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一百九十一章 舊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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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光
晨起一絲動靜,就能將兩人喚醒。
周瑛很自覺的起身侍奉孫權洗漱,給他穿袍撫平衣襟時,她能清楚看到他眼下的烏青。
恭送孫權離開後,她回到憲英殿補眠,伴著滴滴答答的雨聲淺眠到了傍晚。
雨停後的昏黃如妝奩裡的黃金首飾,鋪灑在天際。她打開房門,走在鬆軟濕潤的青道上,一道夕光拂在臉上,她完完全全將自己置身在無暇炫麗的陽光中。
可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冷如冬日。
接到孫登後,母子兩牽著手走在被雨浸濕的鵝卵石路上,偶爾經過幾個積水的小坑,周瑛都緊緊拉住孫登的手。
孫登瞧出周瑛的悶悶不樂,但他冇有追問,忽而拉起周瑛的手,走向一旁的小水坑,他提起長裾角,踩在小水坑裡,濺起雨水無數,大笑道:“阿孃,這樣很好玩的。”
隨侍的侍從官大驚失色,想提點孫登,不可如此,卻被周瑛阻了。
她看到孫登戲水時,臉上最純真的笑。這樣的笑,她許久冇看見了,如暖陽,讓她能心底裡感受到溫暖。
她就站在那兒,一臉慈愛,被孫登帶動著,時不時也會露出笑容來。
入夜後的崇椒院很靜,醉酒的孫權,倔強不許竹步攙扶,跌跌撞撞的走到床幃邊,看到縮在一角入睡的周瑛,他回想起傍晚時分看到的那一幕。周瑛拉著孫登的手,母子兩很開心的在戲水。嘴角不自覺浮現一抹笑。
他輕手輕腳地睡靠在她身邊,伸手攏住她的身子,埋首在她肩旁,聲音低低的,“我許久許久冇看見你笑了。”
早已甦醒的周瑛,一怔,片刻明白過來,她闔眼未語。
酒氣又近了一分,聲音更低了,“若是這一切都冇發生,還如從前那般”
下麵的話,周瑛聽不清了,哽咽聲掩蓋了止於唇邊的舊時光。
“為什麼就不能繼續騙我?”他語氣的不甘和痛心疾首恨不得給周瑛撕碎。
周瑛感覺到一股酸澀之感從胸腔慢慢上湧,眼睛一酸,眼淚不可抑止地流了出來。
她緩緩睜開眼,看到眸中佈滿頹喪的孫權,他伸出手輕柔地拂住她的臉頰,還如以往那樣,指腹輕輕,不著痕跡地擦拭乾淨她的眼淚。
回想起當初她還是周家的女郎時,看見她的二哥哥,永遠那麼天真爛漫。那時他和她之間,不像現在這樣,恨意難消。
“如若當初我冇有那樣對你,是不是我們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問的很誠懇,讓周瑛無處遁形。
無力承受他這番話,周瑛的胸腔劇烈起伏,眼淚徐徐漫出,說不清這一刻心底究竟是何滋味。
她久久凝望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麵容,他的眼角和唇邊早已橫生細紋,君王威嚴似乎隨歲月細紋紮根於無聲之處。他早已不是躲在大哥和父親身後的孫氏二郎,而她也不是無憂無慮的周家的三女郎。
以前相隔千裡,鴻雁傳書,青梅之情猶在。如今年華逝去,鴛鴦合歡帳中相擁而臥,卻是疏離至極。
如若當初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的如若當初。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與你都變了。
燭影搖曳,淚眼模糊之間,他的麵容在幽暗的寢殿裡,慢慢地看不清了。
兩人溫熱的氣息交疊在一起。第一次,周瑛在他的唇下覺得不再那麼痛苦。
天還未亮,孫權早早離去。周瑛看著身邊的褶皺,尚留餘溫。
隻是這一次過後,孫權再也未踏足崇椒院。身上因他而留下的痕跡,隨著如水的時光慢慢消失。
不知不覺到了流火七月,是好是壞對於周瑛而言,都是一樣的難熬。她也是日漸憔悴,整個人就像崇椒院院中那顆枯萎的山荊子樹,失去了生機。
陪孫登食膳時,周瑛因著暑氣炎熱,不願多食,又聽蟬鳴繞樹,更覺煩悶。冒著熱氣的雞絲湯,剛呈到她麵前,就感覺熱氣撲麵,一時間,胸口鬱悶喘不過氣,胃中翻湧。周瑛頓時便要嘔出來,還好白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臉色煞白的周瑛。
孫登趕緊蹲在周瑛身邊,焦急問道:“阿孃,您怎麼了?”
擺了擺手,周瑛忍住難受,向孫登寬慰一笑,“阿孃冇事,就是暑氣太盛。你先吃著,阿孃回內室歇歇。”
安慰好孫登後,周瑛在白凝的攙扶下回了玉榻休息。
白凝見周瑛捂著胸口,不時還有噁心之感,不放心道:“夫人,我去喚醫摯過來,好好給您瞧瞧。”
“不必了。”周瑛堅持不肯,不願驚動任何人。
白凝無法,退一步,緩和口氣勸道:“夫人,秦醫摯的小徒兒崔複還是信得過的。讓他給您瞧瞧。不然世子擔憂,又要整夜的睡不著。”
想起孫登會如此,周瑛頓時心軟,歎了口氣,“罷了,請他過來瞧瞧吧。”
白凝由憂轉喜,趕緊答應下來後便親自去尋崔複來。
內殿裡自安靜極了,窗外的蟲鳴在周瑛聽來都覺微弱。
她倚在窗邊,看見遠處提著藥箱的崔複和白凝並肩跨過門檻,朝此走來,經花廊下時,一陣微風拂過,山荊子樹上的枯葉落在白凝的髮髻上。
崔複自覺停下腳步,含笑凝望著白凝,隨後輕鬆伸手一摘,將落葉取下。
白凝含羞垂眸,抿嘴一笑,嗔怪道:“快些罷,夫人還等著呢。”
望著此景,周瑛突覺心頭一暖。這樣好的一雙璧人,在這建業宮裡已是稀世珍寶。
待崔複來了,拿出絲帕覆在周瑛的手腕上,欲給她診脈時,卻聽見她問道:“崔複,你可願娶白凝為妻?”
崔複先是一驚,隨後臉上大喜,看向羞臊的白凝,剛張張口。周瑛便從手邊的漆盒中拿出一對玉如意來。
“白凝孤身隨我從南中至此,多年相伴,我已將她視作自己的親姐妹。她的心思我又怎會不知,成全一樁姻緣,了卻一件心事,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周瑛將白凝的手拉起,輕放在崔複的手上,似囑托,也是交付。
以後,就讓這個深愛你的男人護佑著你。
服下湯藥後的周瑛過了許久才入睡。待她氣順入睡後,白凝才安心從內殿裡走出,含笑走向等候她許久的崔複。
月光透過雲層灑在兩人的肩頭。
被許下親事的第一晚,白凝與崔複便是坐在柳園門旁的桃樹下度過的。
說得最多便是以後,白凝已決意,即便是出宮嫁人,也要時時回崇椒院照料周瑛。她的心裡依舊放不下週瑛。周瑛替她尋到了歸宿,可是自己卻像一個遊魂一般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提起的一口氣吹散。
崔複問起白凝,是否周將軍過世後,尊夫人便一直這般苦悶,冇有鬆快的日子。
白凝略思忖,搖搖頭,對崔複說起周瑛曾經有一段好時光,在荊州。
那段在荊州的過往,短暫卻又此生難忘。那是周瑛經曆喪親之痛後離安穩最近的一次,可惜。
說起這些本不該提及的過往,白凝隻搖頭歎息。有情人無法相守,所以,周瑛纔會主動成全他們。
躲在柳園門後的石鴛捂緊了嘴巴,將密聽到的一切牢記於胸中,急忙趕回仲姬處,遣散了所有侍候的侍女,附在仲姬耳旁將自己聽到的這一切悉數告知。
還處於震驚之中的仲姬,捏緊裙角,恨聲道:“自上次吃了大虧,不知她會水,我可是花了多少銀錢來好好查查她,就是不知她那三年的行蹤,原來是和荊州有關。那到底那個男人是誰?”
仲姬問向石鴛,她也是不知,“白凝冇明說名字,但似乎和尊夫人有過緣深的過往。”
“雖不知名字,但也好辦。”仲姬一邊玩弄起鳳仙花染色的指甲,一邊笑道。
雖是八月末端,已快入秋,但建業依舊酷暑難耐。深夜裡,敲梆子的聲音不時響起,各殿的侍婢們聽見了,不經警覺,紛紛起身看一眼身邊的燭火。乾燥的日子裡,最怕走水。誰也不想自己值夜時,發生苦差事。
崇椒院的內閣裡,周瑛整身浸泡在溫熱的湯泉水中,身旁的白凝不時用手探一探熱水溫度,再從腳踏邊拿起浴勺,勺勺熱水流淌濕潤著周瑛的肩頭。
她微闔眼睛,貼靠池壁,那張蒼白許久的臉,被溫泉水氤氳的有了回春的淡粉色。
忽而,外麵穿來侍女倉促的腳步聲,打亂了周瑛的微朦。
“稟夫人,諸葛長史府的弘老夫人過身,剛剛遞來的訊息。”
這個訊息讓周瑛不經打個冷戰。記憶中那個與吳太夫人交好的弘老夫人也已過世,漸漸地,在她青少記憶中的人都一一離去。
白凝已許久未在周瑛的臉上看見悲喜波動之色,而此刻的她動容不止這一點。
匆忙起身,撥了宮中的嬤嬤和司儀官趕去諸葛府幫忙。又詢問侍女,訊息送去柴桑了嗎?
侍女答已經告知竹步內官。
周瑛未再繼續問下去。孫權在柴桑小住數月,不曾回建業。大臣家眷病危,按照禮數,會致以哀禮,但並不會親自前往祭拜。但弘老夫人身份特殊,諸葛瑾又是孫權的肱骨大臣。
也許,他會回來。
周瑛垂眸不再去想,對白凝說道:“老人家深夜過身,府中雖有顧姐姐操持,悲痛之中難免有顧不及的地方。讓那些老嬤嬤們多幫襯些,聽候主家差遣。”
“喏。”白凝應下後,見周瑛臉上疲色和悲色交織,攙扶她到床榻邊,勸道:“夫人,歇下罷,離天明還有幾個時辰,等您到了長史府,一道俗禮纏身,又不知要累到什麼時候。”
周瑛“嗯”了一聲,便讓白凝鬆下帷幔,迷迷瞪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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