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一生,望百年 第120章 一家人
魔界,永夜王都,大殿下森嚴的居所——“靜思宮”。
與煉獄之心的灼熱與猙獰截然不同,靜思宮如其名,更顯幽深與靜謐。宮殿由一種能吸收光線和聲音的“暗夜石”構築,迴廊深邃,點綴著散發幽藍光芒的魔界植物。這裡沒有過多的裝飾,唯有秩序與冷清,一如它的主人。
森嚴獨自坐在書房窗前,窗外是永夜王都永恒的幽紫天幕,以及那兩輪冷漠的魔月。他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已經失去光澤、邊緣有些磨損的黑色骨片。那是很久以前,他和疾生還都是少年時,在一次狩獵比賽後,疾生輸給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掰下自己第一根蛻下的犄角尖端,送給他的“戰利品”。
那時的疾生,雖然也好戰衝動,眼神卻不像現在這般充滿了偏執的野心與毀滅欲。他們會為了一個獵物爭得麵紅耳赤,也會在父親嚴厲的訓斥後,偷偷躲在演武場的角落裡,互相擦拭傷口,分享著從廚房偷來的、味道古怪的魔界甜糕。
“大哥,以後我當了魔將,一定幫你掃平所有敵人!”少年疾生拍著胸脯,猩紅的眼睛裡是純粹的崇拜與義氣。
“胡說什麼,我們要一起守護魔界。”少年森嚴則會敲一下他的腦袋,語氣老成,眼底卻帶著笑意。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是隨著年歲增長,權力與力量的誘惑如同深淵的低語,不斷侵蝕?還是因為父王有意無意的比較與放任,催生了無法抑製的競爭與隔閡?亦或是,魔界這片土地本身,就註定要讓流淌著皇族血液的他們,走向對立?
森嚴閉上眼,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那歎息沉重得彷彿承載了萬古的冰川。他可以冷酷地麵對政敵,可以鐵血地整頓軍紀,但唯獨麵對這個一母同胞、曾視他為依靠的弟弟,那份深藏在冰冷外表下的複雜情感,總是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還在想疾生的事?”一個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森嚴沒有回頭,他知道是他的妻子,莫羅。莫羅出身於魔界一個古老但並非頂級的貴族家庭,性情不似魔族其她姑娘一般颯爽,卻有著洞察人心的細膩。她走到森嚴身邊,將一杯溫熱的、散發著寧神氣息的魔植茶放在他手邊,然後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警告了他。”森嚴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但他……似乎更堅定了。”
莫羅輕輕按揉著他緊繃的肩頸,柔聲道:“疾生的性格,你我都清楚。他認定的事,九頭深淵魔蜥都拉不回來。你儘到了作為兄長和儲君的責任,提醒他,約束他。但有些路,終究要他自己走過,才會明白其中的艱險。”
“我怕他走的,是一條不歸路。”森嚴握住妻子的手,指尖冰涼,“招惹爾生百年,等同將魔界拖入與妖界的全麵戰爭。屆時,血流成河,魔界元氣大傷,我們……又如何對得起父王的托付,對得起魔族子民?”
“你已做了你能做的一切。”莫羅安慰道,“或許……需要一些彆的什麼,來觸動他?畢竟,在他心裡,並非全然沒有柔軟的地方。”
夫妻二人輕聲交談著,並未注意到,書房門外,一道小小的身影悄悄縮回了探出的腦袋。
那是他們的兒子,優樂。一個繼承了母親紫瞳和父親部分冷峻輪廓的小少年,年紀不大,卻已然有了超越年齡的敏感和聰慧。他原本是想來找父親詢問修行上的問題,卻意外聽到了父母關於二叔疾生的擔憂。
優樂很喜歡二叔疾生。雖然二叔看起來很凶,周身散發著讓其他魔族小孩害怕的氣息,但對他卻很好。會偷偷帶他去逛王都那些父親不允許去的、熱哄又混亂的坊市,會送給他一些稀奇古怪、甚至有點危險的“小玩意兒”(雖然每次都被母親莫羅心驚膽戰地收走大半),會在父親因為他修行進度不夠而嚴厲訓斥時,梗著脖子跟父親頂嘴,說“小孩子嘛,快樂最重要!”
在優樂心裡,二叔疾生和父親森嚴是截然不同的。父親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可靠,卻總是隔著距離和寒冷;二叔則像一座躁動但熾熱的火山,或許危險,卻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他不想二叔和父親吵架,更不想聽到二叔可能會走上“不歸路”這樣的話。
小家夥咬著嘴唇,紫水晶般的眼睛裡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他決定,要去找二叔!他要告訴二叔,不要和父親吵架,不要做危險的事情,一家人好好的不行嗎?
煉獄之心。
疾生剛剛結束與刀鋒母皇又一次不愉快的商討——關於如何改進“撕裂者”以對抗妖界的火焰領域,心情正處在暴戾的邊緣。任何一點小小的刺激,都可能引爆他這座活火山。
就在這時,親衛通報:“殿下,優樂小公子求見。”
“優樂?”疾生一愣,眉宇間的戾氣瞬間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罕見的、真正屬於親情的柔和,“讓他進來。”
小小的身影有些怯生生地走進這間充滿了兵戈煞氣的殿堂。優樂穿著精緻的小號魔族禮服,紫瞳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周圍那些猙獰的武器和魔獸標本,最後還是將目光落在了坐在主位上的疾生身上。
“二叔。”優樂小聲叫道。
“怎麼了,小家夥?今天怎麼想到跑二叔這烏煙瘴氣的地方來了?”疾生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些,他揮揮手,示意左右退下,“是不是又被你父親訓了,跑來我這裡躲清靜?”他習慣性地以為是這樣。
優樂搖搖頭,走上前幾步,仰著小臉,認真地看著疾生:“二叔,你不要再跟父親吵架了好不好?也不要……不要去做危險的事情。”
疾生臉上的柔和瞬間僵住,眉頭蹙起:“你聽誰胡說的?”
“我……我聽到父親和母親說話了。”優樂有些緊張地絞著手指,但還是鼓足勇氣說道,“他們說……說二叔你可能會走上不歸路……優樂不想二叔有事!父親雖然總是板著臉,但他心裡是關心二叔的!二叔,我們是一家人啊,一家人不應該吵架,應該好好的在一起,對不對?”
孩子稚嫩而懇切的話語,像一根無形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了疾生內心最深處,那塊被他用野心和憤怒層層包裹起來的地方。他看著侄子那雙純淨的、充滿了擔憂和期待的紫瞳,那裡麵映照出的,是他此刻有些猙獰,又有些無措的臉。
一時間,那些關於征服、關於力量、關於證明自己的宏圖霸業,在小侄子這最簡單、最直接的訴求麵前,竟顯得有些……蒼白和遙遠。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或許是習慣性的反駁,或許是敷衍的安撫,但最終,他隻是伸出手,有些生硬地揉了揉優樂的頭發,聲音沙啞:
“傻小子,大人的事情,你不懂。”
頓了頓,他看著優樂依舊執拗的眼神,補充了一句,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
“二叔……心裡有數。回去吧,彆讓你母親擔心。”
優樂看著二叔似乎不像平時那樣容易說通,有些失望,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那……二叔你答應我,要和父親和好哦。”
看著小家夥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殿堂,疾生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久久無言。殿內重新變得空蕩而寂靜,隻有熔岩奔騰的轟鳴從下方隱隱傳來。
優樂的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了層層漣漪。那被刻意遺忘的、關於“家”的溫暖碎片,與眼前冰冷的權謀和鐵血的征戰計劃交織在一起,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茫然。
“一家人……”他低聲重複著這個詞,猩紅的瞳孔中,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但旋即,那動搖便被更深的執念壓下。
“優樂,你還小……有些路,二叔必須走。”他喃喃自語,彷彿是在說服自己,“隻有站在巔峰,才能守護想守護的一切……包括你。”
隻是,那通往巔峰的道路,註定鋪滿荊棘與骸骨,其中,是否也包括了與至親之人的決裂?這個問題的答案,疾生不願,也不敢去深想。他隻能將所有的疑慮與柔軟再次深深埋藏,用更堅硬的外殼,包裹起那顆躁動不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