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七十九章 歸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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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無
“不,若你是個男子,一定會比我更有謀略。”周瑜欣慰一笑。
“我隻是說出了阿兄心中所思所想。就是不知阿兄打算如何說服張公等人,畢竟他們還堅持著匡輔漢室的桓文之業,不願公開對抗代表曹操意誌的漢朝廷。”
“你也說了,代表曹操意誌的漢朝廷。曹操身為人臣,已於六月廢三公,自立為丞相,如此僭越,使天子蒙塵,難道江東六郡不該為漢家除殘去穢。”
周瑜一語猶如撥雲見日,讓周瑛明白,她這位極富韜略的兄長心中,已有滴水不漏的說辭,能堵住主張迎降的悠悠眾口,消除眾人顧慮,使得江東上下,儘心儘意全力抗曹。
“江東有阿兄在,實乃幸事。”
周瑜笑說,“聞前些時日,來了位左將軍劉備派來的使者,獨自一人跟隨子敬過江來柴桑麵見至尊,聽至尊和子敬誇耀,此人極富膽識,才思敏捷,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剛從鄱陽返回到柴桑,就從孫權和魯肅兩人的口中聽聞諸葛亮的大名,不過二十八歲,學識淵博,韜略遠超其兄諸葛瑾。
“是,我也聽說了。”周瑛努力裝成平和的樣子迴應周瑜。
“至尊有意留他為江東效力,已讓子瑜陪他回吳郡探親。”
周瑛湧在嘴邊的話嚥了下去,孫權極力想讓諸葛瑾勸說諸葛亮留在東吳,也隻是一腔情願而已。
她明白兄弟二人的心思,諸葛瑾不可能留孔明於江東,諸葛亮更不可能丟下他的光武,隻不過彼此都做些場麵事,應付孫權罷了。
“聽聞這位諸葛先生的妻就是黃女郎,與咱們家也算有親緣。”周瑜說。
周瑛隻笑笑,再極力掩飾,也難蓋眼中的愁苦。
周瑜見狀拂起周瑛的髮髻,輕柔道:“如今,你已及笄三年,還未給你尋得一門好親事。等這場風波過去,為兄需給你張羅起來。”
“阿兄是不要我了嗎?急趕著讓我嫁人?”周瑛著急問道。
“才把你接到身邊過這幾年安穩的日子,怎會不要你。”周瑜把周瑛摟在懷裡,安撫道:“為兄想護你一生,可你嫂嫂說,這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責任,你終究得嫁人。”
“當初和伯言悔婚時,您當眾說過,養我一輩子也未嘗不可。大丈夫一言九鼎,現在卻要反悔。”
周瑜無可奈何的笑了,輕捏周瑛的鼻子,輕歎道:“你啊!真不知以後哪個男人能降得住你。”
“大丈夫何患無妻,小女子我何患無夫。”
周瑜看著懷裡正玩弄辮梢的妹妹,想到孫權之前有意無意透露過,想納周瑛的念頭,都被周瑜以周瑛尚小為藉口推脫過去。
如今,周瑛已是二九年華,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兒早已風光出嫁。
他鼓起勇氣低頭說道:“周氏的女兒應當是一府的主母,而不是屈居人下,阿瑛你明白為兄的意思嗎?”
周瑛一怔,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起身看向周瑜,
“我與阿兄同心。”
“那便好。”
吳郡的諸葛府上下祥和至極,弘老夫人看到如今二兒子諸葛亮,出仕成家已然圓滿,心中欣慰不已,更晨起燒柱香告知的丈夫在天之靈。
食飯之時,又不免催促起諸葛亮儘快添丁,諸葛瑾已有三子一女,在弘老夫人看來,兒女雙全,香火旺盛,才能重複現諸葛一門的繁盛。
諸葛亮明言如今因戰而接連奔波,子嗣之事還得等安穩以後再說。自他成婚後,便一直冇得十分空閒照顧家中。
除了給三弟尋了門親事之外,家中一切皆有黃媛打理,未曾讓他操心過。
自曹軍來襲後,風波不斷,他索性把黃媛安置回孃家,自己也好全心應付眼下之事。
夜,路過大哥諸葛瑾的書房時,諸葛亮看見木門虛掩,裡麵燈火幽微。
走近發現諸葛喬正窩在一處,拿著竹簡在燈下細閱。
“爹爹?”
諸葛喬聽到響動,燈火昏暗之下,看不清那個高大的身影是誰。
“喬兒年紀不大,就開始學用書充饑了。”
“二叔!”
諸葛亮不費力的把諸葛喬抱在懷裡,見他一左一右兩個用綵綢係成的丸子小髻,臉上肉嘟嘟的模樣十分喜人,小手吃力的拿著竹簡。
“為何躲在此處?晚席之間也冇見到你。”
“大哥前幾日的功課被爹爹誇了,說他務於精熟,我也想。”
“那也不能顧此失彼,不吃餐飯,傷了身體。”
諸葛喬垂下了腦袋,焉央央道:“我愚鈍,不如大哥聰明,能把書文倒背如流,隻能抓緊學,這樣爹爹考問起來,我也可以和大哥一樣對答如流!”
“妄自菲薄可不行。”諸葛亮騰出一手把諸葛喬的竹簡拿了過來,“喬兒這個年紀就在看《左傳》了,知道”
“二叔教給你一招,無略則略,有略必觀,有大略必大觀。觀此書時,最重要是汲取其中的思維和智慧。不必字字較真。”
“瑛姨母之前也教過我這樣觀書,我還不信,如今二叔也這樣說,我便信!”
諸葛喬笑吟吟的抱著諸葛亮的脖子,親昵道:“父親房中有一幅畫,裡麵那個人和二叔特彆像,眉眼遠山,對了!另外一個女子和姨母特彆像。”
他說完就從諸葛亮懷裡跳了下來,從漆笥深處找出了這幅畫,興奮的展示在諸葛亮麵前,指著上麵的人道:“看,二叔,這個人像不像你!”
帛畫攤在諸葛亮的手裡,畫中的男子手持眉柄,剛給女子描完眉,兩人浮於銅鏡前,細細觀賞,眉眼盈盈一笑。
“這個女子特彆像瑛姨母,就是眉毛醜了些,她的夫君畫眉的手藝可真差。二叔你冇見過瑛姨母,瑛姨母比畫像裡的這個女子好看多了!”
他正無比開心的和諸葛亮介紹周瑛,全然冇看到諸葛亮極力剋製,不使自己失態的神色。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這句詩寫於畫帛之上,印刻在他的眼簾中。
“喬兒!”
“孃親——”
諸葛喬發現門口站著顧景純,正一臉怒氣的看著自己。
“芥桃,給喬兒帶去就寢。”
顧景純一語把不明世事的諸葛喬譴走,屋內隻剩下她與諸葛亮。
“如今你也娶親,這畫本不該讓你看見。”她尷尬開腔道。
“為何會在兄長書房中?”
她聽聞諸葛亮主動詢問,猶豫片刻,便下定決心說道:“當初她寄給你的書信無法送出吳郡,便委托我以家書的名義,寄送給你。可是卻被你兄長髮現,他私自攔了下來,焚燒乾淨,隻留下這幅畫被我藏了起來。”
“孔明,當時她出不了吳郡,更傳不出訊息,恰逢她嫂嫂生子垂危,便一再耽擱,未能去荊州尋你。你不能怪她。”
未曾怪過。
他在心中暗自說道。
大婚那夜,諸葛瑾攔住他,把一切厲害關係都告知清楚,他就明白,對於他與她而言的錯誤,就要這樣一直錯下去,方能顧全所有人。
這兩年多,經常會在夢中憶起過去,分不清與她那段過往,到底是真還是夢。
隻是如今,也須當是一場夢。
他把手中緊握許久的帛畫還給顧景純,踏出書房,就當從未知曉過這一切。
狻猊獸銅爐中噴散著龍香,周瑛看了眼食案上早已涼的了粥,知曉周瑜又冇有食用。
她自留在柴桑陪伴周瑜,這些時日,見他時常麵會滿朝文臣武將,經常夜深纔回。
孫權書案上被斬斷的一角,徹底穩定住江東內外的抗曹心誌。周瑛知曉這場大戰不日便要開始。
周瑜選擇在籌備軍務前,返回吳郡一趟。
香燭祭品早已置備妥當,周瑛跟隨周瑜回到吳郡,一同去了孫策的墓前。
每年春,周瑜都會來此祭拜,時常獨自在墓前坐上一天。
如今,大戰之前,他又來此,給孫策敬上一杯烈酒。
草木秋死,鬆柏獨在。
周瑜穩穩的站立在墓碑前,手中的火摺子點燃了墓碑前的白燭,吹起一陣又一陣縹緲的青煙。
“伯符,今年的東風還未吹起。”
隆冬的寒還冇來,可週瑜卻在期盼這場東風。
建安四年,周瑜隨同孫策攻打黃祖時,就曾利用江上颳起的東南大風勢,采用火攻,大敗黃祖。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
如今,他孤身一人,需要擊敗比黃祖更加凶險的敵人,纔不負孫策的重托。
諸葛府白牆素瓦,碧青色的苔蘚點綴著幾許詩情。
因著弘老夫人的壽辰,主堂內擺滿了越桃,風輪一吹,滿室清香。
吳縣城中大臣的親眷宗婦都來諸葛府參與慶賀。
穿岩徑水,諸葛亮路過亭堂時,聽聞宗婦們都在閒聊周瑛。
言說周瑛已及笄幾年,傲氣毀了與陸氏的親事,卻一直孤身至今,遲遲不肯嫁人。
言談之間都是嘖嘖可惜。
聽聞這一切,諸葛亮手中的羽扇漸漸停滯下來。
自重逢後,聽聞過的每一件與她相關的事,都會勾起開始隱藏淡忘的昔日舊事。
即便極力保持平靜與淡漠,彷彿這些事情與他毫不相關。可終究那顆心騙不了自己,一種被肆意啃齧的痛楚,一點一點的席捲全身。
思忖間,衣袖被一隻小手拉動,諸葛亮轉身低頭看到是諸葛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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