裡也屬於“與眾不同”。
他又想起漁村的夜晚,至今仍有不可置信的感覺。那天半夜他醒過來,看到她抱著雙腿坐在身旁,黑色的長髮覆蓋著潔白如玉的身體,在月光下美得就像一座活過來的雕像。
他半撐起身子,摸了摸她的手臂,問她是不是焦慮症發作了。
她看著他,幽幽問道:“旭磊,我媽媽冇有對你說過其他親戚的下落麼?我的外公、外婆,還有和他們有關係的那些人,他們又在哪裡呢?”
“你,”他遲疑了一會兒,猶豫著問:“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six
degrees”天藍下床,走到視窗望著外麵寂靜的村莊。“人和人之間有無數隱藏的聯絡,偏偏她冇有?這不合理!”她回過頭,“除非,她不想讓我和那些家人建立起聯絡。她承認了我,可還是把我當作自己人生的汙點。”逆光而立的她,讓人無法看清臉上的表情,但聲音裡的傷感他能聽出來。
他走上前擁抱這個悲傷的女人,一遍遍告訴她“我就是你的家人”,直到天藍在他的懷抱裡恢複平靜。沈旭磊在感情和職業道德之間搖擺不定,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雖然他無法理解也不認同江薈瀾拒絕夏天藍與其家人相認的做法,但她是委托人,他必須尊重委托人的意願。
此時,感受到天藍的情意,沈旭磊產生了強烈的愧疚感。他知曉江薈瀾的秘密,然而不能告訴任何一個。
“對不起,sur,其實你有家人的。”旭磊隻能對著空氣訴說秘密。
晚上,沈旭磊和夏天藍同時到達餐廳門口。她特意打扮過,穿了一條小黑裙,長髮盤成髮髻,用珍珠項鍊在髮髻底部繞了一圈作為裝飾,整體造型優雅大方。
“不要告訴我這是你的上班著裝,否則我會深深嫉妒那些心理障礙患者。”他輕佻地吹了一聲口哨,半真半假調侃道。
天藍笑眯眯地接受了他的恭維,“和沈大律師在米其林二星餐廳共進晚餐,我當然要為你增光。”
她的手臂伸進他的臂彎,兩人並肩走進餐廳。
“sur
xia,我預定了晚上七點的兩人座。”她對領位員說道,隨後指著某一張桌子補充道:“我想要那兩位女士旁邊的桌子,我們第一次約會就坐在那裡。是不是,親愛的?”她衝著旭磊甜甜一笑,煞有介事的樣子。
沈旭磊下意識地望向她指定要的餐桌,既不是餐廳正中間的位置,也不是能看外麵風景的靠窗位置,他不明白她此舉用意何在。視線轉向鄰桌,兩名年輕女子正在用頭盤,和天藍一樣身穿小黑裙。
chanel說“如果你不知道穿什麼好,那就穿小黑裙吧,它永不會出錯”,於是全世界的女人都奉為時尚聖經。旭磊笑了笑,跟著領位員和天藍走到那張“特彆的”桌子。落座之後,他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天藍的位置,剛好能將隔壁桌與他坐同一側的女子儘收眼底。
他朝天藍使了個眼色,無聲地詢問她的目標是不是那名女子。天藍以最小幅度點了點頭,手伸到桌麵中間寫了三個字,然後拿起了菜單。
舒靜航,她和夏天藍有什麼關係?沈旭磊完全摸不著頭腦,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這一頓飯,他可以吃得心安理得了。
夏天藍從“正常的”唐澤禹那裡瞭解到舒靜航的行程,她今晚會和閨蜜慶祝相識十週年,預定了市內最好的一家法國餐廳。天藍研究了舒靜航的其他安排,找不到更好的近距離觀察機會,也不可能讓唐澤禹帶她到谘詢室進行一對一聊天,所以咬咬牙決定奢侈一把。
唐澤禹所言不虛,舒靜航就是那種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她明顯受過良好的西餐禮儀教育,刀叉順序一點不亂,連喝湯都是由裡向外舀,喝完之後調匙放於碗內,調匙手柄放在右側。
她同樣也遵循儒家教義——食不言,就餐過程安靜不發一點聲響,隻在等菜間隙才與同伴低聲交流數語。夏天藍的位置看不到舒靜航同伴的完整麵部表情,不過從她的坐姿和緊繃的下巴線條不難推測,麵對舒靜航的時候,她很拘謹。這,不像是閨蜜間的聚會,反而像上下級的一次工作聚餐。
天藍的視線再度轉向舒靜航,這個女孩眉目如畫,僅看五官,彷彿從古代仕女圖走下凡間的女子。她的美理應走溫婉如玉的路線,偏偏她氣質過於冷冽,坐在那裡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即便連相處十年的閨蜜都覺得不自在,何況才認識兩個月的唐澤禹。
她心不在焉地切開牛排,思緒全圍繞著唐澤禹,不小心錯拿了沈旭磊的紅酒杯。見狀,旭磊出手按住她的手,笑著說道:“不好意思,這是我的。”
夏天藍尷尬地鬆開手,轉向另一杯酒。旭磊側目望向鄰桌,兩人正翻著菜單選餐後甜品和飲料。
“晚上就不要喝咖啡了,喝紅茶。”沈旭磊同側的女生開口說話,嗓音裡透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嚴厲。
對麵的女孩順從地點頭應允,可是看她的表情,隱隱刻著“忍耐”二字。沈旭磊不清楚鄰桌二人的關係,單看這一幕,他猜測她們可能是上下屬。
直到她們結賬離開,旭磊挑起嘴角,問對麵的女子:“你的觀察日記完成了麼?可不可以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
“對不起。”天藍意識到錯誤,立刻道歉:“說好為你慶祝,是我不對。”她舉起酒杯,笑盈盈祝他心想事成。
他舉起杯子接受了她的道歉。“剛纔那位女士,她是你的病人?”雖說兩人心照不宣避談各自工作內容,但今日是她打破潛規則將工作帶入約會,他好奇詢問也在情理之中。
旭磊的問題並未引起天藍反感,可見此名女子並不受保密原則限製。她搖搖頭給了他一個否定的答覆,反問道:“如果你認識她,會不會想和她交往?”
他皺眉,謹慎發問:“這是一道陷阱題?”她應該不會無聊到來測試我的忠誠度吧,旭磊心想。
她撲哧一笑,“當然不是。哦,對了,她會拉大提琴,能加分吧。”
儘管仍然不明白夏天藍想做什麼,旭磊還是回答了她:“我隻聽到部分對話,得到的印象難免武斷。”他先說明判斷前提,以示自己的看法或許存在偏頗,“我覺得和她交往,不會是有趣的體驗。”
沈旭磊的感受和夏天藍差不多,舒靜航嚴肅又嚴厲的形象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的父母。結合唐澤禹另一人格對舒靜航的牴觸情緒,天藍基本能確定他的童年過得並不愉快,更嚴重一點也許遭受過體罰。
那麼多父母雙全的孩子,同樣過得不快樂。
夏天藍微微一笑,心裡的空洞被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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