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二百九十二章 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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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五丈原的夜風嗚嚥著掠過軍帳。
諸葛瞻跪在蒲團上,雙手死死攥著喪服的衣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眼淚無聲地滾落,砸在青磚上,濺起細小的水花。他盯著靈牌上“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幾個字,恍惚間覺得那墨跡還未乾透,彷彿父親隻是暫時離開,隨時會從帳外掀簾而入,帶著那抹熟悉的、安撫人心的淺笑,輕聲喚他:“瞻兒。”
“阿父。”他的聲音顫抖,像個在荒野中迷路的孩子,茫然無措。
他想起去歲生辰時,父親曾執著他的手,在沙盤上勾勒陣型,溫聲解釋:“八陣之變,在於虛實相生,瞻兒需記住,用兵如弈棋,不可儘露鋒芒。”
那時的父親,雖麵色蒼白,可眼神依舊清亮如星,彷彿這亂世烽煙從未壓彎他的脊背。
可現在,那雙手再也不會撫過他的發頂,再也不會執筆在竹簡上為他批註兵書,再也不會在深夜挑燈時,輕聲問他:“功課可做完了?”
周瑛站在他身後,冇有上前安慰,也冇有伸手攙扶。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兒子的背影,看著他單薄的肩膀因抽泣而微微抖動,看著他蜷縮的脊背像是一張繃緊的弓,彷彿再用力一些,便會折斷。
她停頓片刻,緩步上前,將手搭在諸葛瞻的肩上。孩子的骨骼尚且單薄,卻已能感受到那份隱忍的倔強。
“你阿父。”她頓了頓,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不希望你這樣。”
諸葛瞻猛地擡頭,淚眼朦朧中,他看見母親的眼神,那不是悲痛欲絕的絕望,而是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她的眼眶乾澀,冇有淚,可眼底卻像是燃著一簇不滅的火,灼得他心口發燙。
“阿孃。”他的聲音嘶啞,像是被砂石磨過。
“他走了。”周瑛輕聲陳述這個難言痛苦的事實,指尖微微收緊,“但大漢還在。”
周瑛的手仍搭在諸葛瞻肩上,指尖微涼,卻莫名讓他感到一絲支撐的力量。
“你阿父臨終前,給你取了字。”她聲音很輕,卻如鐵石般沉入心底,“思遠。”
諸葛瞻呼吸一滯。
“敏而多思,寧靜致遠。”周瑛望著靈牌,彷彿透過那冰冷的墨跡,望見那人執筆時蒼白的指尖,“他希望你無論行至何處,都要記得向前看。”
帳內沉寂片刻,唯聞燭芯“劈啪”輕響。諸葛瞻緩緩擡頭,淚痕未乾,眼底卻漸漸清明。他忽然明白父親為何在病中仍堅持為他講解《八陣圖》,為何每夜批閱奏章到三更,卻仍要抽空考校他《春秋》大義。
那不是尋常的教導。
“他在為我鋪路。”稚子的嗓音沙啞,卻不再顫抖,“從《八陣圖》到治國策,從兵法到民生,他早知自己時日無多,所以”
所以將畢生所學,一點一滴,儘數刻進他的骨血裡。
周瑛終於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是。他這一生,從不做無用之事。”說這話時,她的驕傲溢於言表。
她俯身,從案下取出一卷竹簡,遞到兒子手中:“這是你阿父留給你的。”
諸葛瞻展開,熟悉的字跡撲麵而來。
「瞻兒:
八陣之變,不止在兵。治國如弈,落子需慎。
若覺前路晦暗,不妨回首看看為父走過的路。
漢室未興,此誌不絕。
——父,亮。」
最後一筆微微發顫,顯然已是力竭時所書。
帳外風聲漸歇,東方泛起一線魚肚白。
諸葛瞻攥緊竹簡,緩緩起身。他擡手抹去臉上淚痕,轉身朝母親深深一揖:“阿孃,我明白了。”
周瑛凝視著兒子挺直的脊背,恍惚間,彷彿看見二十年前那個白衣執扇的青年,對她說:“天下雖亂,終有澄清之日。”
她伸手拂去兒子肩頭並不存在的塵埃,他緩緩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再冇讓眼淚落下。
五丈原的秋風漸冷,蜀軍大營內一片肅穆。
五更鼓響時,周瑛掀開青布帳簾。帳外霜色正濃,她撥出的白氣在晨光裡凝成細碎的冰晶。薑維已帶著眾將跪在帳前,鐵甲上結著薄霜。
周瑛身著素色勁裝,髮髻隻用一根白玉簪固定。
“夫人,是否啟程?”薑維牽馬而來。年輕的將軍眼窩深陷,卻仍挺直脊背維持著軍容。他手中捧著七星羽扇,那是今晨從諸葛亮靈前請來的。
周瑛接過羽扇,觸手冰涼。她望向五丈原綿延的營寨,遠處渭水對岸,魏軍的黑色旌旗在風中懶散地飄動,寨門緊閉得像座墳墓。
“傳令。”她的聲音不大,卻讓三軍肅立,她展開一卷竹簡,上麵是諸葛亮清雋的字跡,詳細列明撤軍路線、疑兵佈置、糧草轉運。每一個字,都像是他親手寫下的最後一道軍令。
“按丞相《退軍策》行事。前軍多樹旌旗,後隊夜舉火把。每日增灶三百,夜設火把雙倍。魏延率前軍先行,薑維領中軍斷後。”她的指尖輕輕劃過簡上墨跡。
撤退前夜,周瑛親自檢視了王平指揮士兵們製作的草人。這些草人套著蜀軍製式的皮甲,頭盔下塞著點燃的艾草,遠看竟像真人嗬出的白氣。還有薑維準備的鐵蒺藜。這些精鐵打造的暗器被塗成土色,撒在要道兩側的落葉堆裡。
“在陰平橋頭多埋火油。”她指著地圖上一處窄道,“若魏軍追至,先放他們過橋。”
薑維會意,立即命人將二十壇猛火油埋入橋板夾層。這些火油摻了硫磺,遇箭即燃,正是諸葛亮改良過的配方。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漢軍開始有序撤離。鐵甲碰撞聲、馬蹄裹布聲、輜重車輪的吱呀聲,混在秋風中,如同一聲壓抑的嗚咽。
周瑛翻身上馬的姿勢利落依舊,唯有靠近時才能發現,她的眼底佈滿血絲,唇上還有未愈的咬痕。她勒馬立於高崗,秋風吹散她鬢邊碎髮。
天邊啟明星漸漸淡去,唯有北鬥第七星的搖光,仍固執地閃爍著清冷的光芒。
周瑛立在戎車旁,看著士兵們將最後一批糧草裝上牛車。當最後一支隊伍離開營寨時,她突然下令:“把丞相的戎車留在原地,傘蓋要支起。”
那輛四輪戎車是諸葛亮巡視軍營所用,玄色車轅上還留著丞相扶過的痕跡。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她取出一麵繡著“漢”字的大旗,親手插在戎車旁。秋風獵獵,將那麵殘破的旗幟吹得筆直,宛如丞相仍在陣前督戰。
遠處魏軍營寨依然緊閉,當士兵們將戎車推到顯眼處,魏軍哨塔上果然傳來騷動。司馬懿終究冇敢追擊。
薑維跟在她身側,低聲道:“夫人,我們回成都嗎?”
周瑛搖頭,目光望向更遠的北方。
“去漢中。”她突然開口,像是回答某個看不見的人。
薑維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北方。
漢中平原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恍若諸葛亮生前常說的“王業之基”。他忽然明白為何丞相臨終前,執意要將羽扇留給夫人。
那不是饋贈,是托付。
天光漸亮時,周瑛最後回望了一眼五丈原。風中似乎傳來《梁父吟》的調子,混著金柝聲聲。她輕夾馬腹,身影漸漸融入朝陽的金輝裡。
天邊,一顆星辰仍固執地亮著,像是永不熄滅的火種。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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