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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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斷
秋晗本是不緊不慢地穿過亭廊,至花廳後,重新見到周府的一張張熟悉的麵容,不由腿下一顫。尤其見諸葛亮肅坐一處,雙目佈滿陰鬱,身旁春梅垂首而立。眼下一切讓她深覺不安。
還冇等她反應過來,就被定安從身後踢了腿窩,踉蹌跪倒在地,撲起灰塵於麵。
“三年前,你受江東徐氏與吳氏的指使,利用下行通血之物暗害先夫人,是與不是?”定安厲聲問道。
秋晗身子一僵,顧不得擦傷的手腕嘶嘶作疼,眼神狠狠地尋上春梅。
先前在旁弄不清狀況的繡墩,始終默不作聲,在聽到定安提及到黃媛的死與秋晗有關,又見秋晗並未反駁。立刻怒火中燒,三步並作兩步,揚起手就開始捶打秋晗,伴隨著眼淚,嘴裡恨聲咒罵不斷,全無顧及,隻想解心頭之恨。
定安同侍女廢了好大的勁才把繡墩拉到一邊,淚水糊麵,依舊指著不遠處的秋晗痛罵。
被好一頓撕扯的秋晗,衣衫不整,髮髻淩亂,嬌白的手臂上生生被抓出兩道血痕,嘴角被掌出了血跡,耳朵嗡嗡作響。
冷眼旁觀鬨劇結束,諸葛亮沉住心緒說:“你那夜同春梅所談之事,春梅已儘數告知於我,你也不必嘴硬。我問什麼,你實話白個乾淨,纔是正理。你當年往夫人的湯藥罐中都加了什麼下行通血之物?”
秋晗抽動身子,哀哀飲泣,一口否決,“奴婢根本冇亂加藥材進去,全是按照醫士所擬藥方,所給藥包,熬製湯藥。您當初也查了藥渣,並無異樣,怎麼如今倒不信奴婢了!聽了彆人話,冤枉奴婢往藥罐裡加了害人的東西!”
“冤枉?”諸葛亮長歎一聲,嘴角掛著冷笑,隨即看了蔣婆子一眼。
蔣婆子立刻從懷中掏出裹住的錦帕,展開後,是一塊破碎的褐色罐片。
“你可認得?”諸葛亮的目光從碎片移遊至秋晗身上。
她當然認得,是曾經她給周瑛熬藥用的湯藥罐,之後又被用來給黃媛熬製固本湯藥。事成後,已經被她碎了乾淨,怎麼會……
蔣婆子瞪了秋晗一眼,對諸葛亮道:“三年前,這丫頭給黃夫人熬製補身湯藥,卻莫名其妙碎了周府十幾個湯藥罐子,因此耽誤黃夫人吃藥。奴婢教訓完她,讓她重新買湯藥罐子回來,好在當晚又給黃夫人的湯藥續上。
可後來奴婢聽店鋪掌櫃說是時隔了兩日才把製好罐子去周府。奴婢就奇怪那夜的藥是拿什麼熬製。黃夫人過身後,奴婢曾瞧見秋晗鬼鬼祟祟將一袋碎了的罐片埋到後院的樹下,奴婢認得這是素日給我家瑛女郎熬製湯藥的罐子,心裡奇怪秋晗為什麼要碎這個,於是就偷偷留了幾片。”
秋晗吃驚地瞠目而視蔣婆子手中的碎片。
“繡墩,前些時日給瑛姨母熬製湯藥的罐子和藥材拿來。”諸葛亮吩咐道。
繡墩抹了一把眼淚,匆匆去找來。
打開藥包細看,秦劑撚了一把川牛膝,又把藥罐放在鼻下一聞,之後接過蔣婆子手中的罐片,雖過三年,但因長期熬製,依舊留有藥香在上麵。
“當年給先夫人開的藥方還在嗎?”秦劑問。
“在在!”繡墩急忙回道,吸溜了一下鼻子,把懷裡的藥方和留存的固本藥包都儘數給了秦劑。
諸葛亮一直凝神靜氣看秦劑緊縮著眉頭,細捏兩包藥材。
眉頭舒展,秦劑撣了撣手,殘渣於指縫間餘落。轉身對諸葛亮道:“給先夫人開的固本湯藥無一味有害之物。”
秋晗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下來,抖抖索索的嘴唇也緊緊抿住。
“隻是……”秦劑吸了口涼氣,攤開藥包和罐片,“周女郎所食皆為川牛膝,紅花等下行之物,經年累月,這些東西會附著於藥罐上,用給周女郎熬製湯藥的罐子來給先夫人熬製固本湯藥,湯藥翻滾,浸透罐壁,無疑是在藥中加了大量通血之物。”
他解釋完,看著渾身發抖的秋晗,冷笑一聲,“這麼取巧的害人心思。”
真像吳侯府徐夫人的手段。他硬生生嚥了後半句話。
於吳侯府做醫摯的他,見識過徐若瓊的不著聲色的害人手段。若不是如今她被送回吳郡,想來上月林薜荔也不能平安誕下孫權的二子孫慮。
一邊醃臢吳侯府,一邊又把惡手伸向彆處。
不知何時,慘白的青空中佈滿陰沉沉的烏雲,淒厲可怖。
諸葛亮起身,絲毫聽不進秋晗的解釋,走近時,腿腳被秋晗死死抱住。
想起三年前,黃媛於病榻間的蒼白麪容。
眼前人的哀求與痛訴,他絲毫不動容。
“我隻問你一件事。”他俯身,投去沉重的目光,
“徐夫人與我夫人非親非故,為何要身涉其中?”
“是為了害瑛姨母瘋病不得痊癒,回不了江東!”秋晗眼睛一亮,抓住機會,全部吐露乾淨,
“吳主一直在等瑛姨母瘋病好後,要把她接回江東。徐夫人就想利用黃夫人之死,加重瑛姨母的瘋病,說死了一個親兄,再失去從小相伴阿姐,隻怕是一輩子都好不了,回不得江東。
吳夫人因不滿胡從事心念黃夫人,恨意難消,便和徐夫人一拍即合。這才差使奴婢賣身至周府作下這件事,奴婢也是受主子的指使,並無害人之心呐!”
聽完這些,諸葛亮覺得椎心泣血,緊揪的心拖著他的身子直往萬丈深淵跌落下墜。顫抖的手指快要刺穿掌心,緩緩立身,
“定安,送去田莊,好生看管。”他吩咐完,卻遭到繡墩的阻攔。
“家主,她害夫人身死,罪孽深重,難道不該以死告慰夫人在天之靈嗎?!”
諸葛亮停住了腳步,一字一句緩緩道:“出了這間屋子,任何人不得對外再提及這件事。”
同諸葛亮前往書房的秦劑,落座後躬身開口道:“在下秦劑,吳侯府醫摯。”
諸葛亮從周瑛那裡聽過這個名字,也清楚這三年間秦劑是如何幫助周瑛安穩留在廬江。
“可是吳侯府有什麼情況?”
他的問題讓秦劑瞭然,彼此間無需警惕對方,遮遮掩掩。
秦劑坦言:“前兩日至尊又問及周女郎的情況,下了死令,命在下於冬至祭禮前醫治好周女郎。在下此來就是要同周女郎商議這事。”
她這個“病”,牽扯的是一眾無辜的人。包括秦劑,他已經無力招架孫權一次又一次的詢問,他的身家性命與周瑛相連。
可諸葛亮不可能讓她回到江東,她回去麵對的是龍潭虎xue,萬劫不複。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踏進深淵。
香爐中芳香撲鼻的青煙隨風飄散。浮雲般蒼白的滿月投入青幽幽的光,拂在擰眉沉思的他的肩頭。
指節敲打案麵,忽而停住開口道:“若世上再無周瑛這個人,會如何。”
秦劑疑惑道:“您想要做些什麼?”
“周女郎之死非先生醫術不精,而是身死意外。吳主也不會遷怒先生,此舉保全了她也保全了您,更保全了一眾無辜之人。”
唯有從此消失於這個世上,斯人已逝,生者自然不會再對她念念不忘,窮追不捨。
秦劑聽的後頸冒汗,這兩人先後出的主意都生生把他架在火堆上烤。
碧草如茵,鬱鬱蔥蔥。
身著薑黃襦裙的黃小果,將周瑛給她製的蝴蝶狀風箏放飛於澄碧色的天空。左手握著線軸,右手拽著風箏線,一會兒仰首望向天空,興奮又緊張。
看著飛起的風箏快與浮雲相依相伴,黃小果興奮地邁著小步跳動起來,兩旁垂髫也跳躍著。
立於一旁的黃珆和周瑛皆欣慰而笑。黃珆一身淺墨色道衣,手腕搭著拂塵,眼神清澈,滿是脫塵之氣。
黃珆見周瑛的目光始終不離開孩子,孩子稍微蹦一下,跳一下,她都會柳眉微挑,生怕孩子摔著。
“你待果兒可比我儘心,想來姐姐若泉下有知,該感念曾與你一場姐妹情意重。”黃珆道。
周瑛收攏目光,淺淺一笑,同黃珆朝湖邊的涼亭走去,“阿姐隻伴了這孩子三日便離去,冇孃的孩子是何滋味,我清楚。好在自我出生時就有阿姐相伴在側,她顧我,疼我,待我如親妹,這份恩情如今該報答在果兒身上。”
“姐姐婚後喜來玄觀擾我清修。”黃珆嘴角含有暖暖笑意,“愛同我說曾經在江東與你的事,說你是個性子烈的,什麼事非要爭個黑白。”
周瑛聽到這,含羞抿嘴不說話,想起從前自己爭強好勝,冇少讓黃媛憂心。
“姐姐離開江東回到荊州後,時常來我這玄觀祈福。對著神明虔誠跪拜,念念於心。起先我以為她是祈求我那位忙碌的姐夫仕途順遂,可後來才知道她是為你,祈求神明護佑你於江東平安無事。她始終放心不下你。”
周瑛眼底覆滿憂傷,從幾歲到十幾歲,黃媛是相伴她最長久的人,可惜,和周瑜一樣,都不要她了。
“我想姐姐於天上不會再憂心你,我瞧你現如今脾性溫和,不像是姐姐說的那般看似冷如冰霜,不愛與人親近,其實是性烈如火,執拗硬強。”黃珆突然端坐,捋了捋拂塵,一本正經道:“許是咱們還不算相熟,你是在我麵前裝成溫良賢淑罷。”
“去你的!”周瑛假意推搡了她一下,“我可冇功夫在你這老道麵前裝模作樣。”
黃珆咯咯笑個不停,兩人雖相識不過半月的功夫,卻是年齡相同,脾性相投,相互打趣屬實尋常。也正是周瑛帶著黃小果來此,讓她這寂靜鬱森的玄觀,多了一絲煙火氣。
收起笑意後,黃珆轉而溫聲撫慰說道:“心性之變多是橫遭變故纔會如此。”
眼前的人是明白的。
周瑛苦笑,慢慢地,眼中噙滿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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