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你夜奔 第28章 粉綢緞 在床上給她上課。
粉綢緞
在床上給她上課。
蘭嘉一直覺得,
每當在孟岑筠麵前談及此類話題,都像觸碰某種禁忌。
她也大了,有些事不可能不懂,
尤其在這樣心思活絡的年紀,
神經敏感到一定程度,
彷彿一點蛛絲馬跡,影影綽綽,
都會無端使人聯想到弗洛伊德與性。
孟岑筠含蓄內斂,
是哥哥,
是家長,是佛龕裡不容褻瀆的尊相,
蘭嘉承認,她在他麵前有諸多偽裝,
就如同暗地裡叛逆的孩子,在外習得煙酒牌技,回到家卻要裝出一份純良乖順的模樣。
其實她很樂意在他麵前表現出天真單純的樣子,她有私心,因為這樣可以離他更近一點,無論怎樣招惹他,
觸碰他,
他都會因為她的“無知”而諒解她。正中她下懷。
青春期來臨,孟岑筠開始刻意疏遠她,而蘭嘉卻在想方設法拉近兩人距離。有時候她很討厭他把她當小孩,
限製太多,
沒自由,可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她寧願自己永遠長不大。
反正今晚是例外,
他對她容忍度最高,她正好可以肆無忌憚拓寬他底線。
蘭嘉這樣想著,也便調理好了,仍賴著不走,臉上掛著有點討好的,甜膩的笑:“哥,我就待一會兒,我保證,困了就回房睡覺,好嗎?”
她眼睛亮閃閃的,寶石的美麗光芒,不容人拒絕。
孟岑筠不搭理她了,自顧自地翻開書頁,剛才被打斷,結尾沒讀完。
“哥,我的故事呢?”見他不為所動,蘭嘉又要鬨了。
“沒有。”
“那你給我講個笑話吧。”
“不會。”
“冷笑話也行。”
“你到底要不要睡覺了?”孟岑筠撣眼看她。
她知道他向來沒什麼幽默細胞,就連小時候那些睡前故事也都是他絞儘腦汁搜羅來,就那幾篇翻來覆去地講。可她就是故意想鬨他,她喜歡聽他聲音。
蘭嘉身子一滾,過來貼著他,“實在不行,你念東西給我聽,好不好?”
“沒有什麼可唸的。”他仍舊是拒絕,半躺著,隔著一層薄被,蘭嘉胳膊挨著他大腿,不舒服。
她轉頭過來,看了眼他手中書脊,又看到他床頭堆疊的幾本,都是晦澀難懂的專業書。
不過倒是有一本……
蘭嘉忽然直起身子,伸手去夠,還差一點,又往旁邊挪了點,手臂繃得直直的,艱難地將底層那本燙金外皮的硬殼書抽出來。
孟岑筠愕然,見她大半身體都俯在他身上,儘管是為了越過他去,但整個人還是微僵,不自然地往後仰了點。
再回神,便是蘭嘉在微笑,狡黠而霸道地將書塞進他手裡:“就念這本好嗎?我喜歡這個。”
他看了眼封皮,法文詩集,是他從書房隨手拿的,還沒來得及看。
又對上蘭嘉期待的眼神,心裡幽幽歎息,既然有意與她修好,隻好遂了她的願。
“隻此一次。”孟岑筠事先宣告瞭這句,這才清清嗓子,翻開第一頁。
他念書時嗓音要比平日裡低很多,有種大相徑庭的溫柔,口語也刻意沒有選用最正式的那一套,融合了自己發音時的小習慣,很有辨識度,也更有感情。
蘭嘉法文一直不好,西班牙語也隻能說尚可,當初為申請大學更有優勢,不得不勤學苦練。她向來不是個很有學習天賦的人,念書時也總比身邊人吃更多苦頭,那時候年紀小,心氣卻高,不想被認為是笨蛋,寧願自己挑燈夜讀也不要彆人幫助。
閉門造車又煩躁,經常性唸到舌頭打結也沒成效。孟岑筠抽空打電話過來時,總是聽見蘭嘉崩潰大喊:“天曉得怎麼會是角落的意思?我以為他住在硬幣裡!我怎麼會是一個分不清甜點和沙漠的蠢蛋?連蠟筆和鉛筆這樣的詞彙也要坑上我!”
“我教你。”跨越整個大洋,他對她說。
蘭嘉想,在孟岑筠麵前丟臉總好過被外人笑,從那以後,兩個人開始一通一通地打國際長途。
孟岑筠的確是個很有資曆的好老師,可惜蘭嘉是個叛逆又心急的壞學生,師生和睦的景象不會超過三天,兩個人又會在電話裡吵起來,吵到最後,氣急敗壞的淚水嘩啦啦地打濕習題冊紙張,隻好以短暫的冷戰結束當日課程。
蘭嘉事後常想,一定是孟岑筠不夠包容她,他一直不是個好脾氣的人,永遠冷冰冰,**。她最討厭他這點。
但有時候,也會有離奇溫柔的時刻。他一遍一遍地教她,長長的疑難句被他念得又美又磁性,透過聽筒,蘭嘉隻感覺耳朵癢酥酥的,像被asr助眠音效裡的羽毛拂過。一句一句,猶如孩童學舌,學會了也裝作沒學會,她有私心,著魔似的,想一聽再聽。
聽到最後,孟岑筠聲音也小了,漸漸的沒有了。電話還未結束通話,他卻睡著了,那時候國內已經是半夜淩晨。
之後她回過味來,心裡想,孟岑筠原來是在床上給她上課。睏倦到極致的人總會流露出一種無意識的軟弱與溫柔,那時她聽到了,訝異而雀躍,猶如鹽堿地開花,撒哈拉落雨。
很可惜,也隻有那一次。
但現在她又聽到了。
過往的記憶猶如一張舊毛毯,燕麥色,溫暖的小山羊絨材質,被太陽曬得熱哄哄,柔軟無形,無隙可乘地包裹住她。
原來聲音也是有普魯斯特效應的。
蘭嘉彎起眼睛,裹著被子滾來滾去,像隻胖乎乎的毛毛蟲。
孟岑筠仍然定坐,見此動靜,噤聲問她:“怎麼?”
一顆絨絨的腦袋從被子裡冒出來,臉上淡粉,顧盼神飛。
“開心呐!”
她聲音脆甜,比人更像一顆初夏的水蜜桃。
孟岑筠臉上沒多大表情,心裡卻嘩然的一下。
熟果墜地,汁水四濺。
“還想聽。”她眨眨眼。
他不動聲色,翻開下一頁。
蘭嘉躺在他身邊,直直看著他,看他迎著台燈光的側影,非常挺拔。因為下視,睫毛低垂著,雖然密,但被燈光照透了,淡而纖長,像停歇著的一隻蝶翅,自有一番溫柔無害的姿態。
真漂亮。
她在心中默唸。
鮮少有這樣安穩和諧的時刻,沒有紅臉,沒有爭執,沒有眼淚。
蘭嘉有時候想,她和孟岑筠天差地彆的兩個人,吵了這麼多年也沒散,簡直是個奇跡。
但此刻,她卻無比慶幸。
還好沒有散。
她眷戀安定地閉上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念詩的嗓音漸弱了。孟岑筠停下,拿起床頭的水杯抿了一口。
喉嚨乾得發澀,喜歡折騰人的惡魔。
嗯,隻愛折騰他。
他抿唇,斂去一點笑意。
“夠了嗎?”
他轉頭過去,卻發現她不動了。
“蘭嘉?”他輕輕推她肩膀。
蘭嘉沉重地半擡起眼皮。
“回去睡。”
“唔……”她應了,卻沒動,渾身軟綿綿。
“彆睡我這兒,聽話。”
她咕噥了一句,不知說了什麼。
孟岑筠無奈,又推推她。
蘭嘉這才蹙起眉,忍無可忍地翻過身去,嘰裡咕嚕地喃喃:“彆動我了……好累呀,我再躺會兒就走……”
又耍賴皮。
偏偏總是賴不過她。
他暗歎一聲,合上詩集封皮,擱到一邊。
又看她一眼,像是徹底睡著了,背對他,整個人壓在被麵上,暴露性地涼在空氣中。
很少見過她熟睡時的姿態,在成年後。前兩次忙著鬨彆扭,不深刻,也沒現在這樣感觸。
光線輕薄,柔柔地籠在她身上,一塊垂軟堆疊,流光溢彩的粉綢緞。蘭嘉身體蜷曲著,體格本就纖細,四肢縮起來,比平日裡更顯得小。其實和小時候沒太大分彆,熟睡時,她慣用這種姿勢,如同母胎裡的嬰兒,蜷縮著,似乎能找回曾經被羊水包裹的安全感。
因為剛哭過不久,眼泡有點微腫,近日裡起早貪黑,眼下有淺淡青暈。他想到上次爭吵時,蘭嘉哭著向他控訴,說他從不誇她,鼓勵她,視她為驕傲,現在想來,便覺得心中一陣隱痛,愧悔居多,愧自己羞於表達,難以啟齒,但同時又怕給得太多,慣壞了她。
他就是這樣老派的一個人,不懂什麼教育經,死板又矛盾,也並沒有比她成熟許多。
蘭嘉之於他,不是玻璃罩子的溫室花,他更希望她是一棵生長於曠野的樹,自由肆意,枝葉參天。
他傾儘心血去栽培,去澆灌,希望它蒼綠,高大,美麗。但同時又不希望它長太快,假如它已經壯大到不需要他乾涉,那他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
他是渴望被需要的,同樣也是自私的,為滿足自己私慾,儘可能地壓製她,延緩她長大的速度。但有時候見她那樣痛苦,像個要不到糖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鬨,他也怕,怕自己養壞她,壓抑得太過,養毀了怎麼辦?
這樣矛盾糾結的心理一直煎熬他十年,越煎,越熬,越軟弱,越像老人遲暮。
他覺得自己實在太老了,便也越來越依靠,倚仗蘭嘉。
還好,她還是平安順利地長大了。恰如他最開始希望的那樣堅強,勇敢,善良,有氣性。
他懂得她的困境,懂得她的努力,懂得她為獨立而奮鬥的決心。
在他心裡,不管是誰,也比不過她的出色,優秀,金光閃閃。
她根本無需向他證明什麼,因為她一直是他的驕傲。
孟岑筠很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隻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原諒一位不稱職園丁可憐的私心。
或許今夜他也不夠理智,感喟,多思,昏了頭。
可放縱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又不會有人知道。
蘭嘉說得對,他們今天值得紀念。
他眷戀地望瞭望她,輕輕按下快門。
定格,很快成相,永遠留住他眼中的樣子。
孟岑筠最終沒有將那張照片放進相簿裡。
他把它小心翼翼地夾進了一首詩中。
作者有話說:將妹妹的照片夾進一首情詩中。[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