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二百八十七章 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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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說
劉胄的首級送到時,正值臘祭。馬忠特意用石灰處理過,那張紫膛臉上的刺青依然清晰可辨,左頰的太陽紋裡藏著個“漢”字,是當年諸葛亮親賜的歸化印。
“夷人說要用人頭祭穀神。”馬忠的靴底還粘著血凍成的冰碴,“末將把寨子裡的存糧分了,夠撐到春耕。”
諸葛亮凝視著案頭的首級。劉胄怒睜的眼裡凝著霜,倒映出糧倉外排隊領粟的夷民。那些曾經跟著造反的漢子,此刻正幫著官軍搬運賑濟的鹽巴。
“厚葬。”他突然說。
薑維研墨的手頓了頓。硯台裡的冰剛化開,墨塊磨出的汁液濃得發黑。
“就說劉胄是被叛徒所殺。”諸葛亮提筆批閱奏章,硃砂在竹簡上拖出長長的尾跡,“其子可襲頭人之位,減稅三成。”
窗外飄來烤稷餅的焦香。
親兵擡著首級退下時,一滴融化的雪水從劉胄的髮梢落下,在青磚地上砸出小小的紅坑。
建安十二年開春那天,諸葛亮巡視新墾的屯田。積雪消融後的土地露出漆黑的膚色,幾個夷人孩童在田埂上追逐,腰間新編的草繩染著靛青。
馬忠指著遠處山坳:“劉胄的墳就在那兒,按夷禮堆的石頭塚。”
有笛聲順著春風飄來,調子是夷人的《播種謠》,詞卻換成了“諸葛公,粟滿甕”。諸葛亮忽然咳嗽起來,帕子上沾著幾點猩紅。
“丞相該回成都養”
“不必。”他把帕子團進袖中,指著山腳下忙碌的人群,“你看,他們現在往糧倉運糧的樣子,像不像螞蟻搬家?”
陽光穿過他懸在空中的手指,在泥土上投下細長的陰影。那些扛著麻包的夷民背影,漸漸與記憶中漢中屯田的士兵重合在一起。
斜陽透過窗欞,在案幾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諸葛亮提筆蘸墨,筆鋒懸在竹簡上方,一滴墨汁悄然墜落,在“吳主孫權親啟”幾個字旁暈開一片深色。
“丞相,東吳密使已至江州。”薑維在門外低聲稟報。
諸葛亮微微頷首,卻未立即落筆。他望向窗外院中那株梧桐新葉初綻,在暮色中泛著淺金色的光。周瑛前日剛為它修剪過枝葉,說是待秋來時,便可遮蔭納涼。
“吳漢既盟,戮力同心”
筆鋒遊走,字字如鐵。他寫得很慢,彷彿每個字都要穿透竹簡。
“丞相,可要再加些兵力部署?”薑維輕聲問。
諸葛亮搖頭,羽扇在案邊輕叩:“不必。孫權多疑,若詳述軍策,反令他生懼。”
筆鋒一轉,終在簡尾添道:“今糧秣已備,兵出斜穀。若得吳師北上呼應,則中原震動,漢室可興。亮雖不才,願效死力。”
最後一筆拖出長長的墨痕,似渭水奔流。
周瑛端著藥盞進來時,諸葛亮正對著銅燈檢視地圖。燈芯“劈啪”爆了個燈花,將他消瘦的麵容映得忽明忽暗。
“該服藥了。”她將藥盞放在案角,恰好壓住地圖上的五丈原。
諸葛亮擡眼看她,忽然發現妻子發間多了幾絲銀白,在燈下如霜雪閃爍。他伸手想拂,卻咳了起來。
“無妨。”
他迅速收手,卻見周瑛已攥住他的手腕,她的掌心此刻卻微微發抖。
斜穀的夜風捲著沙塵,拍打在軍帳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案前的燭火搖曳,映照著諸葛亮緊鎖的眉頭。他手中攥著東吳的回信,竹簡上的字跡冰冷而疏離:
“吳蜀雖盟,然北伐之事,尚需從長計議。”
孫權拒絕了出兵策應的請求。
諸葛亮閉了閉眼,指節微微泛白。北伐在即,若東吳按兵不動,司馬懿便可全力應對漢軍,此戰勝算驟減。
“丞相。”薑維掀開帳簾,低聲道,“糧草已備,三軍待發,隻是。”
“隻是若無東吳策應,此戰凶險。”諸葛亮輕歎,指尖在輿圖上劃過,“司馬懿隻需固守不出,我軍便會被拖入消耗戰。”
帳外,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周瑛端著一碗藥湯走進來,見丈夫神色凝重,便知東吳的回信並不如意。
“藥涼了。”她將藥碗放在案上,目光掃過那封刺目的竹簡,“孫權不肯出兵?”
諸葛亮苦笑:“他向來謹慎,此次北伐,他怕是更願坐觀成敗。”
周瑛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去見他。”
諸葛亮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不行。”
“為何?”周瑛直視他,“我與他相識多年,比任何人都更瞭解他的心思。”
“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讓你去!”諸葛亮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大漢的說客。”
周瑛微微蹙眉:“這不僅僅是私事,更是國事。”
“國事自有我來承擔。”諸葛亮站起身,羽扇在掌心攥緊,“我絕不會讓你再涉險境。”
“涉險?”周瑛冷笑,“你以為我是什麼弱質女流?當年是誰在江東為你周旋?”
諸葛亮眼中閃過一絲痛色:“正因為我知道你曾為我付出多少,所以這一次,我絕不允許你再為我冒險。”
“這不是為你,是為大漢!”周瑛聲音提高,“若東吳不出兵,北伐危矣!”
“那也不能讓你去!”諸葛亮罕見地提高了聲音,眼中怒火與痛楚交織,“你也知孫權對你,他如今後位空懸”
話未說完,他突然頓住,胸口劇烈起伏。
周瑛怔住,隨即明白他的顧慮,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你以為我會因舊情動搖?”
諸葛亮彆過臉,聲音沙啞:“我不願賭。”
帳內一時寂靜,隻有燭火劈啪作響。
良久,周瑛輕歎一聲,走到他麵前,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檀郎,你信我嗎?”
諸葛亮擡眸看她,眼中情緒翻湧。
“我周瑛此生,隻認你一人。”她一字一句道,“我去見他,不為舊情,隻為天下。”
諸葛亮握住她的手,指尖微顫:“可我不想你再有半點閃失。”
“我不會。”周瑛堅定道,“我會讓他明白,若大漢敗亡,東吳也難獨存。”
諸葛亮沉默良久,終是閉了閉眼:“若你執意要去,讓伯約帶精銳暗中護送。”
周瑛搖頭:“人多反易生變,我隻需輕裝簡從。”
諸葛亮凝視她許久,終是長歎一聲。
晨霧未散,江風凜冽。諸葛亮親自送周瑛至渡口,身後是整裝待發的漢軍將士。
“半月之內,我必帶回東吳出兵的訊息。”周瑛繫緊鬥篷,擡眸看他,“你隻需按計劃進軍。”
諸葛亮點頭,眼中仍有憂色:“若有變故,立刻傳信。”
周瑛輕笑:“放心,我可不是去送死的。”她轉身登船,背影決然。諸葛亮立於岸邊,素袍翻飛,久久未動。
薑維在一旁低聲道:“丞相,夫人此去?”
諸葛亮望著江上漸散的晨霧,輕聲道:“這世上,能說服孫仲謀的,除了利益,便是舊情。”
他握緊羽扇,聲音幾不可聞:“而我寧願賭前者。
長江的浪濤拍打著建業的碼頭,周瑛立在船頭,素色披風被江風掀起。
東吳的衛兵在岸上列陣,長戟如林,寒光凜凜。
“大漢丞相夫人黃氏,請見吳主。”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順著江風送入城樓。
城上守將冷笑:“吳蜀雖有盟約,但北伐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周瑛她頓了頓,眼中鋒芒畢露,“周瑜之妹,求見故人。”
孫權在偏殿見她時,案上擺著一局殘棋,黑子困守一角,白子勢大,卻遲遲未能收官。他手中捏著一枚黑子,指腹摩挲著棋麵,目光落在周瑛的臉上,似在審視,又似在回憶。
殿內燭火昏黃,映得她眉目如舊,隻是眼角已添了細紋,鬢間也隱有霜色,可眉眼間那股清冷幽離之色亦如往昔,勾人魂魄。
“你倒學會替諸葛亮當說客了。”他語氣平淡,卻掩不住眼底的複雜。
周瑛微微一笑,指尖輕撫案上的棋盤:“這局棋,還是當年你我未下完的那一局。”
孫權的手指微微收緊,棋子硌在掌心。
“你記得倒清楚。”
“有些事,忘不掉。”她擡眸看他,眼中映著燭火,“就像當年你向我阿兄承諾那般,你必護我周全。”
孫權沉默片刻,忽然冷笑:“時過境遷,你選了諸葛孔明。”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不甘:“阿瑛,你可曾想過,若當年你未走,今日會如何?”
他知周瑛心如明鏡,可卻不語。
孫權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殿外漸沉的暮色:“登兒已是太子,你若在,便是東吳的皇後。”他頓了頓,聲音微啞,“我們本該是長久的夫妻,共掌這江東山河。”
周瑛靜默良久,終是輕聲道:“二哥哥,這世上冇有若當年。”
“可你本不必選那條最難的路!”孫權驟然轉身,眼中情緒翻湧,“你明知諸葛孔明誌在天下,明知蜀漢勢弱,為何偏要隨他赴險?”
周瑛擡眸,目光堅定:“正因天下洶洶,我才更要隨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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