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第二春 番外 青青草木生
番外
青青草木生
“……看見那個紅裙小姑娘了嗎?”
“嗯。”
“那便是薑從戎的獨女,南嘉青雲郡主,薑陽。旁邊是她的母親,南嘉大長公主,陳元微。”
“……”
薑……陽。
原來,她叫薑陽。
十二歲的小小少年擠在熙攘的人群裡,遠遠望著與天子同乘步輿的小姑娘,默默摸上了被他藏在胸口處的那件硬物。
明明三日前,她還是問雲山上向他表露善意的小女孩,如今,就變成了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
易青也不知道,仇人的界限應該如何劃定……明明她什麼都沒有做,可這仇恨,也要波及到她麼?
他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他費儘力氣才從那屍山血海裡逃出生天,定不能因為心軟,而辜負死去的親人們。
於是他收起那份惘然,轉身離去。
……
身處異國他鄉,日子並不好過,易青知道自己沒有悲傷的時間,隻能強迫自己儘快振作起來。
尋到落腳處後,他在幕僚的助力下,四處招攬流落在外的北燕刺客,組織了一個覆蓋南嘉大部分州縣的殺手盟會。
考據典故之後,他親自為該盟會賜名——聽鳳簫。
隻是,當初招攬刺客,是想要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複仇。可付諸於實際時,易青發現,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畢竟他要殺的人皆身居高位,先不說其幕僚護衛不計其數,他們自己本身,也是謹慎至極。
穿著護心甲已是常態,更有甚者,連自己的真實行蹤,都不會向近侍以外的人透露半分。
接連幾次碰壁後,易青決定改變策略,招攬謀士,混入玉京官僚內部,伺機而動。
此舉顯然比之前的莽夫行徑有效得多,不多時,聽鳳簫便與京中不少大官有了來往。
借著在這些官員之間斡旋的時機,易青開始倒賣情報,並為盟中殺手承接刺殺任務,不到一年的時間,就積累了大量錢財。
拿著這些錢,他開始招兵買馬,暗地裡組建軍隊。
但大量的士兵不好藏匿,大約半年後,這支軍隊被官兵發現,儘數清剿。
——辛苦經營數年,卻在一夜間功虧一簣。這般打擊,令易青一度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他甚至想,橫豎是賭一個不可能的結果,還不如就此殉國,一死了之。
但,就在此時,他得到了一個訊息——
南嘉皇帝因病駕崩。
還未來得及親自手刃仇人,仇人自己先倒下了,易青深覺命運無常之際,又對自己的複國複仇之路燃起了一點信心。
靠著這點信心,他重振旗鼓,一麵大量積攢錢財,一麵擴張聽鳳簫,以待他日尋得良機,一舉功成。
在此期間,易青的仇人之一,那個背叛故國的皇叔,也在玉京城中暴斃了。
而易青的堂弟,卻在他趁著守衛薄弱殺入王府時,毫無懼色地跪在他麵前,說自己受夠了寄人籬下的屈辱,請他親手殺了自己。
——可最後,易青還是放過了他。
如此行事,並非易青心軟,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刀尖舔血,難保不會發生意外……他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自己離去時,這世上,還能留有一絲北燕皇室的血脈。
總之,自那以後,易青也算是有了後盾,行事再也不如以前那般謹小慎微了。他甚至冒著被識破的風險,混進了公主府。
在公主府裡,他第一次見到了,和他印象中完全不一樣的薑陽。
她既不驕矜跋扈,也不像在外時一般明媚開朗。相反,她沉默寡言,膽小怕黑,人前人後兩副麵孔,很少與人交心,還常常偷偷哭鼻子。
陳元微忙於政務,總是無暇顧及她,她並不像易青想象中一般大吵大鬨,隻會在四下無人時,暗暗盯著院子裡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發呆。
好在她有交好的友人,能時不時來陪陪她。那些友人,基本都是京中富貴人家的千金……除了師慎。
那個據說比南嘉太後還要高上幾輩的少年,易青在他身上,總能看見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陰鷙。
……不知為何,易青覺得,自己竟生出了幾分排斥他的心思。
尤其是,他總喚薑陽與他一起外出時。
可易青對此無能為力。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終究是坐視他們二人的感情一日日深厚起來。
直至有一日,他們定下婚約的訊息,傳遍了玉京。
在身邊無數人的慶賀聲中,易青終於察覺到了自己那份不該有的心意。慌亂茫然間,他匆匆離開公主府,再不敢多見薑陽一麵。
這一躲就是兩年。
再看見她時,她一身鮮紅嫁衣,靜靜坐在房中,等著她的新夫君前來……共度**。
心底那壓抑許久的感情,和即將大仇得報的興奮一左一右,撕扯著易青的心,令他在煩亂間,做了一件愚蠢至極的事情。
——他殺了她,自己也死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裡。
臨閉眼的前一瞬,他想……若能重來一次,他定不會如此選擇。
……
不知是不是太過不甘心,再睜眼時,他居然回到了薑陽定下婚約的當夜。
前院歡騰的吵鬨聲隱約可聞,他恍惚半晌,挺直佝僂的背,默默拔劍,就著雜役房微弱的燈光,看了看自己刻意扮醜,卻依舊稱得上美貌的臉,半是慶幸,半是悵然地歎了口氣。
那夜公主府的守衛確實很緊,但他們隻顧著防備外來的賓客,卻沒有防備府中的人。
易青帶著早已潛伏在公主府中的部下,劫走了薑陽。
而後,他找到易晏,與其做了筆交易,搖身一變,成為了新的燕王。
在離開燕國皇宮後,慣來隱匿於暗處,總是一身黑衣的他,第一次費儘心思打扮了自己。
……其實不費心思,他自認為他的美貌,也足夠引得她垂青。可他還是在鏡子前看了自己一遍又一遍,纔敢出現在她麵前。
不出所料的,第一眼見到他時,她臉上的驚豔幾乎不可掩飾。
於是,他付出了一點小小代價,順利換下師慎,成為了她的未婚夫君。
可他沒想到,師慎告訴他,薑陽和他,早已有了夫妻之實。
……可那又怎樣呢?
他那麼喜歡她。
又那麼需要她。
這場婚事,到底還是成了。如願以償的感覺太過美妙,以至於讓他一度忘記了自己的初衷,逐漸迷失在她隨手編織的溫柔鄉中。
……她的謀算,她的懷疑,她的防備……易青什麼都知道。可他還是忍不住地靠近她,越陷越深。
直到……她得知了他的身份。
昔日恩愛一瞬間化作泡影。那夜她回來時,看向他的眼神裡,愛恨摻半,無奈又痛苦。
他才發現,原來,她也是喜歡他的。
那一瞬,他是真的想過,要不要就此與她坦白,在複仇與妥協之間,找到一條折中之路。
可他不敢賭。因為他背負的,從來都不是他一個人的使命。
他隻能改變策略,順著她的意,承接她的報複,以求借著她對他的愛,讓她對自己愧疚,促使她出於憐惜而為他所用,替他鏟除異己。
隻是,易青沒想到,她能將愛與恨分得那樣清楚。
籌謀再次失敗,絕望之餘,他意圖假死逃脫,卻又被識破,身陷囹圄。
……如此苦苦煎熬數月,再見到她時,她慘遭欺辱,可憐兮兮地暈倒在山間小屋中。
數月來積攢的滿腔失望與憤懣,在看到她時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殺了宋思隱,救下她,帶她一路南下,費儘周折,調兵殺回玉京。
不過短短三個月,複仇的信念一點點被消磨,愛卻在天寒地凍中極速升溫,猶如人將凍斃於嚴寒前,最後的迴光返照。
他終於發現,有的人,生來就擁有讓他人獻出一切的能力。
他反抗不得。
……
燕地的風凜冽如寒刃,刀刀入骨,易青本就虛弱的身子愈發不堪重負。
可他強打精神,在早已物是人非的故國,一點點找尋過往的痕跡,儘力在生命的儘頭,在她心底拚湊出一個完整的自己。
他希望她記得他,可有時候,又希望她忘記他……因為他也一度想過,自己為何不能放下過去,活得坦蕩一點。
隻是,不等他將這個問題糾結出什麼結果,身體就先撐不住了。
他沒有害怕,也沒有難過。他隻覺得慶幸,慶幸自己終於得以解脫。
……唯一令他煩憂的是,他走後,她會不會難過。
於是他最後一次,為她除掉了心頭之患,而後在她懷裡,安心地睡了過去。
都說身死債消。他們從此,總算兩不相欠了。
唯一可惜的是,往後歲歲年年,再不能與她共賞春花,共度良宵……
也不知,來年春草綠時,她會不會,再想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