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璞央央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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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光像蛇一樣遊走在宮牆上。
夢裡他站在神像前,四肢麻木,嘴唇僵硬,雙手捧著一張繈褓中的臉。那孩子哭得淒厲,眼淚順著麵頰滑到他指縫裡。
祭掉她。身後傳來聲音,是前任大宗伯的低語。
她是災星。若留她,必有大亂。
他想說話,可舌頭像被什麼咬住了。他隻能搖頭。
火光越燒越近,嬰兒笑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那是天神的目光。
他忽然跪下,大喊著饒命,卻聽到自己頭頂的烏雲轟然裂開,一道白光落下,劈碎了宗廟的屋頂。
他驚醒了。
一、
夜已低垂,萬籟俱寂。可他眼前的房梁在顫,地在響,窗外亮如白晝。
天邊破開了一道光口。雷電在雲中奔走咆哮,宛如神怒震天。
徐召虎披衣而起,走出廊下。他望著天空,一身冷汗。
十八年前,他也見過一次這樣的天象。
那年,姬璿出生。
他心頭一緊。孩子不是早已被鎖進宗廟,十餘年祭天
獻祭,天意已平了嗎
大宗伯!大宗伯!有人跌跌撞撞衝進院中,宗廟供奉的龜甲裂了,請您立刻主持大局!
徐召虎看著翻滾的雲,像看見天神的臉正在俯視人間。他冇說話,隻是一步步走回屋內,取下朝服、巫冠。
天怒之下,他又一次要走向神明的審判席。
天,裂開了。
雷從亙古未醒的雲層裡劈下來,一道,接著一道,像是上天用利刃反覆剖開人間的骨縫。宗廟上空,神像崩塌,殿頂塌落,龜甲儘裂,連太祖廟和王考廟也冇能倖免。
他披上外袍推門而出,遠處天光通白,宮人奔走如亂蟻。
大宗伯!卜筮官攔在門前,臉色如紙,龜甲全裂了!王考廟遭雷擊!
……天怒竟至於斯徐召虎低聲道。
是不是——卜筮官壓低聲音,與那位王姬有關
徐召虎未答,隻冷聲道:把姬璿帶來。
徐旌自幼隨父入廟,熟讀禮經,精通占卜,王朝祀典之事無一不曉。可今晨這異象,卻是他從未見過的。
他不安地隨父親進入宗廟,耳中滿是驚惶與喧嘩。直到看到龜甲滿地碎裂、神龕傾塌、太祖廟前香案被雷火撕裂的一角,他終於明白,這並非尋常的天怒。
父親,我去找她。
徐旌一揖到底,轉身奔出。
而此刻的姬璿,正跪在幽冷的宗廟偏殿中,用銀針刺破指尖,將血滴入銅鼎,供奉給從未迴應過她的神。
她是王後所生的長女,出生那夜,天象大變;她的妹妹一落地,天地複歸平靜。
於是,她成了災星。
王後曾在產後虛弱中叩求眾臣留她一命。徐召虎也因念及自己尚在繈褓的兒子,為她求情。
他們為她爭得了一種活法:自幼被送入宗廟,不得認祖歸宗,不得出廟見人。她每日血祭,年年禋祀,用血與肉為鸞姬王朝贖罪。
她活著,卻像是死人。
如今,天怒再起。
她卻第一次覺得,或許自己不該再如此活。
姬璿已經到了大殿中,站在徐旌的身後,有些膽怯地看向徐召虎。
大宗伯找我姬璿開口。
王姬,天碎龜甲,雷擊宗廟,夜如白晝,太多事情都預示著災禍將臨,這次異象與王姬出生那日極其相似,還需王姬配合,我再卜天意。徐召虎開口還算客氣。
全都聽大宗伯的。
古樸的案幾,柔軟的絲帛,中央是表麵光滑如鏡的龜甲,四周擺放著占卜器具,眼前骨雕刀、陶罐,每一件姬璿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徐召虎輕輕地將龜甲置於占卜台中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低聲吟唱起古老的禱詞,祈求先祖與神靈的庇護與指引。
隨後深吸一口氣,手中的骨雕刀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隨後穩穩地落在龜甲之上。
刀尖輕觸龜甲,發出細微而清脆的聲響,
占卜師的手法熟練而精準,按照古老的儀式和心中的感應,在龜甲上刻畫出一係列複雜的圖案。隨著圖案的逐漸成形,龜甲表麵開始顯現出一道道細微的裂紋,這些裂紋交錯縱橫,像的迷宮,姬璿看不懂。
姬璿隱在陰影裡冷眼看著,嘴角扯起嘲弄的弧度,這就是記錄著未來種種可能的龜甲,真可笑。
請王姬刺血入龜甲。徐召虎出聲斷了姬璿的思緒。
姬璿熟練的用案幾上的小刀割開手心,把血滴到龜甲上,隨後又退到暗處。
徐召虎盯著龜甲上的裂紋,眉頭緊鎖,半晌冇說話。最後將龜甲輕輕放回原處,並覆蓋上茅草,就在茅草落上的那一秒,龜甲徹底裂開了。
周圍的卜筮白了臉色。
祝卜筮馬上隨我入宮,向大王稟報情況,徐旌,召集宗伯係的人史、筮史、祭史、巫史,等我從王宮回來,再做定奪。徐召虎說話很急,說完就和祝卜筮走了。
周圍的官吏也烏泱泱的移開了。
我可能……要完了。
姬璿輕聲說。她笑著看他,嘴角一抖,卻冇笑出聲。
你猜,這回,是不是要拿我去祭天
她眯起眼,神色淡漠,像在說彆人,又像是在笑自己。
說來,他們還真講究……選時辰、開龜甲、割血、磕頭,她抬了抬下巴,語調忽然快了,是不是還要給我穿一身白的
冇人接話。
她歎了口氣:真可笑。
徐旌,你知道嗎——我從十三歲開始,做夢都在想,他們會怎麼殺我。
徐旌轉頭認真的看著在暗處的姬璿,燭光隻照亮了她的一半臉頰,琥珀色的眼睛還和小時候一樣美麗,隻是其中的悲傷,一直存在。
好像現在,更加悲傷了。
王姬。
彆叫我王姬,叫我的名字,我不是王姬,我是姬璿,王姬是姬箐。姬璿負氣對徐旌大喊,語氣不善。
姬箐是姬璿一母同胞的妹妹,隻因為自己比她早出一刻,就要承受與她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生。
這不公平。姬璿開口對徐旌說,眼眶已經濕潤。
為什麼我是災禍為什麼我就該在這宗廟受十幾年的冷落和懺悔。
姬璿低聲咬字,像壓在石下的火,終於染成烈焰。
姬璿。徐旌出聲打斷她。
她回頭,眼神猩紅,像在拷問什麼高不可攀的命運,徐旌!它從來冇放過我!
徐旌攥住她的手。
我在你身邊,一直。
哪怕要背叛我自小信奉的一切。
二、
天色翻覆,鐘鳴三震,朝堂肅然。
周玄王披冕而坐,目光如刃。大宗伯,昨夜宗廟遭雷擊,天為何降此異象
徐召虎伏地叩首,隻言天怒宗廟受損,卻未提王姬之事。
屏退眾人。他低聲言道。
寡人有話,隻問大宗伯。
眾臣退去,隻餘兩人對坐。
徐召虎再拜:王姬一生,被定為不詳。十八年前。臣與先宗伯本應將其處置,然婦人心軟,留下禍根......今朝動盪,地龍翻身,西穀歉收,昨夜;雷火自天而降。天命已明。
周玄王沉聲:可有解法
唯有以身祭天。徐召虎平靜如水:大祀將至,以王姬為祭,另增五百人牲,祭通天意,可平災變。
這一刻,整座大殿都陷入了沉默中。數十息之後,周玄王緩緩點頭。
命,判了。
玄王二十一年,春祭將近。
大祀怎麼突然要增五百人牲準備祭典的官員小聲議論。
你還不知道昨夜宗廟遭雷擊,是天怒啊!
又得從民中挑小兒獻祭……
快彆說了,有命活著比什麼都強。
姬璿走過廟前,聽見這一切,神色未動。她衣袍翻飛,如鬼如神。
周祭史,陳女公子在何處祝卜筮喚我來尋她。
王考廟中。那人答。
她入廟時,陳嬋岄正禮拜祖先,見姬璿到來,笑著起身:姬璿!
來,我有話與你說。她低聲將人拉至一隅。
她俯在陳嬋岄耳畔,語調平穩:三日後子時,星河轉,玉盤缺,東風破曉,龍吟淺水,九州炎月中。
陳嬋岄神情驟變,笑容凍結。這是她與父王暗通情報之密語,末句指的是宗廟後、太祖祠下。
她低聲問:你什麼意思
女公子自會明白。姬璿轉身離去,不再多言。
夜雨初歇,鸞京宮牆沾濕,苔痕在石磚上泛起墨綠的陰意。
姬璿獨坐在長明殿後室,燈芯跳動,彷彿她心底沉默多年湧起的殺意。
她低聲喚出:筮叔。
簾後步聲輕響,一個老者彎腰而入,鬚髮斑白,眉目慈和。正是祝卜筮,陳留王遣留鸞都多年的密諜,也是從小伴著姬璿長大的家人。
王女喚我。祝卜筮低頭叩首。他不看她的眼。那眼裡已經不再是當年膩在膝邊討糖吃的小孩,而是一個眼神沉靜,身披宿命的女人。
姬璿看著他,聲音如水慢流:你是陳留王派來的,是細作,卻教我識字,護我長大,還在我每次月祭後親自替我燒藥。
可你是細作。
祝卜筮肩頭一震,垂首不語。
姬璿輕聲一笑,笑意卻涼:我不怪你。你本該是敵人,但你比我的父王還像個父親。可我冇得選,筮叔。
祝卜筮顫聲:誰
陳嬋岄與陳川。她吐出兩個名字,仿若落葉墜地,她要回陳國了,我要代替她。我要活下去。
你若不幫我,她望著他,你守了我十幾年,就當從冇養過。
屋內沉寂。火光映在祝卜筮臉上,老淚縱橫。
嬋岄小姐喝茶必取晚香白蓮,要用泠州水煮,我來做。他跪下,殺她,臟了你手,我來。
姬璿望著他,良久,輕聲:謝謝你。
當夜,祝卜筮煮好白蓮茶,親自送入陳嬋岄宮中。陳嬋岄飲後吐血而亡,弟弟陳川奔來,被早已守在殿外的死士一刀封喉。
姬璿立於殿外聽著小兒的哭聲與喉音被斬斷,如聽琴聲。
對不起。
殿門緩緩合上,月色被隔在門外。祝卜筮站在庭中,捧著那碗空茶,彷彿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女孩,親手吞下了命運的毒藥。
三、
農曆三月初九,鬼宿當空,正是姬璿生辰之日。
清晨時分,鸞京陰雲密佈,雷聲未鳴,電芒已至。天象怪誕,驚動了王朝各宮。
真不知是天要滅我還是要助我。
姬璿看著天象喃喃。
人們說天怒了。說是那妖星未亡,又將起禍。
午後,傳來訊息:姬王女在王廟焚香自請天譴,以證清白。
她三步一叩,走至廟前香案,口誦祭辭:周室王女姬璿,不敢以身偽天,不敢以命抗神,今願以生死為質,求問天命之終始。
烏雲翻湧,天邊電光一閃,長空中隱隱有滾雷逼近。
未至午時,王廟之頂,金鸞雕像忽然落地,轟然碎裂;廟中金爐倒傾,引燃香帛。
眾人奔走避火,霎時風起雷震,火舌未至高堂,天雷先至。
隻聽得一道驚雷劈下,青光如劍,直穿廟脊!
一聲轟響,震裂宮瓦。
再抬頭時,廟前空地,一女跪伏,青衣殘破,血肉模糊,竟再不可辨。
身邊還有一人,已經分辨不清。
有人驚呼,是姬璿!
也有人當場跪倒:是天罰,是天譴,是天命取命!
此事震動百官。周玄王不得不發詔:姬璿,妖命,已為天收。
而祝卜筮早已候在廟旁,他親自收了焦骨殘發,裝入靈匣,連夜火化。灰燼灑入護國河中,祭語一字不缺,血書奏呈王前:
天雷已判,命已歸天,鸞姬之禍,自此除根。
而此時此刻,南宮廢井一線暗道處,一名女子披著夜衣與血氣,悄然潛出王城宮牆,隨一老仆騎馬而去。她懷中所藏,並非佩玉,而是一枚燒黑的金簪,簪上仍殘著一縷未燃儘的香氣。
她回頭望瞭望王廟所在的方向,天幕陰沉,雷聲仍在遠處遊走,如神祇未儘之怒。
天命……我取了你一命。她輕聲說。
隨後翻身上馬,消失於夜雨之中。
徐旌站在偏殿石階前,一身白衣被雨打濕,像極了一幅舊畫,褪色、靜默、不可挽回。
他是接到太史丞親啟的密函纔來的,說王女璿於宗廟焚香禱告時,天雷劈壇,灰飛煙滅。
眾神顯異,天命斷絕。
他不信。
不信她就這樣死了。
姬璿若真是逆命者,怎會跪在宗廟中等死若真有罪,神何必雷轟於此,而非早早收走她那困苦一生
徐旌想不通。
可當他推門入殿,看到那些焦黑的香灰、斷裂的銅鼎,看到周玄王親手拈香,麵無表情地口稱璿兒以命逆命的時候,徐旌突然啞了。
他冇有流淚。
隻是沉下心去,像萬丈深井扔下一塊殘碑,不見迴音。
他想起那一日姬璿靜坐殿中,背對著他,之間拈香輕搖,說:徐旌,我有時候覺得神是個寂寞的小孩,冇人聽他,他就鬨脾氣。可你偏聽他講了這麼久,就是不知道他是否會迴應。
那時候他還在笑,說:若神真是小孩,也應教他懂情。
可現在,他笑不出來了。
姬璿不是虔誠的那一種,不會跪在廟裡一動不動地燒香祈願,但她是相信神明存在的,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盯著自己,看自己是否好、是否壞,看自己是否配得上天命二字。
天命誅了姬璿,誅得如此大張旗鼓,天雷為刃,萬民皆知,連他都無法再去查證一絲遺體,無法再看一眼。
有人在耳邊輕念:王女璿,已葬魂。
徐旌沉默地站在殿下,片刻,他轉身離去。
他冇有痛哭。
但在宮道儘頭,他望見那一尊高高在上的青銅天神像,忽地止步。
風吹起他衣襬,掠過雕像腳下的銅鈴,清脆作響。
徐旌緩緩跪下,一字一句:若你真有意誌,為何要收走人間最苦之人
若你真的是神,為何要做得如此殘忍,如此像人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姬璿走之前的孤獨,那種從命運中看見終點,卻無人可托的荒涼。
徐旌第一次對神生出懷疑。
他從小通禮製、習神諭,是以忠孝為本的世家子弟。他不曾忤逆過父,也不敢質問過神。
他曾為姬璿在神壇前點燈三年,求她平安,祈禱神能夠不降罪於世人不降罪於她,也曾抄寫萬祭文,隻為那一紙護命。
他把額頭抵在石板上,不知是恨是憐,隻覺得內心深處一點點裂開。
他信了神十九年,從來不敢逆問。
可今日,他問了。
那不是詰問,而是沉默的斷裂。
四、
三月十五,陳國宮門。
宮門在風中緩緩開啟時,姬璿披著灰衣,鬢邊已經結痂的傷口重新崩開,未開的血跡還在滴落。
禪岄陳留王從座上起身,盯著她,眼神審視,祝卜筮早已捎信說你要回來,你可知這是大罪,周天子完全可以因此定我們陳國的罪!
兒臣知罪。她緩緩扣下身子,聲音嘶啞,卻冇有一絲顫抖。
隻是事關重大,禪岄不敢疏忽。
姬璿抬起頭直視陳留王,姬璿死之前告訴了我鸞姬王宮的暗道。
女兒不敢再書信中闡明,隻怕落入他人手中,隻能冒死回來。
你身負傷,衣物卻非陳製,言辭之間,有異鄉音。陳留王起身,步步走近,你可知,禪岄自小送至大周為質,十餘年未歸,我此刻站在你的麵前,卻認不出你來。
姬璿低頭,不敢與他對視。
她裹著厚重的狐裘,衣袍之下纏著繃帶。左肩上被銅鼎砸到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得她眼前發黑。
我也以為我再也回來了。她頓住片刻,姬璿想拉人墊背,用這個訊息把我和川兒騙到宗廟,卻不想點了迷香,想要我們給她陪葬。
聲音微低,略帶沙啞喘息,那一刻,陳川在我身側……我拚命護著他,仍……
姬璿頓住片刻,彷彿生生吞下一口血:……終究,還是冇能護下他。
陳留王怔住,他不知道陳川已經死了。
這一刻彷彿忽然老去幾歲,目光虛焦地望著前方。
陳留王皺眉。
陳川……陳留王的聲音已帶顫意。
我冇能帶弟弟回來,父王對不起。姬璿低頭,眼淚混著血跡落了下去。
姬璿仍不語,隻有血滴在玉石地麵上,一點、一點。
可你還是回來了。陳王的語調忽然變了,似乎被一種極深的疲憊壓垮了鋒利,我那兒子……那好兒子,他死在了鸞姬。他為救‘姬璿’,落入天火,屍骨無存。
他注視她,眼神冰涼,唇卻輕顫。
天命滅你們,我不信;可你是活著回來的,他卻死了……你知道天子的怒氣該落在誰頭上
風自門外灌入,掀起姬璿灰衣的下襬,也掀開她口中一句難以啟齒的實情。可她還未來得及開口,陳留王卻突然轉過身,長袍擺動,像是斬斷了什麼似的冷笑一聲:
那天命既然早死了……可我偏不讓她死。
姬璿怔住。
陳王緩緩回頭,冷眼落在她身上,聲音已是決斷般冰冷:禪岄,你就是姬璿。從今日起,‘陳嬋岄’死在鸞姬,屍骨無存。‘姬璿’王女天命重降陳國,也要替陳國撐起這道天命。
他步步走近她,聲音壓低,卻像鐵釘紮進骨:我失去了兒子,不想再失國。你是我女兒……你也隻能是‘姬璿’。戴上這張麵具,你永遠就是姬璿。
門外風雷隱隱,宮燈晃動,姬璿的眼神終於抬起,在一瞬間與陳王對視。
不是對峙,也不是求饒,是在權謀火焰裡破繭的覺悟。
姬璿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那個身為王女的過去。她頂著死者的名,在活人中苟存。
真正是誰,那不重要。
從此她就是陳嬋岄,也是姬璿。既是祭品,也是棋子。
玄王二十三年春,鳳女入陳國的流言愈演愈烈,天譴並冇有消失,姬璿王姬其實不是天命所收之人,而是真正天命所選之人。
祝卜筮逝世,死前在宗廟斷言王姬未死,承天命者王姬一人而已。
同年冬,在陳國的姬璿收到徐召虎徐旌在流放途中的病逝的訊息。
他們父子倒是可惜了。陳留王在殿上對來稟明的人揮手示意退下。
姬璿腦子懵了一會兒,才恍惚退出殿中。
她很少能夠見到陳留王,她更像是他藏在暗處的一個籌碼,需要她的時候,陳留王才見她。
為什麼這麼輕易就死了,他不是最虔誠、最通天道之理的人嗎從小在她耳邊念著順命正祭大道循環。
她想起從前。
他總愛在她唸咒錯字時輕聲糾正,站在她身後,為她扶正祭器,他們在星野下背誦過《大易》,在祖廟前跪拜過神像,在風雪祭壇上相互攙扶。
她以為他是天命所鐘的那一類人,正、直、順、貴,不會輕易夭折,更不會死在這樣不潔又沉默的土地上。
殿外風起,吹動珠簾,她忽而轉身,隔著金簾能看到殿中供奉的東西,供的是舊時鸞姬神像。
她看著那尊金像,那雕出的鳳羽與神容,一瞬冷笑。
心裡怨恨。
她不是不信天命,而是終於明白,所謂天命,隻是強者殺人的理由。
既然我活著回來,又為的是哪一樁恩怨、哪一場算計
五、
玄王二十四年夏,陳留王六十壽辰,各諸侯國派來使來賀,鸞姬也派了使臣。各國的使節儘數到場,唯獨鸞姬來的那位年邁使臣顯得格格不入。
殿中熏爐繚繞,紗帷低垂,暑意沉沉。
徐旌隨齊國使團緩步入殿,禮節周全,一身青衣使服在宮燈映照下如夜水深沉。
他低首行禮,抬眼的一刹,卻彷彿所有聲音都驟然退去。
她坐在陳留王身側,端坐在次位,戴著一副雕花銀麵,長袖掩唇,仿若旁觀者。
他穿著齊國使節的衣冠,冷峻端方,眉眼卻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他從她身邊走過時腳步微頓,回首望她,眼神帶著疑惑、不確定、彷彿在追索一場過於久遠的夢。
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以為他死了。
當初流放之事,她隔著千山萬水,隻聽聞徐旌已死於途。她強迫自己相信那是真的,好不再抱希望,好讓那份執念爛進骨頭。而如今,他就站在那裡,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
眼眶忽然熱了,喉嚨發緊,彷彿有什麼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徐旌也怔住了,他盯著她的眼睛,麵具之下露出的不過眉眼,卻已讓他陷入不真實的迷茫。
宴會接近尾聲,陳留王拍掌,眾樂止息。他高聲笑道:
眾位使臣遠道而來,陳某自當以重禮相待。今夜不止是為天子壽誕,亦是為一人重歸天地。
眾人不解。
陳留王緩步走下王座,走至姬璿身邊。
諸位賓客,今晚除卻為孤生辰祝壽,尚有一事須告天下。
話音未落,便有甲士拖出一人,那人是鸞姬派來祝壽的使者,尚未反應,便被當場斬首,鮮血濺紅金磚地麵。
群臣嘩然,眾賓驚坐,徐旌猛然站起:陳王此舉……意欲何為
陳留王卻抬手止他,目光落在姬璿身上,忽而站起,大笑數聲。
她是鸞姬的王女,是亡國的災星,也是天命的轉輪。他緩緩走到姬璿身前,拉下她的麵具,諸位——她是姬璿,鸞姬之女,昔日大宗伯徐召虎誓死守護的‘災星’!
殿堂中鴉雀無聲,隻餘姬璿一息急促,宛若雷霆壓頂。
天譴降鸞姬,赤地千裡。唯有王女可解此厄。天命之人已現,鸞姬已亡,此時不舉兵,更待何時
他舉杯,喝儘。
孤願奉王女為主,舉兵伐鸞姬,替天行道,複救萬民!
群臣震驚,賓客嘩然。有人起身相迎,有人猶豫未語。徐旌站在台階之下,神色一冷,盯著姬璿,目光彷彿要將她從骨血裡讀出真相。
姬璿隻覺得四麵楚歌,陳留王知道她是誰,一直都知道。而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扶起她這個名字,作他奉天誅逆的傀儡。
她終於明白,陳留王不是信神諭的人,他信的,是民心,是名義,是用一把王女複生的利劍斬破舊王朝的天命與桎梏。
他早就知她是姬璿,自她假死之初,便有人向陳宮傳來密信。他隻等一日,當眾揭曉謎底,將她的身份擺上權力的祭壇,扶她稱王,為他篡國張燈結綵。
她站起,眼中淚意翻湧,卻死死咬牙。
她從未被神庇佑,天命從來不過是某些人奪權的藉口。
如今,她被當作旗幟,舉在風口浪尖,而風,是血的腥,是刀的快。
六、
王姬就好好待在殿中便是,你‘天命’在身,隻需要安於本分,世間諸侯自會來拜。這是陳留王給姬璿的最後一句話,說完轉身就走。
她的宮殿重兵把守,都是陳留王的人,彆人輕易靠近不了。
姬璿跪坐在簾後,表麵上順從如水。可她的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血痕。
他想附她稱王,想要以她為幌子奪權,可他錯了。他把她當傀儡,她偏要借這副枷鎖倒逼乾坤。
入夜,姬璿潛入使臣所居之地。
徐旌在燈下獨坐。
走近他,姬璿的背抵著殿柱,指尖蜷緊了衣角。
燭火跳動,映著她泛紅的眼角。她一言不發,隻是望著徐旌,像望著一場未曾結束的夢魘。
……你活著。
他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卻啞得近乎破碎。
姬璿想應,卻還是說不出話。她喉頭髮緊,唇齒輕輕發顫,隻能用力點了點頭。
徐旌上前一步,又止住。他怕靠得太近,觸碰到的隻是幻影。
他閉了閉眼,指節蒼白。
姬璿抬起手,像是要觸他,又在空中頓住。
她輕聲說:我冇料到局麵到了這個地步。
徐旌冇有答,隻是忽然將她一把攬入懷中。他的手臂像發了狠似的收緊,壓著心口所有失而複得的悸動。
這次,他貼著她的耳說,聲音已經低不可聞,這次彆再死了。
姬璿眼淚落了下來,鼻息埋在他頸側,顫著一點點蹭過去。
他們彼此沉默著,隻是緊緊抱著對方。
徐旌,我可以裝瘋,也可以裝傀儡,但是,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擺佈。
我要借陳留王之勢,還要借你之手。
他們要立我為王,那我便要真王,要的是,他們都跪在我腳下。
燭火一跳,照進她眼中的光芒,那不是天命的溫順,而是吞天的野火。
徐旌望著她,彷彿第一次真正看見她。
他緩緩起身,朝她低頭致意,像是昔年那個隨她唸詩聽箴的少年。
你害怕嗎
她輕輕一笑:你不是也站在棋盤上我們現在,是兩枚同向的棋子。
徐旌沉默良久,低聲道:那我陪你落子。
七、
局麵很快就控製不住。
玄王二十四年冬,陳國陳留王以王女姬璿為號召,舉義兵討鸞。齊、鄭、魏、魯等國應聲而動,諸侯連橫合縱,兵鋒直指鸞都。烽火四起,諸邦鐵騎雲集如潮,欲共誅逆鸞、扶天命。
玄王二十五年冬,這場以姬璿為名義的征伐,曆時整整一年。
陳留王假姬璿之名,兵鋒所指,一城一地接連覆滅,齊地降書,宋地開門,舊貴族望風而降。一路血火,踏碎鸞姬王朝半壁江山。
姬璿披著陳留王給她的王袍,立在城樓之巔,靜看自己昔日的山河寸寸淪陷。
再往前五百裡,就是鸞姬都城。
她忽然有些恍惚。
走到這一步了
天下本就災民眾多,又遇上戰爭,天下亂了。
興兵一年,士氣已然不足,陳留王這才讓她常在軍營露麵,以振軍心。
這給了她很多好機會。
夜幕垂落,萬籟俱寂。姬璿披著夜色進入帳子,徐旌早已在裡麵等候。
他微微頷首,將一封兵符複本展開鋪在案上。
這三衛兵馬,表麵上聽於陳留王,實則久被壓榨。若能換帥,他們更願意為你效力。
先奪軍心,再取兵符。姬璿聲音冷靜,指尖一點,從戍邊將領趙勳入手,他的獨子,如今在我手上。
徐旌點頭,再借楚人之口,傳聞陳留王濫賞、逼役,將百姓怨聲送入軍營。
三日後,陳都傳來流言:陳留王密詔削藩,封賞儘歸其親信,功勳將領反被驅逐。
城中百姓議論紛紛,城外將士也暗中洶湧。
攻城一年,百廢待舉。群臣暗生波瀾,姬璿知道時機在此,徐旌順勢推策,以她的名義籌謀第一批封賞詔令。
鸞姬故土,雖破猶存根本,若想要民心歸一,首當籠絡舊族遺臣。徐旌低聲道。
那就從陳留王未曾細察處入手,封賞之名,不若由我來行。舊貴族中有兵有地者,先予以土地安撫,許以忠誠可換爵秩,令其歸附於我。姬璿麵無表情,手中描紅的詔書已書至半頁,硃砂未乾。她緩緩收筆。
徐旌點頭:城破之後,鸞姬舊將各自為主,若無歸屬,便是禍根,此番先封昔日舊城之士與破敵有功者,彰你仁德,在暗中解除鸞姬舊族,借他們之兵為你所用。
姬璿冷笑一聲:陳留王自以為我無根無基,忘了他名義上借的是誰的血脈與姓名,割的是誰的江山。
陳留王的反擊來得悄無聲息,卻如驟雨壓頂。
他冇有先動姬璿與徐旌,而是調遣親兵悄然控製了幾位關鍵將領,割斷了他們手中調兵的韁繩。昔日受封的功臣,有的在一次次密會中失蹤,有的被誣以私通舊貴族之罪,或貶或殺。
幾日之間,軍中大將換了半數。
與此同時,他從陳國調來的兩萬鐵騎已悄然潛入京畿,趁姬璿與徐旌尚未察覺,晝夜兼程攻入都城外郭,火光映徹長天。
八、
漫天黃沙捲入王宮的朱門,城闕殘破,號角長鳴。
鸞姬都城失守的那一刻,姬璿騎馬立於陳留王大軍前列,烏紗重裘,髮髻高束,眼神沉靜如死水。
她是天命王女,是旗幟,是利器,亂世中最正當的藉口。
陳留王身披血甲,踏著鸞姬禁軍的屍骨,一步步走入殿中,笑容嚴厲而冷寒,姬璿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帶她進來,周圍冇有她的親信。
他目光裡是勝利後的冷厲和掩不住的狂熱。
周玄王!他站在殿階上,聲音宛如利刃破空,你可知你那被逐出宗廟的‘災星’女兒,如今成了諸侯擁立的天命所在
王後驚恐地掩住妹妹姬箐的臉,周玄王緩緩起身,滿身血跡,蒼老的臉上有頹敗,冷冷地望著姬璿:你是我鸞姬的女兒
姬璿的喉嚨像是被毒霧灌入,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看著他們:那個她終身被迫跪拜卻從不真正庇護過她的父親,那個求著留她一命,卻在祭祀時視她如怪物、又能溫柔抱起妹妹的母親。
那一刻她分不清自己是憤怒,是哀慟,還是早就死在十八年前的宗廟血池。
她一動不動,眼神隻盯著陳留王。
陳留王卻慢慢走近她,像是向她耳語,卻用足以震碎宮闕的聲音說:王女,這場戲,我們該謝幕了。
他揮手。
宮人先被斬首,金殿染血。
周玄王犯逆失德,致天譴降世,今以王女之命,誅其九族,以正天道!
話音落下,刀光霍然一閃,往後還冇來得及抱緊姬箐,便已頭顱落地,姬箐驚叫著撲向父親,卻被陳留王一腳踢開,口中血溢,掙紮不止。
停下!姬璿終於崩潰地喊出聲。
但為時已晚,周玄王已經被壓入血泊之中,陳留王親手拔劍,手起、血濺、頭落。
你不是想當王嗎他回頭看著姬璿,臉上還有剛剛濺到的血跡,眸色癲狂,現在,整個天下都在看你——王女,你的父母、你的妹妹,都為你而死。
他像在成全她,更像是在毀滅她。
姬璿死死盯著血泊中的屍首,眼淚早已乾涸,隻剩下骨髓在咆哮。
眼神裡麵已經全是血紅和瘋狂。
她緩緩站直身子,轉向所有目睹這場殺戮的諸侯將士,發間斜落一縷鮮紅的血,聲音冰冷:從今以後,我是鸞姬的王。
這一刻,徐旌潛伏在暗影中的信號終於抵達,她右手猛地拔出腰間的匕首,像蛇一樣迅捷,直直刺入陳留王胸口。
陳留王猝不及防,踉蹌後退,臉色驟變,低頭看見匕首深陷血肉。
你……他還未喊出聲,四周已然殺聲四起。
徐旌親率舊貴族與投降將士從後殿殺入,王女親信驟然包圍王宮。
可陳留王的親兵早已虎視眈眈,兩方在金階之上短兵相接,混戰血流成河。
諸侯中立者亦有出手助姬璿,也有人投身陳留王,殿內瞬間成了煉獄。
陳留王強行拔出匕首,吐出血沫,瘋狂大笑:姬璿,你以為你贏了你不過是個被獻祭的女鬼!
話未說完,徐旌躍至姬璿身前,擋下一劍,卻被利刃刺穿了肩腹,血如泉湧,染濕了她的衣裳。
是自己從冇懷疑過的親信刺出的,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徐旌!姬璿瘋了一樣扶住他,渾身發抖。
陳留王又要出擊,最後一擊未成,被姬璿奪刀斬於殿下,屍身沉沉砸在殷紅血泊。
她再顧不上其他,抱著倒下的徐旌,眼神再無剛剛的狠厲威儀,隻有撕裂的痛。
徐旌彆睡!我叫你彆睡!她聲音已經嘶啞,手不停地試圖按住他傷口的血。
徐旌卻緩緩閉眼,臉上浮現一絲解脫的笑:終於……為你活過一回了……
他倒在她懷中,不再動彈。
那一刻,姬璿終於徹底瘋了。
她仰頭長嘯,嘶聲裂肺。王座之下、金階之上、亂軍之中,她抱著他跪在血泊中,像是孤王,也是瘋鬼。
尾聲、
新王登基,大典過後,姬璿頒下第一道詔令:改祭製,撤巫祝,歸禮官。
鸞台之上,昔日供奉天人交感的巫舞被儘數廢除,舊王朝延續數百年的靈媒製度終告一段落。
姬璿立於九重壇前,親自主祭,以人主代天之名重構國之綱紀。她披大禮冕服,佩劍而立,不拜不跪,親誦新祭文:
自今往後,鸞姬之國,不以血祭通神,不以巫兆定命。天命在我,王道在人,天人之際,由禮製而非神啟。
諸侯群臣初聞之皆愕然,但那一刻,朝陽照在她的衣袂之上,鑄就不可侵犯的威儀。
姬璿站在玉階之上,清聲傳遍殿宇,眾人俯首,卻再無人以災星之名喚她。
她開始裁冗官、清吏治,收田籍、均徭役,立庠序、簡武備。
趙勳為上卿,掌兵政軍機,數次北巡清剿殘敵;而她親下南郡,召集舊日流亡的儒生、士族,重修法典,立校教民。
朝中曾有諫者言她太急,女主天下,亦當柔順施恩,不可操刀斷祭,惹天下驚。
她隻淡然回道:昔日巫祝封口我命、勒我親者死、斷我生路,天下若仍戀舊,我便教天下認清新王是何人。
厲王五年,在外巡視的姬璿收到一封齊國的信件,是齊王命使臣送來的。
雪落軍帳,姬璿捧出一幅舊紙,紙上是徐旌少年時手繪的二人星宿,清淺線條連起星辰,圈在一處。
記憶突然回溯。
他道:那年我占了你我命格,卦象說星合則王,星移則亡。
她顫聲問:誰亡
他笑笑:你命重,我命輕,這世道,撐得起王座的,隻有你。
她終於落淚:若你亡,我王何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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