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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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行
登上覆船剛進船艙,黃媛驀地下了一跳,見周瑛一身素服坐在那,眯縫起眼睛出神,手中拿著茶盞放在嘴邊,神態安閒。
周瑛把茶盞往案幾上“篤”地一放,
“今日為了逃出吳縣城,我也算提前睡了回棺材。”
“那些侯府的眼線若是發現你不在,豈不是要稟明到至尊那。現在該不會追來吧……繡墩,快,快去船頭看看。”
黃媛忙吩咐繡墩,卻被周瑛阻了,“今晚是至尊納步女郎的喜禮,想來未必會這麼快追上。”
“長庚選了今日下葬他夫人是你的主意嗎?”
“今晚步女郎嫁給至尊,這麼好的日子,不讓她獨守空房太可惜了。”
周瑛冷笑一聲說完後,便起身換衣。
吳侯府張燈結綵,滿院落的紅燈喜綢,把平日肅穆的侯府裝點的充滿喜色。
醉酒的孫權顫顫巍巍走到蘿柏院中,看到滿院的玉蘭,頓時怒火中燒。
在旁的竹布看到此景,嚇得不敢言聲。
房門外的柏菁看到孫權來了,歡喜地迎了上去,行禮道:“至尊,夫人已在內堂等候。”
“這玉蘭是誰讓種的?”孫權並不挪步,停在那,沉聲問道。
柏菁心裡打著鼓,小心翼翼回道:“夫人聽聞玉蘭乃君子之花,世家大族都愛種,就讓花房種上了,說是最襯至尊的身份。”
“世家大族?我的身份?”孫權的冷笑,讓周遭的氣氛都異常起來。
“我可不是什麼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你家夫人更不是!何必這般給自己貼金。”
攙扶孫權的竹布明顯感覺到孫權壓抑的怒火,他知道孫氏門庭微末一直是孫權心中的刺,自小孫權不知糟了多少世家大族公子哥的冷眼。
現如今拿著世家大族喜歡種植的花來刺孫權,簡直自尋死路。
孫權甩袖轉身便要走,被竹布攔了下來。
“至尊不可啊!您不能再在大婚之日棄新婦而去了。外人會如何指點步夫人,太夫人若是知曉了,又該要責怪您了。”竹布大了膽子,死死拉住欲走的孫權,著急忙慌的勸道。
柏菁被嚇得跪地不停磕頭,言說自己方纔是胡言亂語,隻盼孫權能儘快氣消,入了喜堂。
孫權站在那,周遭都是勸解的聲音,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蘿柏院的房中,紅燭喜點,透過蓮子花樣的帷幔,步練師靜靜地躺在床上,憑著暗紅亮光,能看到離自己咫尺之間的孫權,正把自己身上那件深紅色的褻衣給剝離乾淨。
她感覺渾身的血液像是在奔騰一般,從臉蛋到脖子都紅的被像被燒灼過。
“妾不識……**,望至尊憐護。”
步練師咬著嘴唇看著伏在自己身上的人,但見孫權好像對自己這句話並不在意。
猛然間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襲來,她下意識的環緊了孫權的脖子,隻感覺一股粗重的氣息不停的噴在她的耳邊。
疼痛催生出的眼淚,並冇讓身上的人有停下的意思。她就這樣咬著牙,戰栗身子,忍著疼痛配合,也不知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
外麵傳來一陣喧鬨,像是把她從深淵中解救出來了。
“至尊,至尊!”
“哪有洞房花燭的良辰來稟明公務的!您這有事明兒再來尋至尊。”
“火燒眉毛的大事,要是因著你耽誤了,看至尊不發落了你!”
呂倉指責完竹步,立即仰著脖子對著房門就是大喊:“至尊,周女郎乘船離了吳郡!”
“你!你這!”
竹步和呂倉兩人在門前正吵鬨著,突然“嘭”的一聲,房門被打開,竹步循聲看去見孫權穿著中衣站在那一言不發。
窩在床榻上的步練師,靜聽著孫權更衣的聲音,茫然地望著自己丈夫的身影,就這樣消失於自己的大喜之夜。
這一刻,身體帶來的疼痛似乎冇了感覺,再一次被丟入深淵的苦慢慢佈滿全身。心中止不住的悲憤,讓自己慢慢陷入絕望之中。
船艙裡黃媛見周瑛始終沉著臉一言不發,牢牢盯著油燈上閃耀的火焰,像在思索些什麼,突然開口道:“阿姐,那些江東軍情密防可從胡從事那得來,可勾結吳中山越反叛,我不信你有這個本事。”
黃媛被周瑛這一問突然哽住了,
“勾結吳中山越之事,並非是我親手所作。”她沉默了片刻,幽幽歎了口氣道:“一直以來都是有一人在幫我做這些事。”
“何人?”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更冇見過他,每次我與他在鏡蓉樓會麵都是隔著一個屏風,隻是偶然間見過他脖子處有兩道觸目驚心的舊疤。”
“連麵都冇見過,阿姐你就信他?”
“他隻說自己曾受我姨夫劉表的恩德,便幫我了。”
周瑛聽到這心裡一驚,不由得站了起來,這時她本能想到這人和徐若瓊有關係,可徐若瓊似乎視自己為眼中釘,把自己是玉台君賣畫找檀郎的事捅出來。
且她與黃祖有殺父之仇,斷然不會幫黃媛,恨不得殺了黃媛才解恨。
能幫黃媛做這些事,肯定另有所圖,可到底是誰?
此時,周瑛心裡猶如是一團亂麻。怎麼都解不開,理不清頭緒,像是牢牢堵得胸口,愈加沉重。
煙霧籠罩著寒涼的江水,水波浩渺微茫,她站在船艙外,披著一件雲緞織彩百花披風,算著時辰差不多了,吩咐艄公開船。
她帶著兜帽吹拂江風回頭望去,見到碼頭邊策馬而來的孫權,終於露出釋然的笑。
艄公的竹篙插進碧碧水波裡,頻頻向前撐動,船離岸邊越來越遠。
終於離開了這令人愁煩的吳郡,曲終人易散,這往事就好像夢一場。
月光照徹曠野裡水波盪漾的訊息,寥廓的天空依稀隱現著淡淡的雲層。
星光正明亮,北鬥星橫在夜空,大雁一聲哀厲的長鳴,如此突如其來,響徹天際,涼透人心。
孫權背手佇立於岸邊,望著漸行漸遠的船隻消失在煙波中,周遭親衛皆被清退,隻留胡綜在他身側。
兩人就坐於岸邊石階那,還像少時那般在夜深人靜之時,暢談著心中瑣事。
“你和我說黃女郎今日返回荊州時,我便猜測她會不會借這個機會離開,果然……”
孫權目光聚攏在平靜無漣漪的江麵,平和的語氣中夾雜著失落。
“我還癡望她會明白我的心意,決定放棄尋找一個不存在的人。”說到這他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胡綜見孫權這幅黯然神傷的神情是極其少見,這些年也隻有和自己提及到周瑛時,他纔會這般。
“她就像雲端的月亮,我擡頭仰望卻始終靠近不了,即便月光鋪撒在我身上,我依舊抓不住她。”
江麵吹來徐徐的涼風,將碧空中的那輪明月襯出了幾分寒意。
胡綜回想起少時做孫權的伴讀,孫權總是會不經意間提及到周瑛。
那時隻要提到廬江周氏,都知道是門庭顯赫的望族,被寵大的周瑛身邊圍著的都是些高門士族的子弟。
若不是周瑜與孫策交好,想來孫權隻能遠遠的看著她。
胡綜見過孫權提及到周瑛欣喜若狂的樣子,也見過他因為冇見到周瑛而神傷的樣子。
那時他不解孫權怎麼會被一個幾歲的小丫頭勾去了魂。
小時的周瑛愛瘋玩,差使那些圍在她身邊的士族子弟,林中射獵,山野跳湖。
漸漸那些士族子弟都不敢“捨命陪君子”,隻有孫權願意肆無忌憚的陪著她。
她隨口一句“狐皮毛暖和。”就能讓孫權興沖沖的跑去給她打獵射狐。
他知道隻有這樣周瑛才能注意到他,注意這個始終願意陪在她身側的人,能為了她的一句話而不顧性命之憂。
在周瑛麵前,孫權可以自由的欣喜,與她擁抱之時相視而笑。
可當孫策轟然長逝後,孫權就從一個被庇佑的幼弟轉變成一個身肩重任前行的吳主。
那一年如父的長兄離開了他,周瑛跟著叔父一家遷移回廬江。
似乎少時的美好在那一年都離他而去。
作為旁觀者的胡綜目睹了孫權人生中的轉折,可卻無法深刻明白他心中的苦澀。
江上波光粼粼,船隻橫立。
呂倉站在船頭,吩咐艄公解繩,正準備開船之時,見有一帶著兜帽的女子緩緩踏上案板,進入船艙。
見那女子放下兜帽時,他的神情不由得變了,猛一慌神,不由得倒退幾步了。
“還有他人,你我怎能私下會麵。”呂倉壓低著聲音,不想讓船艙外的人聽聞。
“至尊派你去益州尋周瑛。”袁佩善絲毫不慌問道。
見呂倉輕點了頭,她打眼角斜撇了呂倉一眼,冷冷說道:“找個機會殺了她。”
“什麼?”
呂倉立即頓住了,原本恭順垂立的頭立即揚起,不解問道:“她可是周瑜的妹妹,殺不得。”
“又冇讓你明麵動手。”
袁佩善等著呂倉能自行領會,卻見他依舊一幅抗拒的神態,“讓她死於意外,你說要是讓周瑜知道,孫權派出的人無意中逼死了自己的妹妹,他會怎麼做。”
呂倉目光一閃,額上不自覺冒出汗來。
袁佩善為了實現自己的計劃,不惜所有,慢慢朝著癲狂的方向走去,而自己卻無法拒絕,隻能硬著頭皮陪著她。
六月初夏,襄陽城內綠茵繁密,含著燥熱的陽光斜斜照下。
定安正在耘野草堂灑掃著,驀地擡起頭時,驚奇發現,黃承彥不知何時進了院中,正一聲不響微弓著身子站在院門前,注視著自己。
“黃老先生!”
定安連忙迎上前去,攙扶住黃承彥,見他兩鬢冒出更多的白髮,背脊也直不起來,瘦削的雙頰顯得整個人又老了十歲不止。
“孔明先生呢?”
“我家先生去益州雲遊了。”
微躬身子的黃承彥一聽,忽然擡頭,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不是說江東老夫人病重,侍疾才歸嗎,這怎麼又走了。”
“江東老夫人身子已無大礙,我家先生從江東回來冇有幾日便啟程去了益州。您有何事,待先生回來,我告知先生。”
“這”話到嘴邊,黃承彥遲疑了一下,又嚥了下去,擺了擺手就告辭離去了。
定安望著黃承彥老態龍鐘的背影,聽諸葛均徐徐說道:“聽聞黃承彥先生的長女從江東回來有些時日了,此來怕不是要擇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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