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裡的太子爺 英雄已死
楚錦嫻和段瑩華走了之後,楚錦瑤心緒久久都不能平複。
她記得自己硬著頭皮讀史書時,讀到南宋這一段,一邊讀一邊憤慨。秦沂坐在她身邊,似乎在看淮南子,見她讀史書都會生氣,還笑她幼稚。那時讀這一部分的時候,楚錦瑤怎麼會想到,有朝一日,她和秦沂也會陷入同樣的困境。如果故意拖著不接皇帝回朝,那他們是史書上的壞人,可是如果接皇帝回來……如果接皇帝回來,皇帝容得下他們嗎?嶽飛誓死精忠報國,他的忠心毋庸贅述,可是趙構信了嗎?
楚錦瑤也不知道,成為史書上的壞人,或者成為史書上大讚特讚但是早早就死了的英雄,哪一個更好。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即使成功保住京城,但是在這場戰役中死去的百姓,塌陷的城牆,波及的房屋,對剛換過一口氣的燕朝來說依然是個不小的負擔。戰後醫藥、木材、撫恤、禦寒的衣服都是重中之重,這其中沒一樣能離得開錢。這種時候如果還指望國庫,那就太看得起以昏聵和好美色而著稱的皇帝了。
漸漸恢複骨架的朝堂為了錢整日吵來吵去,秦沂能帶軍打勝仗,但是實在沒辦法憑空變出糧草和錢來,糧草能從通州各倉調,可是重建京城所需要的銀錢,從哪裡來?
秦沂將眼睛盯到京城裡這些權貴人家上來,大家都沾親帶故,誰也騙不了誰,秦沂知道這些人的家底,所以軟硬兼施逼著他們吐銀子出來。當然,作為表率,秦沂率先縮減了自己的開支,連著楚錦瑤從宮廷裡省出來的部分,一起充到國庫裡。
眾人看到秦沂後宅的開支,一個個都說不出話來,這種時候硬杠著也沒有好處,眾臣扯了半天皮,要到了官職或者後輩上的好處後,便相繼為國分憂,慷慨解囊。
但是秦沂翻了翻國庫的收支,再去看內務府的賬冊,深知從臣子身上薅毛並不是長久之計。宮廷開支,實在是太龐大了。
秦沂內宅隻有楚錦瑤一人,楚錦瑤小時候受過苦,並不是一個鋪張浪費的人,所以東宮的開支便是禦史台看了也無話可說,但是相應的,在東宮的襯托下,皇帝後宮的開銷就越發可怕了。
秦沂心裡模模糊糊有了一個主意,但是內廷不歸朝堂管,這件事得和楚錦瑤商量。秦沂不知不覺又在文華殿待了一整天,他從抱廈中出來時,才發現夜色濃重,已經飄起雪來。
建興二十三年的第一場雪,往年臣子一定會上奏恭賀瑞雪兆豐年,可是今年京城剛經曆過一場大戰,百廢待興,廢墟遍地,這麼大的雪可不是一件好事。
楚錦瑤聽到外麵的動靜,起身朝殿門走去。秦沂在太監的侍奉下卸下披風,楚錦瑤看到他肩上的雪,問道:「外麵下雪了?」
「對,看樣子能下一夜。」
楚錦瑤臉色變得沉重,顯然她也想到了外麵的百姓。
楚錦瑤不過剛剛走了兩步,就被秦沂叫住:「你彆動,我身上有外麵的寒氣,你穿得少,小心著涼。」
如果隻是楚錦瑤一個人,楚錦瑤肯定懶得理他,可是現在還有孩子,楚錦瑤不敢輕舉妄動,隻好等秦沂在熏籠中烘暖身體,才上前挽住他的手。
「今日回來這麼晚,外麵的事很為難嗎?」
「還好。」秦沂說,「最艱難的部分已經過去,剩下的就是戰後重建。雖然如今國庫不好周轉,但是這並不是什麼大問題,敲打敲打下麵的臣子,和各省收稅,時間長些總是能解決的。」
外麵的朝事楚錦瑤幫不上忙,她能做的,似乎隻剩把慈慶宮和後宮打理好,讓秦沂無後顧之憂,晚上回來能暫時輕鬆片刻。他們兩人相對坐在羅漢床上,楚錦瑤有些喪氣,也有些慚愧:「你連著好幾日連軸轉,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外麵有那麼多事情等著你,而我卻什麼都幫不上。」
秦沂聽到這句話笑了:「你不需要做什麼,隻要你在這裡,就已經足夠了。」
「你又在哄我。」
秦沂笑而不語,其實這話是真的。男子在外爭權奪利,所求是什麼?無非是華宅,美人和地位,有了地位就會有更華麗的屋宇和更多的美人。現在楚錦瑤就在這座他從小長大、見證了他成長和興衰的宮殿裡,秦沂每次在文華殿氣得想把摺子摔到下麵人臉上時,隻要一想到隔著一條甬道,楚錦瑤就在後麵等他,多少能勉強自己克製住脾氣。
戰爭最危險那幾天,秦沂好幾次改變主意,想趁機把楚錦瑤送走,但是最終還是忍住。就像楚錦瑤說的,他們一家人,無論生死都在一起。秦沂這樣做,無疑給下麵的人打了一劑強心藥,太子妃都留在京城,想必京城一定能守住,而朝臣勳貴看到這個情形,也不好將自己的家眷送走。如果他們敢送走,秦沂第一個饒不了他們。
如果楚錦瑤不在,那其他家眷或多或少都會失蹤幾個,這些人總還會死守京城,但是絕不會像現在那樣背水一戰。
楚錦瑤遺憾自己幫不上忙,其實心理上的穩定,比什麼神兵利器都重要。
「如今的局麵也說不上難,隻是解一時之困容易,解日後之困難。」秦沂神色沉重,「任何王朝存在的時間久了,都不免沉屙積累,機構冗雜。而如今宮廷的開銷,更是掏空國庫的頭號頑疾。」
楚錦瑤聽明白了秦沂的意思,認真地問:「殿下,我能幫你什麼嗎?」
秦沂有些愧疚地握住楚錦瑤的手:「你都懷孕了,實在不該讓你操心這些的。」
「殿下,我們是夫妻,你怎麼能說這些。」楚錦瑤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隨即眼神認真,「是不是要縮減後宮開支?」
「再節流都比不上開源,同樣的道理,後宮便是再縮減,除了讓你得罪人,還能有多大效果?」
楚錦瑤的眼神若有所悟,秦沂很是滿意,點頭確定了她的猜測:「你想的沒錯,我有意裁減宮人。宮女每年隻選秀不放出,這對這些民間女子不公平,對國庫也是巨大的負擔。內侍的問題有些難辦,但是宮女卻好安置許多,你這段時間辛苦一些,粗擬一份放宮名單出來吧。」
楚錦瑤想著這些事,有些出神地點頭:「確實是挺操心的事情……不過也還好,慈慶宮有這麼多人幫忙,我不至於被累著,而且,這是行善積德了,便是我們孩子看到,一定也很願意幫忙。」
說起孩子,秦沂看向楚錦瑤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這幾日累著你沒有?」
「沒有,他很乖的。」楚錦瑤見縫插針地拉攏秦沂和孩子關係,心裡還在思索放宮女出宮的事。進宮太年長的宮女,貿然讓她出去恐怕纔是害她,而太年輕的放出去,宮裡青壯人手不夠也是麻煩。這件事要妥帖推敲,不能安排岔了。
楚錦瑤沉思了一會,等回過神來,就看到秦沂坐在她對麵,正安靜又專注地看著她。楚錦瑤有些羞赧,但是看到秦沂明顯消瘦的身形,頓生心疼。她小心地伸手給秦沂揉額角:「殿下,外麵的事是不是很麻煩?你都瘦了許多,要保重身體啊。」
這段時間,楚錦瑤僅是每日看著秦沂出門歸來,就深深心疼他的操勞。如今什麼事情都少不了他過目,而這樣勞累,有時候還吃力不討好。
「其實若隻是瓦剌還沒什麼,怕的是從內部爛起來。」秦沂捉住楚錦瑤不安分的手,半是喟歎地說,「瓦剌送來議和書,說是願意送皇帝回京,隻是有條件。」
「他們要什麼?」
秦沂說了大概的數字,楚錦瑤倒抽一口涼氣:「他們未免也太大膽了,真是得寸進尺。」
對啊,京城麵臨重建難題,受傷的將士,天寒而無以果腹的百姓,千瘡百孔的朝廷,哪一樣不是急需用錢,可是瓦剌竟然仗著皇帝,提出這麼一筆天文數字。
祖宗皇帝留下的不和親、不納貢的組訓,本是為了顯示國威,但是現在聽起來就像一個笑話。
更嘲諷的是這份文書是一個漢人寫的。
「殿下。」楚錦瑤皺眉想了許久,實在想不出什麼主意,隻能小心地問,「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最好的解決辦法大概就是皇帝自儘,這樣既全了大燕□□上國的顏麵,又維持了帝王的尊嚴,不至於讓秦氏皇族太過丟人,等明年開春,國家緩過氣後,遠征瓦剌雪恥便是。可是,皇帝會自儘?
想都不要想,他不會的。
秦沂思緒轉了一圈,現在也唯有歎氣:「我也想找一個兩全之策,可是這世上哪有這種好事。瓦剌人不敢讓他死,可是若朝廷沒有行動,京城大部分的百姓都度不過這個冬天。」
楚錦瑤聽到這裡並不意外,甚至有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感。她知道的,一個能在三軍麵前射殺嬉笑失禮的婢女,能在韃靼犯邊時以身犯險深入敵軍腹地,能在舉國大亂時死守城門的皇太子,怎麼會為了自己,不顧他的臣民呢。
楚錦瑤不知為何眼睛有些濕潤,甚至聲音都有些抖:「殿下,你拒絕了是嗎?」
秦沂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是。」
他們都知道,前方是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淵,一個巨大的陷阱。隻要秦沂點頭,這些錢都有最正當的名頭,沒有人會說太子的不是,但是秦沂一旦拒絕,皇帝得知後必然不悅,天家的父子情分最經不得考驗。
這個選擇其實很簡單,畢竟這些錢拿出去後,受罪的又不是秦沂,他甚至還能給自己運作一個孝順之名。可是他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為皇者,不是這樣當的。
知其不可而為之,從一開始,他們兩人就知道,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在步入滅亡。
瓦剌信心滿滿的議和書被拒絕,他們顯然都有些懵。他們也知道自己獅子大開口,可是,誰讓皇帝在他們手上呢?帖木兒萬萬沒想到有皇帝在手,對麵竟然還敢拒絕,帖木兒都這樣不滿,損失慘重的瓦剌部落就更不必提了。在瓦剌人越來越高漲的氣憤情緒中,在草原上呼嘯的白毛風中,瓦剌和燕朝拉鋸一樣的議和終於扯皮到尾聲。
而這個時候,新年已過,京城裡已經有人家取下了紅燈籠。議和艱難地談妥,皇帝也終於踏上期待已久的回朝之路。皇帝由禮部議和的官員和一小部分軍隊陪著,剛從瓦剌人的部落範圍出來,便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站在雪地上,任寒風呼嘯,也一直牢牢看著北方。
「秦濟?」皇帝非常意外,「你不是在慶陽嗎,你怎麼來了?」
肅王看到皇帝,立刻熱淚盈眶,不顧積雪立刻長跪在地:「父皇,兒臣護駕來遲,請您降罪!」
皇帝看著來人,再看看他身後空茫茫的雪地,不知為何歎了口氣:「罷了,你起來吧。」
肅王站起身,隨後趕緊走到皇帝身邊,驚喜、激動和心痛交織在一處:「父皇,您……受苦了。兒臣自聽到訊息後就夙夜難寐,恨不得以身相代,自傳出皇兄和瓦剌議和的訊息後,兒臣就一直等在這裡,好在,兒臣終於等到您了。」
皇帝從肅王口中聽到另一個名字,一時間真是百感交集,他長歎道:「難得你有這份心。」
皇帝這時候看到肅王的手,這幾個皇子雖是男兒,但自小錦衣玉食,一雙手保養的不比女子差,然而現在,肅王的手上卻全是受凍後的裂紋。
肅王彷彿沒察覺到皇帝的視線一般,依舊驚喜交加地說:「父皇,兒臣的屬軍都在關內。兒臣這就護送您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