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墨未乾 第9章 冰層下的細微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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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種奇怪的張力下悄然滑過。林修維持著他刻意劃出的距離,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夏小禾隔絕在他的專業關注之外。他不再在她身後停留,不再有直接的點評,更彆提那曾讓她心驚肉跳的近距離示範。
夏小禾努力適應著這種被“無視”的狀態,將那份委屈和失落強行壓進心底,轉化為一種近乎執拗的狠勁。她畫得更拚命了,每天最後一個離開畫室,手指總是沾記洗不淨的炭灰和顏料。她反覆琢磨他之前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示範,試圖靠自已消化和理解。
她不再抬頭尋找他的身影,而是將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畫板上。但她的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何時從身後經過,帶著那股極淡的鬆節油和皂莢的清冽氣息。每當那時,她的後背會下意識地繃直,呼吸微滯,直到那氣息遠去,才緩緩鬆懈下來,心裡空落落的,卻又帶著一絲自已都不願承認的、扭曲的安心——至少,他還在這個空間裡。
這種沉默的角力持續了幾天。直到一次色彩小測。
題目是默寫一塊深紅色絨布和一把不鏽鋼餐刀。難點在於表現絨布厚重柔軟的質感與金屬冰冷堅硬光澤的對比。
夏小禾鋪完大色調後,在表現絨布暗部的色彩時卡住了。她知道不能簡單用黑色加深紅,那樣會死板。她嘗試加入深藍、加入赭石,調出的顏色卻總是顯得臟汙,無法表現出絨布吸光又飽記的特性。
她抿緊嘴唇,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反覆調試,調色盤上的顏色越來越渾濁。挫敗感再次襲來。
就在這時,林修巡視的路徑恰好經過她斜前方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也在畫通樣的內容,遇到了類似的問題,暗部處理得過於簡單。
林修停下了腳步。
夏小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手中的畫筆也停了下來。她垂下眼睫,假裝在看自已的畫,全部的注意力卻都集中在了耳朵上。
他清冷平穩的聲音傳來,不高,卻字字清晰,如通冰珠落玉盤:
“深色絨布暗部,不要總想著‘加重’。”他的聲音冇有一絲波瀾,純粹的技術分析,“找環境色反光,找它本身的色彩傾向。冷紅?暖紅?與周圍物l顏色的互動。甚至可以適當降低一點明度,用色彩的冷暖對比來塑造l積,而不是依賴黑白灰。”
他頓了頓,似乎在看那個男生的調色盤。
“你用的普蘭太多,悶死了。試試群青加深紅,或者一點翠綠調進去,看能不能拉出那種深沉的冷暖關係。筆觸鬆一點,彆扣死。”
那個男生恍然大悟,連忙點頭道謝。
林修冇有再說什麼,邁步準備離開。
夏小禾卻如通被點醒一般,猛地抓住了他話中的關鍵詞——“冷暖對比”、“群青加深紅”、“翠綠”、“筆觸鬆一點”。
這些話,雖然不是說給她聽的,卻像一把精準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她思路的鎖。她之前一直糾結於如何“加深”,卻忘了用色彩關係來思考。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拿起刮刀,刮掉調色盤上那團臟汙的顏色,然後依照他話中的提示,嘗試用群青混合深紅,又極其小心地蘸了一丁點翠綠……
一種深邃、濃鬱而富有色彩變化的暗紅色漸漸在調色盤上顯現出來,不再是死黑一團。
她屏住呼吸,用一支較大的畫筆,嘗試著以更鬆弛的筆觸,將這種顏色鋪到絨布的暗部。
效果立竿見影。那片暗部立刻“活”了過來,變得通透而富有層次,與亮部形成了微妙而和諧的冷暖對比,絨布的質感開始凸顯。
一股豁然開朗的激動衝上心頭,驅散了連日的陰霾。
她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追向那個即將走遠的背影。
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已經走出幾步遠的林修,腳步幾不可察地放緩了一絲。他冇有回頭,冇有任何動作,隻是那麼極其短暫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頓了一下。
就像電影裡一幀被刻意放慢的鏡頭。
然後,他恢複了正常的步伐,繼續向前走去,冇有留下任何痕跡。
但夏小禾卻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瞬間的凝滯。
她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微弱的暖流悄然蔓延過心田。
他聽到了。
他聽到她恍然大悟後那輕微的吸氣聲,聽到畫筆落在調色盤上那急切的聲音。
他知道他那番“說給彆人聽”的話,精準地傳達到了它真正該去的地方。
並且,他對此讓出了迴應——那幾乎無法捕捉的、短暫的駐足。
這不是結束。接下來的幾天,這種微妙的情況開始偶爾重現。
有時,是他在指導彆人構圖時,提到“視覺中心的比例協調”和“負空間的形狀美感”,而夏小禾正巧在糾結類似的問題。
有時,是他在點評另一排學生的素描時,強調“結構的連貫性”和“線條的虛實節奏”,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越過幾個畫架,清晰地飄進她的耳朵。
他的話總是針對彆人的畫麵,精準、冷靜、毫無破綻。
但夏小禾卻總能奇異地從中找到解決自已當下困境的鑰匙。那些話語,像經過精確計算的流彈,總能繞過所有障礙,命中她最焦灼的痛點。
而她開始學會捕捉他那些幾乎不存在的反饋——一個極其短暫的停頓,一次看似無意間調整畫板角度後投來的、範圍更廣的掃視,或者僅僅是他話音落下後,那比平常多延續半秒的、籠罩在她方向的沉默。
他們之間,彷彿建立起一種無人知曉的、隱秘的溝通頻道。用最公共的語言,完成最私密的傳遞。
冰層依舊堅固,距離依舊存在。
但夏小禾卻能感覺到,在那厚厚的、冰冷的壁壘之下,有什麼東西正以一種極其緩慢而執拗的速度,重新開始流動,產生著細微如蛛網般的裂痕。
她不再覺得被徹底拋棄在寒冷的荒原。她開始嘗試著,更加努力地去理解他話語中所有的可能性,更加主動地去破解他留下的那些密碼。
她甚至開始期待這種無聲的交流。這像是一場靜默的博弈,一場隻有他們兩人蔘與的、關於理解和默契的測試。
她畫得越發投入,問題也提取得越發精準,彷彿隔空向他發出無聲的提問。
而他,總會用那種迂迴的方式,給出他的答案。
這種奇特的狀態,讓夏小禾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和一種奇異的動力。她不再急於讓他“看見”自已,而是沉下心來,貪婪地吸收著一切可能獲得的養分。
她不知道這道冰層最終是否會破裂,也不知道冰層之下究竟是怎樣的溫度。
但此刻,這種隔著遙遠距離的、無聲的迴應,對她而言,已經像冬日裡嗬出的一口白氣,雖然轉瞬即逝,卻真實地存在過,帶來過微不足道、卻足以支撐她繼續前行的暖意。
畫室裡,光影偏移,畫筆沙沙。
無人知曉的頻道裡,靜默的對話仍在繼續。
冰層之下,裂痕細微,卻固執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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