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你夜奔 第5章 溫存 “真要結婚的話,你考慮考慮我。…
溫存
“真要結婚的話,你考慮考慮我。……
一室之內,兩種世界。
孟岑筠正為抉擇殫精竭慮之時,蘭嘉已經酣然沉眠。
她又開始做夢,不再是之前那些噩夢,但色彩依舊是陰暗潮濕的,如同被夏季雨水浸泡得黯生黴苔的舊畫片。
父母葬禮那天也是下著一場大雨,眼前白花花,看不清東西。哭倒是沒哭,大概眼淚都在先前流乾了,整個人隻剩木然。
都說她萬幸,那麼嚴重的車禍也能死裡逃生,司機和前排的父親幾乎當場斃命,重傷的母親如同刺蝟一般蜷縮著,將她緊緊護在懷裡。她被擠壓在狹縫中,絕望地嗅聞著濃重的燒焦味、血腥味,被死亡的觸手試探、觸碰、扼住命脈。
再次恢複意識時,她已經猜到自己失去了什麼,然而更大的危險正在迅速發酵。事故新聞像顆炸彈投擲出來,公司股價一夕暴跌,各方惡意勢力都想趁亂分一杯羹。自出生起便安然穩坐的象牙塔忽然千瘡百孔,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孟岑筠連夜從國外趕回,同易老太太一起穩住局勢,處理喪事。她在醫院等了他許久,終於等到,兩個人卻像橫亙著什麼似的相顧無言。
過了半晌,她才呆滯地出聲:“我沒有家了。”
葬禮上陰雨連綿的壞天氣無孔不入地侵犯了她往後的每一個夢,她夢到回家路上潮綠的法國梧桐,路長到沒有儘頭,孟岑筠背著年幼的她踟躕而行,那麼冷,她摟著他脖頸流淚,“哥,我們以後是不是一無所有了?”
他頓了頓,向她承諾:“我永遠不會讓你一無所有。”
她大顆大顆地掉眼淚,又問:“兩個人是不是也可以建立一個家庭?”
他說是。
“那我們再重新建立一個家庭好不好?就隻有你和我。”
又穩穩走了一段路,她才聽見他聲音。
他說好。
時間的指標就這樣走了十年。
她又夢到自己與孟岑筠爭執,家裡杯碟碗盞摔了一地,她提著行李就要走,身後卻傳來孟岑筠冷而怨毒的聲音:“易蘭嘉,當初是誰說要一起建立家庭?你翅膀硬了,就想拋下我是不是?”
她沒回頭,依舊想走,雙腿卻像是被鎖鏈套住,怎麼也越不過那扇近在咫尺的門,恐懼得一直掉眼淚。
畫麵一轉,她擦去浴室鏡子上的水霧,發現自己雙眼凹陷,麵色慘白,簡直瘦得像骷髏。孟岑筠不知什麼時候立在她身後,握著她裸露雙肩,危險的語調如同蟄伏的毒蛇:“蘭嘉,這就是不聽話的代價。”
她愣愣地擡起手臂,卻發現雙腕都被冰冷堅硬的鐐銬扣住,嚇得兩眼一黑,往身後栽倒下去,倒在床鋪上,抽搐了兩下,便猛然驚醒過來。
房間裡很安靜,外麵雨沒停,一片岩灰色的天。
蘭嘉心有餘悸地坐起來,身上黏糊糊的,出了點冷汗。
她緩了好大半天,意識才慢慢清醒了,想到昨天晚上混亂的一切,有些懊喪地撫著額頭。軟磨硬泡,甜言蜜語,中了蠱一般,簡直不像她。
夢魘退去,影響卻深,開始害怕見到孟岑筠。但估計他早已經走了。
蘭嘉略放下心,開門出去,客室光線昏昏的。她下意識去摸開關,燈光照亮室內的那一刻,她睜大眼,又啪的一聲關掉燈。
她希望是自己看錯,可孟岑筠的存在實在很難忽視。
在原地僵了一會兒,確信他沒醒,緩了口氣。
擡眼望向沙發上的人,仍維持坐的姿勢,但沒有平日裡的端肅,身子微微歪斜,一隻手撐在扶手上,支著腦袋。單人沙發不算寬,但孟岑筠陷在裡麵更顯得擠窄,兩條長腿刻意收攏了,卻還是很突兀地支出來,像是某種體型龐大的動物硬擠進不匹配的窩,連帶著一向的威嚴持重感也削弱了不少。
蘭嘉心裡想,這樣難受的姿勢也能熟睡?
又見他經曆剛才的動靜也沒醒,一副累極了的樣子。
她放輕腳步,鬼使神差靠過去,立刻被一種微妙緊繃的氣氛裹挾了。這人連睡著時還能具有如此威懾力,也難怪她怕他。有時候不免讓她想到巴普洛夫的狗,他的眼神,他的語氣,他神態中的異樣,都能使她條件反射地顫栗起來。
想到這裡,她又忍不住生出一種逆反心理,大膽打量他,像是挑釁: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厲害的?
她微微探身,但也有點顧慮,像是透過博物館玻璃觀察一尊古老青銅鼎。隻見他微蹙著眉,密而長的睫毛搭在眼下,麵板透露出一種鬱然的冷白,因此下巴冒出的淡青胡茬尤為明顯。
很奇怪,平日怎麼看他都像是一個專製獨裁的霸主,可安靜下來,卻像個神思悒鬱的病人。
也許昨天的懷柔政策還是起了些作用,蘭嘉心裡悶悶的,不好受起來。
屋子裡空調溫度低,她手腳也泛涼,由己思人,於是悄悄地去臥房拿毛毯,又悄悄折返。
做賊似的,展開一張淺駝色的羊絨毯,正要往他身上蓋,卻沒想到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下一秒,她對上孟岑筠陡然睜開的雙眼。
太近了。
已經來不及。
她腳下一滑,被抓握的力道帶得往前撲,腦子裡竟還繃緊了想著,不能摔到他身上。於是慌忙地曲腿抵住沙發,完好的左臂也順勢抵在他胸膛上,築起一道隔閡。
還是太近了。
她肩上披著的發絲都滑落下來,拂過他麵頰。
他有點癢意地眨了眨眼,剛睡醒的惺忪濕潤消失,平靜地打量著她。
“哥,你什麼時候醒的?”
“在你鬼鬼祟祟過來的時候。”
“我見你就這樣睡著,怕你冷。”蘭嘉暈乎乎地解釋。
“嗯,我不冷。”他語調竟很和緩。
“剛纔有弄疼你嗎?”
蘭嘉搖頭,笑得有些訕訕的,“哥,我還是先起來吧……”
她臉上掛著笑,心裡卻是又尷尬又緊張,手臂像抵著塊烙鐵。用了點氣力撐起身,哪知膝蓋在絲絨沙發上打滑,又一頭磕在他鎖骨上,咚的一聲悶響。
恍惚間,兩人都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異樣。
蘭嘉覺得自己像隻渾身抹了油的老鼠,在主人家的櫥櫃上攀爬,永遠到不了終點,反而滑稽地鬨了笑話。
孟岑筠似乎也沒有剛才那樣鎮定,隻說:“你先彆動了。”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帶著她起身。
見她垂頭不語,他便問:“磕痛了?”
蘭嘉否認。
他收回了想要探看她額頭的手,卻好似被樹膠黏住,風乾了,有種緊繃感,暗地裡將手掌用力舒展了幾次。
“我先回房間。”
她看著他身影消失,這才木木地扯了兩下耳垂,又燒又燙。
半晌後,一種奇怪的羞恥感遲鈍地湧上來。
一夜之間,孟岑筠好像變得很不同了,更溫和,也更耐心。可她不相信相處多年的人會突然轉性,總覺得豔麗的糖衣之下暗藏殺機。
到底是真是假?她還得進一步試探。
手傷不便,蘭嘉非常艱難地衝了個澡,勉強洗去身上的黏糊感。頭發也是汗津津的,可是沒法處理,隻好挽在腦後。這種時候就會無比懷念還是健全人的時光。
看了看,也才七點,心裡掛念著丟失的藍絲巾,不知喬子穆醒了沒有。他作息同她一樣顛倒,習慣賴床到中午。
到底還是發了一條資訊過去詢問,對麵竟回複得很快,請她去房間細說。
想到昨天與孟岑筠吵的那一架讓他做了導火索,恐怕他夾在中間為難,因而對他產生幾分虧欠,房門開啟時,蘭嘉態度很好地彎起眼睛:“早上好。”
喬子穆笑了笑,側身讓她進去。
“猜到你還沒吃早餐,我叫了雙人份,一會兒送上來。”
蘭嘉觀察得細致,莫名覺得他心情不怎麼好,語調也就更輕。
“是不是遊輪那邊傳來壞訊息?”
“已經聯係了,還在尋找中。”
他臉上有些凝重,“蘭嘉,要是真的弄丟了,你會怎麼想?”
“那未來的很長時間我都沒辦法睡好覺了。”
“昨天呢?也很艱難嗎?”
她想說其實孟岑筠在身邊有安心一點,但總不可能讓他永遠陪著她,更何況,此刻在喬子穆麵前承認他好,總讓她有點羞愧。於是蘭嘉帶著點愁容說道:“嗯,一直做怪夢。”
喬子穆將她表情儘收眼底,扯了扯嘴角:“你和你哥現在怎麼樣?見你們吵得這樣凶,我卻沒辦法幫你什麼。”
“這才哪到哪。”蘭嘉擺擺手,“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過來的,吵得天崩地裂的時候也不是沒有,最後還是相安無事。”
“你又求和了嗎?”他淡聲詢問。
蘭嘉想到自己在他麵前的叛逆人設,頓時窘迫起來,覺得他恨鐵不成鋼也是正常。
“我是看他態度挺好才鬆口的。”她不自然地說。
喬子穆“嗯”了一聲,看不出什麼表情。
這時有侍應生來送早餐,敲門聲打斷兩人談話。
餐食都在茶幾上擺好,蘭嘉與他相對坐下。
麵前一杯脫脂牛奶,一份班尼迪克蛋與水果沙拉。
她心不在焉地拿起叉子戳了戳,喬子穆已經將盤子裡的食物切小塊遞過來。明明再熟悉不過的舉動,此刻竟讓她覺得有點隔膜。
吃了幾塊,沒什麼胃口,便放下了,又聽見他斟酌著開口:“以後你預備怎麼辦?”
“什麼?”
“你總不可能一直活在你哥的管束之下,哪裡都去不了。”
見他又扯到孟岑筠身上,她說不出的怪異。這兩個人在她麵前總會有意無意提及彼此,明麵為她考慮,實際飽藏著火藥味。
“那你怎麼想?”
喬子穆抿了抿唇,像是深思熟慮後才問:“蘭嘉,你有沒有考慮過結婚?”
她詫異地睜大眼,“這就是你給我出的主意?”
“你先聽我說。”他神色認真到不像是玩笑,“這麼多年,你也幾乎算是你哥帶大的,他對你責任心太重,隻會永遠把你當小孩子看待。闖禍了,要訓誡;跑遠了,要束縛;就算鬨著要離家出走,他也隻當是小孩一時置氣。蘭嘉,你已經二十歲了,你不能也把自己當作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子。隻有你有了這樣的醒悟,你哥才能明白,他根本沒有理由再事事插手你的人生。”
“更何況,蘭嘉,你有沒有問過你哥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待在易家二十年,你想要自由,他就未必不想要自由嗎?”
這一番話字字錐心,聽得蘭嘉麵色發白。其實她也不止一次地思考過,她與孟岑筠之間,究竟是他不肯給她自由?還是她自始自終都沒有放過他?
就算真的是她,也彷彿像涉及到某種禁忌的陰暗地帶似的,她不敢承認自己是那樣卑劣的人。
“那我現在應該怎麼做?”
見她有了輕微動搖,喬子穆立刻丟擲答案:“假如你將來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可以信賴依靠的人,或許你哥也就能心安理得地放手了。”
“那依你說,我應該和怎樣的人結婚?”
“適合你的,理解你的,支援你的。”
她默然地看著他。
喬子穆緊握著餐具,垂眸叫她:“蘭嘉。”
“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註定沒有自由選擇婚姻的權利。長輩做主,必定是利益至上,將兩個毫無感情的人強行捆綁。我想,與其和一個陌生人磋磨一生,倒不如選擇一個知根知底的人站在同一戰線上。”
“蘭嘉,我們認識十幾年了,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生節點都彼此陪伴著度過。我們家世相當,父輩交好,我的家人也都一致同意並期望我與你交往,所以我根本想象不出任何一點我們不合適的理由。”
“丈夫應該是最好的朋友。”
“我希望你……考慮考慮我。”
這番話說出來,心中忐忑消解了不少,於是有了直視她的勇氣,更加堅定誠懇地重複了一遍。
“蘭嘉,真要結婚的話,你考慮考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