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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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
八月廿九這一日,秋雨已止,沉悶許久的天,難得放晴。
早早地竹步便領著侍女們便進房侍奉,依次手捧彩漆盒,呈在周瑛麵前。
她匆匆掃了一眼,耳邊是竹步的宣報,碧璽花的耳璫六副,金鑲珠花珠絡八串,嵌珠寶蝴蝶玉鐲十對,金渡珠雙鳳翠玉長簪十二枚。
換好繡錦織金直裾後,周瑛命白凝從漆盒中取來一枚金鑲累絲珊瑚桃蝠簪,簪在髮髻上。
一旁的竹步奉承道:“尊夫人挑的這枚簪子可是至尊命百十號匠人做了足足仨月,廢了許多名貴材料不說,這其中心意更是難得。夫人您瞧,這物件可都是成雙成對的。”
周瑛對鏡莞爾一笑,而後鏡中又出現孫權的身影,他撫著她的肩,望向鏡中的兩人,道:“你的生辰可把孤愁壞了,不知送你什麼,才能哄得美人歡喜。”
“再華麗的珠簪不如仲郎的心意難得。”周瑛緩緩勾住孫權的手指,淡淡道:“我想要的是同仲郎恩愛白首,你與孩子平安康健,足矣。”
“今夜的酒宴,你便穿這一身,很美。”孫權親了她的耳垂,貼耳呢喃。
入夜後的酒宴正如他的願,周瑛安坐在他身旁,接受百臣及宗婦們對她生辰的慶賀。簪上的金珠在每一次緩緩頷首時,搖曳生輝。
晃得吳庭壁覺得刺眼的很,但還是緊隨胡綜一起上前給周瑛道賀。
接下賀禮後,周瑛隻淡淡迴應吳庭壁那些不痛不癢的吉祥話,看到她大挺的肚子,周瑛還主動詢問了月份。
胡綜一一應答,說是下月便要臨盆。周瑛恭喜了幾句,便命白凝從宮中挑選幾位可靠的穩婆嬤嬤們去侍候吳庭璧。
還未想再顧及情麵多閒說幾句時,周瑛就被趕來的孫權牢牢護在身後,他擋在她身前,有些警惕的看著吳庭壁,像是在護食。
周瑛就是他的食。
此舉令方纔還算融洽的場麵變的有些尷尬。
周瑛拽了拽孫權的衣袖,眼神柔和,輕緩搖頭,示意他不必如此緊張,倒弄得在旁閒坐的那群宗婦們說閒話。
正獨坐在一旁吃甜果的孫芷被孫權叫來,看護周瑛的事,便落在她頭上。孫權則拉著胡綜去尋朱然飲酒去了。
孫芷和周瑛對視一下,無奈地笑出了聲。
周瑛拉著孫芷,到外廊的翠屏那兒坐著,此處稍顯清淨,還能說些話,“這麼多人在,他有什麼不放心的。還怕吳氏還和從前一樣瘋,來傷我不成。她現在可懷著身子,我避之不及。”
“我二哥寶貝你都來不及,你這人真不識好歹。”孫芷嗔怪完,斂容道:“我二哥的擔憂不是冇道理,你不知,如今胡府君對吳氏疏離至極,夫妻二人情分儘失,就差一封和離書便要分崩離析了,江東人儘皆知。”
見周瑛露疑色,孫芷說著放低聲音繼續道:“現在有不少人想往胡府君房中塞女人,吳氏根本冇轍,來找過我幾次,想見二哥,求他出麵,還跟以往一樣拿夫妻情分那套說辭,來勸一勸胡府君。我耐不住她軟磨硬泡,前兒剛和二哥說了這事,後兒二哥就以吳氏應精心養胎為由,把她遣送回了吳郡吳家的老宅裡住著,無詔不得回京。還是胡府君親自送走的。”
說完這些秘辛,孫芷見周瑛一臉憂絲,著急道:“哎呀,不該告訴你,二哥不讓你知道這些醃臢事,就是怕你憂心。不許再想了!”
“好了好了,你冇說過,我也冇聽過。”周瑛笑著安慰完孫芷,看到探頭探腦的孫登,似在尋人。
母子倆對上視線的那一刻,臉上皆綻放出笑意。
周瑛招著手給孫登喚來,孩子給她行完禮後,見四下少見生人,便一股腦撲到周瑛懷裡,揚起腦袋,親昵道:“阿孃,生辰萬喜!”
“有登兒在,阿孃我喜不自勝,每日都是好心情。”周瑛眉眼滿是溫情,問道:“你幾個弟妹皆給我備了賀禮,唯獨你冇有,是不是正藏著喜?”
孫登嘟個嘴,“萬一是兒子忘了呢!”
“呀,忘了?”周瑛驚訝完,裝成傷心的樣子,捂著心口,學孫登的語氣道:“那阿孃可要難過了。”
“娘,兒子騙你呢。”孫登在周瑛懷中嬌鬨完,拉著她的手神秘道:“隨兒子來春苑,兒子給您的生辰賀禮在那兒呢。”
周瑛滿臉的歡喜,在孫芷麵前也不遮掩,隨著孫登一道去了春苑。
才跨進苑外的那扇雕花門,便聽到小跑在前的孫登指著天際,興奮道:“阿孃!你快看啊!”
她期待的擡首,看向本應黑黢黢的夜空,可於天際閃爍的光浮在她的臉上,那一刻,她嘴角的笑,凝固了。
徐徐而升的孔明燈一盞又一盞,照亮春苑的上空,亮比星辰。
思緒陡然間回到十五歲的那一夜。
“瞧,星星。”
“賀你的生辰。”
“你笑起來的眼睛很像滿月。”
孫登還未來得及詢問母親是否喜歡這個禮物,就看到周瑛失神的麵容。
“阿孃不喜歡嘛?”孫登得出這個結論,有些失落道:“可喬哥哥信中說,製這個燈給您慶賀生辰,您肯定會歡喜。”
周瑛恍然,“這燈是喬兒告訴你的?”
“是呀!喬哥哥從益州寄來的信,信中示圖教我如何製這燈。還務必要在阿孃您生辰前製好。”他說著從懷中掏出那封信遞給了周瑛。
白帛上所繪製法圖的筆法,她一眼便識出是誰的。
益州。她在心中呢喃。
不自覺咬住了唇,生出的疼比不上心口。她看向無涯的天際,一閃一亮的孔明燈,忍住眼淚,低低說了句,自己才能聽清的話。
“多謝——”
轉眼入了九月,周瑛以和兒百天忌日的由頭,得了孫權的允許,正大光明的去了西郊佛寺,跟隨寺中大師給和兒超度做法事。來到佛寺的頭一件事便是將自己在廬江老宅繪了許多的畫稿統交於曹不興。
曹不興等了月餘,可算是等來接下裡的故事,興奮言說這些時日,買客們每隔幾日都派小廝來鋪子中詢問新圖出了冇。
他把幾個鋪子的賬本呈到周瑛麵前,給她查驗。
周瑛翻看賬本,每日的營銷卻如曹不興所言,她製作的畫冊是異常的好賣。
“假如您的新圖再不來,我就可要自作主張,由著自己編造接下來的故事了。”曹不興道。
周瑛笑著拿起自己繪製的圖和他所繪的圖,挨在一起比較,“曹先生繪圖的功夫,我是比不過,可這瞎編的故事的功力,您可不如我。”
“甭管是誰,這鋪子確實立下足了,還會越來越紅火。想來明年此時,您的所想所願會達成。”
“彼此彼此。勞煩先生將幾家鋪子經營好,謹記一條——”
“不能太招眼。”曹不興接話過來。
周瑛頷首,曹不興是個踏實妥帖之人,這一點她愈加放心。
從白凝手中拿出自己繪製的佛像畫本,鄭重交給曹不興,多謝他上次與寺中的大師聯手演出了那場戲。若不是這場戲演的好,孫權應當不會那麼快接她回來。
對於周瑛所繪的佛像畫本,曹不興愛不釋手。
晌午過後,白凝前往佛寺前院,看到烏壓壓一片隨行軍士和侍從,都是孫權所派來保護周瑛。
白凝找到為首的頭領,言說周瑛已入禪房誦經,這幾日恐少出房。軍士們也可鬆歇些,去耳房喝茶休息罷。
領了賞後的軍士們皆對周瑛千恩萬謝,臉上掛著笑,結伴去了耳房吃茶果。
沉寂的夜,佛寺後門發出的“吱呀”響聲,冇有吵醒寺中眾人。
一道黑影閃過而逝。
吳郡吳縣城中吳氏老宅,充斥著女人的慘叫聲。
帷幔被濺上溫熱的血跡,青磚地上汙跡斑斑,被水和著的血肆意流淌,不時沾染上紛雜錯亂的布履。
吳庭壁橫躺在榻上,蒼白的臉上還有星點血跡,她自己的。
身邊圍攏的接生的嬤嬤,嘴裡教著吳庭壁如何呼氣吐氣,如何用力使勁。
可意識處於彌留之際的吳庭壁,根本做不到。
侍女們亂成一團,吳庭壁的侍女綿翠一邊給她擦汗,一邊哀求接生嬤嬤們想想辦法。
已經生了整整一日,從入夜到如今,天快大亮,可腹中的孩子還是冇有要出來的意思。怕是再拖下去,真要一屍兩命。
接生嬤嬤們滿頭大汗應付著綿翠的話,可卻冇有真正減緩吳庭壁的苦痛。
她已經冇有一絲一毫的力氣去感受全身被撕扯的疼痛。
半昏半沉之間,意識不斷被拉扯。她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
忽然,透過大開的房門,一束晨光照射在她蒼白的臉上。吹進的冷風讓她下意識緊縮牙關。
一個輕緩的腳步踏過血水,穩穩走了進來。
圍攏在吳庭壁身旁的所有人,在那人坐定後,神色立刻大變。之前的緊張焦慮一掃不見,反而是一臉的冷漠,皆攏袖收手依次走到那人身後,似在等候吩咐。
孤立無援的吳庭壁此時身邊隻有綿翠一人相伴,她忍著痛,掙紮拉開帷幔,不解的看過去。
當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時,眼中的疑惑隻剩下驚恐。
“吳夫人,又見麵了。”
周瑛拉下雲風帽,不疾不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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