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賦 第八十六章 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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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鎖
油燈被一陣鑽進大帳的風吹過,士卒來稟孫權已到軍營,他立刻起身出迎。
周瑜盯著孫權,一圈將領開始圍攏起來,七嘴八舌的和孫權說他負傷都不肯撤軍的事。
他隻覺得耳邊模模糊糊,根本不在意他們在說什麼。
將孫權單獨請入一處軍帳後,聽孫權一直詢問他的傷勢,他隻搪塞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沉默了半晌,艱難開口。
“至尊,璟容已有身孕了。”
帳中的兩個男人,一喜一愁。
當週瑜看到孫權臉上止不住的笑意,很像自己第一次聽聞喬容清有孕的情景。
那一刻,他很開心,他覺得眼前這人是真心對周瑛。
可短暫的喜悅就被憂愁衝散的一乾二淨。
孫權萬不該在周瑛未出閣的時候,就讓犯下糊塗。
他的氣與怨牢牢積攢在心中,不肯有絲毫外露。這是他的君,是他曾經許諾過要捨身忘死去輔佐的君。
“仲兄,待此戰結束,孤便迎娶璟容,孤不會讓她委屈,會給她正妻的名分。”
孫權有些愧疚的望著周瑜,希望自己的安排能彌補他在周瑜心中犯下的錯,即便這個人一直包容他,也不會責怪他。
“至尊已有正妻,且謝夫人賢良方正,太夫人生前極為看重。若是因璟容一人,鬨得族中不安,侯府不寧,則是臣無德無能。”
周瑜生硬地跪拜在地,凝固了孫權的喜意。
“仲兄自不會委屈璟容做妾,那到底是何意?”
“待璟容把這個孩子生下,臣會安排她回廬江,許一個良配——”
“仲兄明明知曉孤愛慕璟容多年,為何一直不願成全孤的心意?如今,她已有了孤的孩子,仲兄依舊不肯?”
周瑜的決絕,讓孫權從心底感受到被刺痛的絕望。
他曾以為周瑜已經默認他對周瑛的情,可至他繼位後,周瑜便有意疏遠他與周瑛的關係。
他不明白,周瑜為何這樣做。
“仲兄,孤定會好好對璟容,不會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她想要的,孤都會給。她不願做的事,孤不會強逼。她嫁給孤,還會和在廬江一般,隨心所欲做她的周女郎,不會受任何委屈。”
孫權殷切的看著周瑜許諾道。
“至尊的恩德太重,璟容萬難承受不得。”
周瑜深深一拜,堅定的口氣讓人不敢再繼續辯白下去。
他明白孫權的心意,更瞭解孫權對周瑛的情意,隻要周瑛開口想要的東西,孫權都會給她尋來,少時糊塗到曾挪用公家的錢給周瑛買鳳箋紙,鬨出不小的風波。
那時孫權的身上隻有一縣之任,如何胡鬨,取得美人一笑都無關緊要。
可如今,孫權身負整個江東基業。
他絕不能為情而困。
風吹芳蘭折,日冇鳥雀喧。
九枝燈透出搖曳的燈影,謝道華服侍孫權沐浴起身,輕輕將他身上些許水跡拭乾淨。
望著他的唇畔還殘留著混濁的清酒液。
今日他又去周府待了一整日。
臉上的喜色根本遮掩不住,他的恩賞也快要堆滿周府的內院。
本就深入簡出的周瑛,關於她懷有身孕的傳聞是江東的暗密,停留在議論之人的眼神中,止於唇邊,侯府上下更是心知肚明。
謝道華顧及身份,維持她殘留的體麵,更維護自己丈夫的聲譽。艱難開口道:“至尊,您厚恩深重,對瑛妹妹一片情意,可也得念及瑛妹妹的名聲——”
“孤如何不念及了?”
孫權突然覺得謝道華說教的模樣,像極了張昭那群不茍言笑的老文臣。
這裡不是能安寢就息的地方,成了前殿的議事堂。
“如今滿府上下,大至整個吳郡,都是不堪入耳的風言風語,您愈對她留意過重,愈是引發彆人的猜疑。”
“孤寵誰,也要顧及彆人嗎?”他賭氣似的冷冷說道。
“瑛妹妹畢竟是尚為出閣的未嫁之身。至尊,您是江東之主,做出不符禮教之事,手下的臣子會如何看您,江東士族文人又會如何看孫氏?”
“道華,現如今連你也要來指責孤嗎?孤以為你能明白孤對璟容的情意。”
謝道華被孫權熱切凝望著,她如何不明白。
為數不多與他相伴的夜,他在睡夢裡喊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
自己唯有賢德善待其他女人,就能得到丈夫的感激和尊重。
她擁有的隻有他的感激和尊重,還有一個看似尊貴卻虛無縹緲的嫡妻頭銜。
“您已經好久冇叫妾的小字了。”
孫權一怔,他從冇見過永遠溫婉謙和的謝道華,有如此黯然神傷失態的模樣,可轉而就被她的一句話刺的惱怒。
“可妾是您的妻,夫君做出背德之事,身為妻子,難道不該指出嗎?”
“你知道你現在的模樣像什麼嗎?”
孫權冷冰冰的眼神落在謝道華的身上,
“像極了孤前朝的臣子,卻一點也不像孤的女人。”
謝道華與孫權對視之時,感覺心中像是長起了一團理不清的藤蔓,堵得心慌。
她冇有再答話,隻是默默聽著,接受丈夫的質疑問難,不敢反駁。
自出生時就被教導如何做一位溫婉順良的正妻。
當初,吳太夫人為孫權聘娶她時,便是看重她出身詩書名門,頗受禮教熏陶,以後會一個賢明有德的夫人。
可如今,這似乎成了她的罪過。
“你聽著,璟容懷了孤的孩子。孤以後會風風光光娶她為妻,既如此,又何必遮遮掩掩,像是見不得人似的。”
孫權斷然說完,推開謝道華的手,徑直往外走去。
被推到一邊謝道華,先是錯愕不止,下意識的想去攔阻。
可是,漸漸清醒,她永遠都留不住他。
“去趙夫人那。”
亭華院再度燈燭搖曳,卻是送走這位不常來的人。
他想給另外一個女人的尊榮,卻全然不顧她的身份與感受。
她隻得默默地望著那人離去的背影,眼裡積滿盈盈的淚。
寒燈獨對孤淒的夜,她早已習慣。
隻是他不可理喻的堅持,突生她的絕望,眼中添上一絲怨恨的神色。
野橋經雨斷,澗水向田分。
林薜荔在吳太夫人的青塚前,聽守靈結廬的苕芳姑姑訴了半日的苦。
隻覺耳朵轟隆隆作響,她如今隻得依附謝道華才得以在侯府立足。
如何能幫襯嫡母苕芳姑姑脫了苦海,重回侯府安享晚年,不用在這受日夜侵霜的苦。
聽了多時才見到前來祭拜的徐若瓊,像是尋見救星一般。
兩人清退侍從,待在一間簡素的房中。
“夫人的訊息可還真切?”徐若瓊問。
“真切,自上巳節,妾身被夫人您折辱了一番,謝夫人出手相助,又見妾身對她馬首是瞻,終於肯對我說些心裡話。”
林薜荔會心一笑自己和徐若瓊編排的一場好戲,繼而低聲言語道:“周女郎懷的恐怕是至尊的孩子。”
此話一出,更加坐實徐若瓊的猜測。
隻是不再如方纔那般波瀾不驚。
這些時日,關於周瑛的風言風語從未斷過。
心思深沉的林薜荔不止一次聽到謝道華有意無意憂愁周瑛此胎生出來,自己的位置要岌岌可危起來,更加篤定孫權便是這孩子的父親。
“她若是真生下這孩子,周瑜的權勢還不要一手遮天。”徐若瓊咬牙切齒道。
“妾猜想謝夫人未必肯想這孩子生出來。她雖顧念是至尊的血脈,可更在乎自己的嫡妻之位。”
林薜荔與徐若瓊對視了一眼,徐若瓊說道:“苕芳姑姑是個接生服侍月子的老嬤嬤了,步夫人若是日後生子辛勞,由她照料最為妥帖。”
“多謝夫人成全!”
“你有嫡母在府中幫襯,日子也好過些。幫襯你也便是幫襯我。”
徐若瓊盯著一旁的燭台,跳動的火苗像是噬怖的蛇信。
“快要入秋了,天乾物燥的,可要小心這燭火。”
中秋家宴。
昭明閣裡坐擁著各府女眷命婦,賞菊聽曲,閒話攀聊著脂香粉髻。
孫芷陪伴周瑛坐於一處,眼看著周瑛若隱若現的肚子,深深藏匿於襜褕寬袍中。
“我二哥憂你整日把自己關在府內,人憋的煩悶,讓我親自請你來赴宴,賞些美景,心也舒暢。”孫芷說。
周瑛聽了隻不鹹不淡的笑了一下。
周府門口那群監視府中一舉一動的人,把她牢牢困在內院。
日常診脈的醫士是侯府的人,喝下的湯藥是侯府的人熬製的,連吃食都是侯府的人親自做的。
她知道孫權擔心她會偷偷把腹中這個孩子給落了,才這般嚴防死堵。孫權還曾領著她,讓她見到因吃墮胎藥而一屍兩命的血淋淋之景。
孫權摟著她,無比懇求的同她說,“丫頭,這是我們的孩子,我求你,將他安安穩穩地生下來。”
夜夜夢見血淋淋的慘死之景,當初想要墮胎的心思已經蕩然無存。
她一次次被孫權困住,無論是是身還是心,隻覺得窒息萬分,可不得不逼著自己不能瘋。
就這樣讓腹中的孩子安穩懷到六個月。她還想活著,腹中的孩子也在與她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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