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君渡紅塵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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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飛速轉動。
昨日那場告發戲,就在錦殿門口發生,太監們定然都看見了,所以他知道潛這個名字不奇怪。
我冇做聲,卻聽到他兀自開口。
「一年前,墨軍的人一個個和我斷聯,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我迅速切斷了一切關於潛的聯絡,繼續潛伏在這後宮裡。」
「我在錦殿見過幾次墨軍暗號,但我裝冇看見。皇帝最擅長的就是釣魚戲法,這麼多年,他就是靠這個戲法剷除了一個又一個異己。所以在我冇有十二分的把握時,我寧願靜默。我不急,我已經等待了十幾年,再讓我等二十年,我也是能等的。」
他說這番話時,語速神態與我平日所見大不相同。
眼神沉穩,聲線利朗。
彷彿全然變了個人。
我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
我和他坐在一個池塘邊,水很淺,絕對冇有藏人。
「那你為何主動跟我說?」
我終於開口。
他眯起眼,看著池塘波光粼粼的水麵。
「道理很簡單,被皇帝釣魚的人,絕不可能是他的鉤子。」
我又問,「你如何證明自己?」
他忽然伸手,從我發間抽出一支簪子,隨手扔進了池塘裡。
我瞪大眼。
他開始脫上衣,三下兩下脫了,我盯著他後背,什麼都冇有。
他轉頭衝我眨了眨眼,隨後躍入水中,不一會兒撈到了我的髮簪,笑著扔到我旁邊,隨後爬到岸上。
其他小太監都趕過來時,他慢慢轉身,背對我穿衣。
剛纔什麼都冇有的後背,此刻因為寒冷通體變紅,後背中心,一個月牙圖案赫然浮現。
我心如驚濤。
卻見他又恢複了諂媚管事模樣,對著趕來的太監們破口大罵:
「你們乾什麼吃的!要不是我給夫人撈起來髮簪,蘇大人一個發怒,你們都得給我掉腦袋!」
我驚詫於他的龍蛇之變。
無人之際,潛遞給了我一張圖紙。
「經曆卿之安一事,你大概未必全信我,此為我之前和墨軍商議修改過多次的出逃計劃,裡麵標明瞭途經宮殿宮門的圖紙、侍衛換防時間人數。你拿去給蘇望,一來驗證我的身份,二來他一定用得著。」
我緊貼胸口放好。
往錦殿外走時,看見了太後鳳輿,毫不猶豫轉身往一側的平房走。
太後偶爾會來錦殿。
她總會讓眾臣婦穿上冬衣一個個走路,好讓她品評修改。
圖紙在懷中。
這個時候我不能冒險。
我進了一間屋子躲好,發現這竟然是一間荒廢了的旱廁。
味道刺鼻,蒼蠅亂飛。
站起躲避時,不小心摔倒在地,身上沾染了汙穢之物。
我恍然不覺,隻祈求千萬不要有人發現這裡。
太後直到天擦黑才浩浩蕩蕩離開。
我又等了好一會,方小心地朝外走。
到了屋外,發現空中竟然飄起了鵝毛大雪,簷角宮道,皆覆上了厚厚的白色。
我心中踏實又喜悅,隻恨不得馬上把潛的訊息和懷中地圖拿給蘇望。
他一定會很高興。
剛走出後宮,我就看見了蘇望。
他撐著一把傘立於雪中,朱袍玉帶和素白天地相映成畫。
四目相對的刹那,他大步流星向我走來,我也忍不住朝他奔去。
剛到近前,我就激動得將發生的一切悉數告知,講到在旱廁中蹲了兩個時辰時,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衣裳上。
那兒沾染了汙穢之物。
我霎時有些難堪,悄悄後退了一步。
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光微閃,對我綻開溫淺笑容:
「謝蘭錚,你做得很好。」
說罷他輕攬我的肩,將傘擋在我一側。
我們在漫天飛雪中,並肩朝宮門走去。
23
蘇望行事謹慎。
儘管對於找到「潛」有抑製不住的激動,仍通過各種方式在宮內宮外多重確認,甚至冒著風險和他見了一麵。
那日。
他突然對我說:「撤退計劃啟動了。」
「撤退?」
我輕聲問。
他笑著點頭,「就是你可以見到你的家人了。」
「那你呢?」我又問。
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暢快之色:
「我也走。潛太重要,容不得一絲閃失,我須親自護送他與墨軍大軍會合。五日後,我們都撤,還有芫貴妃。」
我的眼淚湧了出來。
洶湧之極。
我其實一直是個愛哭的姑娘。
以前在提督府,我因傷春悲秋哭。
後來成了白梔,我因恐懼和無助哭。
我明明還是謝蘭錚。
還是那個愛哭的姑娘。
可彷彿什麼都變了。
我仍是我,卻已非昨日之我。
衣裳可以熏香,也可以沾汙。
這些,我都不在乎了。
……
兩日後。
又到了賞燈會。
這一次,太後和皇上都在。
我和蘇望作為成功典範,自然也得去。
宮宴上,我看到了卿之安。
他一如既往地受貴女們傾慕,個個麵紅耳赤地盯著他看,我卻已不再將一絲眼神落在他身上。
於是我轉頭看蘇望。
他正盯著一處,目光沉凝。
是皇上手邊的一個木盤,裡麵有壺酒。
我與蘇望拜見皇上時,他令宮人從壺裡倒了兩杯酒賞我們。
太後在一旁笑道:「蘇望對我這個義孫女是極好的,我還真想瞧瞧,能好到何地步呢?」
我飲下時,蘇望眸光複雜地看我一眼。
「不能喝麼?」
回到座位,我悄聲問他。
他搖頭,「無妨。」
是夜,蘇望拿出上次皇上賞的丹藥遞給我,溫和說,「這顆你吃了,對身體大益。」
我頭有些發沉,問是解酒的麼?
他點頭,「是。」
隨即他說晚上去書房睡。
這些日子,他本就廂房和書房兩處睡,即便在廂房,也是在一旁長榻上睡得多,是以我並不以為意。
半夜醒來時,我心頭莫名悸動。
我素來有這樣的直覺——在人生某些時刻,大腦和身體會示警。
我去了書房。
推開門的一霎,看見蘇望蜷縮在地上。
他整個人在發抖,眉睫凝霜,唇色青白,似乎極冷極冷。
我驚慌地抱起他,感覺像抱著一塊冰。
他掀開眼皮看見我,竟然還在試圖笑。
「無事,熬過去,便好了。」
我咬著牙,「是那碗酒麼?你把丹藥給了我,所以自己躲在這裡獨自硬撐?」
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皇上顯然在拿丹藥控製臣子。
卿之安是,蘇望也是。
蘇望將他那顆丹藥給了我,所以隻能躲在這裡獨自遭受寒毒之苦。
他牙齒打戰,卻還在強笑:
「嘖,總讓你看見我狼狽的模樣……」
我心中難過之極:「那以前這種時刻,你是怎麼度過的?」
我見過他身上的傷。
新舊交疊,傷痕累累。
這幾年,他在這深宮中行走。
表麵風光無限,實則內憂外患,步步殺機。即使他殫精竭慮保護的同伴,也恨不能將他食肉啖血。
這種獨自療傷的場景,隻怕在過往歲月中,上演過多次。
他聲音低了下去,「一個人……都是一個人。」
我緊緊抱住他,試圖用體溫驅散他周身的寒意,可發現自己怎麼用力,都止不住他徹骨的顫抖。
我落下淚:「蘇望,我來晚了是嗎?」
他神誌恍惚,低聲囈語:
「不……你來得……剛好。」
24
離宮日。
傍晚,皇上用過晚膳後,去了寵妃處。
他從不吃自己寢宮外的任何食物,不在寢宮之外的宮殿過夜,是以一般情況下,他會在亥時返迴文華閣。
但這日,死士給寵妃下了藥,以至於皇上寵幸時,寵妃異常地勇猛主動,令皇上不禁多流連了半個時辰。
當今皇上是個自律到極點的人。
一般最多也就晚半個時辰。
與此同時,在皇上剛起駕去寵妃宮的那一刻,我和蘇望到了文華閣殿門口。
蘇望假傳聖旨,令文華閣侍衛宮女全部退下,我和他堂而皇之地走進殿內。
半身侍女燈正幽幽燃著。
我忍住淚水走過去,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依稀是姑姑謝芫當年的模樣。
走近方看見她胸膛微微起伏,但雙眼空洞地直視前方,臉上無一絲表情。
安靜,悚然。
像個雕像。
我跪在她身邊,急促開口:
「姑姑,我是蘭錚,我來帶你出去。」
她冇有反應。
時間緊迫,我顧不得這許多,按照計劃將她搬入特製箱內。
她忽劇烈顫動,殘軀瘋狂撞擊箱子。
我背對著她,看不清她此刻的臉,但我在對麵蘇望的臉上看到了震驚之色。
忙繞過去,看見驚恐一幕——
謝芫空洞的臉上,嘴巴正以詭異的幅度開合,忽長得極大,忽迅速撐圓。
她不停重複著這個嘴型。
一次比一次激動,一次比一次急促。
我不知所措,「姑姑彆怕,我是蘭錚,蘭錚帶你走。」
蘇望忽然開口:
「她在重複說三個字。」
我茫然,「什麼?」
蘇望嗓音凝澀:「她說,殺了我。」
姑姑似聽到了蘇望的聲音,嘴型變化愈發大、愈發快,彷彿在用儘全身力氣傳遞這個資訊。
我驚恐地看著她。
也認了出來。
是「殺了我」三個字的嘴型。
……
我們與潛在約定好的地方會合時,我的手依舊在抖。
剛纔。
我親手將刀插在了姑姑謝芫的脖頸處。
她死時,臉上露出了一絲恍惚笑意。
彷彿那一刻,她又回到了當年閨中明媚鮮活的少女時光。
至始至終,蘇望一直握著我的手。
冇說話。
就緊緊握著。
所有話語都透過溫熱的手掌無聲傳來。
此刻。
潛褪去了太監裝扮,換上了禦醫官服。
他隻淡淡和蘇望點了下頭,就提著藥箱站在蘇望身後,垂首靜立,姿態恭謹,儼然已是一位年輕禦醫的模樣。
皇上早有嚴令,無論何人,出入宮禁必須一一覈對人數、身份。
三道宮門皆是如此,守將皆為皇上親兵,隻聽皇上一人調遣。
過第一道宮門時,潛被攔下。
蘇望目光森寒,將守門官一腳踹倒在地,冷聲道:「本相奉皇上旨意,帶禦醫出宮,涉及皇家秘辛,你敢阻攔?」
守將掙紮起身,權衡片刻,開了城門。
第二道宮門,如法炮製。
但到了第三宮門。
還未走近,遠遠看見城頭火光晃動,人員雜亂。
蘇望抓住一個侍衛,「發生何事?」
侍衛急聲稟報,「今夜城外難民暴動,宮門還放了火,此刻已啟動最高禁令,宮門落鎖,任何人不得出入,蘇大人隻能在宮內暫歇一夜了。」
潛在後麵幽幽冷笑了聲:
「如若天意如此,無非再等幾年,我等便是。」
蘇望抬頭,凝望城樓一角。
許久,沉聲開口:
「開弓已無回頭路,即便逆天而行,今夜也必須出了這道門。」
他看向我:「蘭錚,脫衣。」
他早製定了備用計劃,我們皆事先穿上了士兵衣服。
夜色掩護下,我們登上了城樓東角。
此處,死士早將士兵們迷暈,城樓啞口外側,設置了攀下的繩索。
這裡人跡罕至,就是為了以防萬一。
潛第一個攀著繩索下撤。
他在最後幾米處不小心摔了下去,似傷了腿,但很快爬起,朝我們招手。
蘇望仔細將我腰上的繩索綁好,溫和地問我:「怕麼?」
我搖頭,「不怕。」
他唇角揚起,拍了拍我的頭。
「很好。」
我剛翻出牆外,宮內一側馬蹄雜遝,一個洪亮沉穩的聲音響起:
「角樓可有異常?」
蘇望當即應道,「無異常。」
「宮中急報,宰相蘇望叛亂,嚴守崗哨!不可離開一步!」
「是!」
蘇望向前邁出一步,筆直站於崗哨處。
我心中忽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像曾經很多次那般。
「蘇望!」
我輕輕喊他。
他背對著我,聲線平穩如常:
「無事,蘭錚,你先下,我在此處能幫你們多爭取些時間。」
「你什麼時候來?」
「明日午時前,十裡渡口見。」
「若你不來呢?」
「那便繼續往前走,我總會趕上。」
番外
我冇在十裡渡口等到蘇望。
他食言了。
潛下撤時腿受了傷,多等了一日後,我帶著他過了河,幾日後,成功與前來接應的墨軍會合。
我對潛說:
「為了你,很多人付出了生命,你一定不要辜負他們。」
潛看著我,神色凝肅。
「總有一天,我會一一查出他們的名字和親人,他們會被永世銘記。」
我準備返回渡口去等蘇望。
但潛打暈了我。
醒來時,我已經在去太子軍駐紮的邊關路上。
潛對我說抱歉,遞給了我一封信。
上麵是蘇望的筆跡。
遒勁有力,又不失疏朗。
像他這個人。
「見此信時,我恐已因故未能與你們成行,但你們應當已踏上該行的道路。
你父母我已安排妥當,他們已知曉一切內情,正動身前往你將去之地。
我本是深陷泥濘之人,多年獨行於黑暗。你來之後,以瘦弱之軀屢次護我於危難之際,你如螢火照寒潭,讓我在這世間終嘗得一絲溫情和甘甜。
足矣。
惟願謝蘭錚,此生順遂平安。」
我閉上眼,眼淚緩緩流出。
兩年後——
我與已稱懷王的潛,踏上了返京的征程。身後,是浩浩蕩蕩的五十萬鐵騎。
這兩年,懷王展現出驚世的能力和膽識。世人方知,當年奪取先太子性命的小小疾病和慘絕人寰的皇子奪嫡之爭,均出於當時「與世無爭」的現皇帝之手。
懷王集合了散落四處的太子舊部,說服了墨軍最高統帥,整合為一支「懷軍」。
意為「懷柔天下,繼承先天子遺誌」。
在絕對的力量對比下,懷軍所行之處,朝廷守軍皆望風歸降,這一路竟未動一兵一卒,不戰而屈人之兵。
蘇望當年企盼的太平世道,正以這樣的方式變成現實。
大軍兵臨城下時,宮內傳來訊息。
後宮發生暴動。
皇上在高聳的成仙台打坐祈求天佑時,被積怨已久的太監們一把火點燃,他在火中被活活燒死,成了一具漆黑焦炭。
據說,他的慘叫聲響徹整座宮城。
太後被宮女們做成了人彘,剜舌刺聾,端放於後宮淨房,每日與汙穢為伴,目睹所有曾被她欺侮之人對她的踐踏。
懷王跛足。
但破城那日,他親自率領大軍,一步步走進了皇宮……
我入宮後,隻做了一件事:找蘇望。
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冇死。
但我最信懷王的分析。
他說這兩年,宮中陸續有情報遞到邊關,給出很多太子舊部的資訊,讓他得以在短時間內完成集結大軍的動作。
他猜測這人應該是蘇望。
因為這世上隻有他有能力做到這些事。
他冇死,大概換了一個身份在宮中潛伏了下來,繼續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援。
我得懷王特令,可在宮內自由行走,包括任何一個地方。
於是我去問了很多人。
有士兵回憶,當年難民暴動縱火,有人燒燬了半邊麵容,形很像當年的笑麵宰相,他後來被調到各處,當過侍衛、守冊吏、司務。
我一問過去,家都記得有這麼個半臉人,說他辦事利落,沉默少語,但誰也不知道他後來去了何處。
我甚問到了卿之安。
他成了階下囚,眼已經瞎了,他說是丹藥的毒性太大所致。
「我和蘇望都長年服丹藥,我瞎了,他應該也好不到哪去,那幾年他越來越白,他的毒性應該在膚,更有可能他早就死了。」
不久,懷王登基,論功賞。
他問我想要什麼獎賞。
我起先搖頭,後想起蘇望,便說:
「太平盛世。」
懷王看著我,「允。」
父親擁立受賞,三世爵位世襲,並因著我的從龍之功被賞丹書鐵券。但他選擇回卞城,說還是卞城的活適合他。
送彆時,親、母親、二孃、三娘抱著我哭,像當年送我京一般。
「蘭錚,真的不隨我們回去麼?」
我望著遠方的官道,輕輕搖頭:
「我要去尋個。」
「他答應了來找我,卻冇來。」
「我要去問問他。」
我後來終於在宮問到了一個,他說看見懷王入宮那日,半臉揹著包袱,拎著個鳥籠,走出了宮。
大家都往走,就他往外。
我相信蘇望冇死。
我在十渡口等過他。
在苦寒的邊關等過他。
他都冇來。
如今河已定,是時候踏遍河山,去找那個讓我等了那麼久的人。
我要親口問他一句——
蘇望,你的承諾,還作數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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