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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兄書 第 16 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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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北仍記得第一次見謝霽的場景。

那年初冬陰寒,夜冷得像塊黑色的冰,平城最有名的銷金窟起了大火,火舌蔓延吞噬,紙醉金迷淪為地獄火海,街上亂得不像話。城中著名的混混幫派傾巢而出,想趁大火混亂伺機撈些好處。

關北也在其中,不過,他並非要趁火打劫,隻是趕一場熱鬨。畢竟那樣慘烈的火災,一生也難得看見一次。

然後,他在頹坯的土磚牆邊遇到了一身是血的謝霽。

十二歲的少年嗓子被人毒啞了,清俊的臉上滿是黑色的煙灰和血痕,身上也有好幾道傷口血痕,就像條瀕死的野狗一樣躺在結冰的泥濘中,幾個小地痞正在搜刮他身上的錢財,可除了一把豁了口的、帶血的匕首外,他們什麼也沒搜到。

“呸!晦氣玩意兒!”空手而歸的地痞們啐了口濃痰,又狠狠地踹了謝霽幾腳。

謝霽瘦削的身體就像是破布娃娃一樣在泥濘中滾了一圈,半張臉都浸在泥水裡,麵朝下一動不動。

打動關北的是他的眼睛,陰寒且鋥亮,幼狼一般,帶著刻骨的仇恨。

關北將他帶回了幫派。

後來的事不提也罷,總之關北以為自己撿了隻狼崽,卻不料是尊煞佛。待這少年反殺了一眾頭領成為幫派的新頭目,嗓子便也治好了一些,勉強能發聲說話,可嗓音有些難聽……

不,與其說是難聽,不如說是可怖。沙啞的,冰冷的,如同惡鬼的低喃。

所以,他總是緘默居多,有著超越了年齡的老辣和陰寒。不過相比他不說話的模樣,屬下們更怕他笑起來的樣子。

謝霽是天生的偽裝者。關北揣測:他依舊裝作啞疾,大概是為了打消那些人的戒備罷,畢竟,沒有人會提防一個身有殘疾的人。

“炮竹一聲響,舊歲迎新年。此夜東風起,殺儘天下寒……嘿!公子前兩句明顯藏拙,後兩句倒有那麼點意思,我喜歡!”

關北拿起案幾上的詩,儘管自己也隻是勉強識得大字而已,卻裝模作樣地品讀起來。

片刻,他想起什麼似的,換了個話題道,“謝家勢力遍佈江湖朝野,得之可得天下。可這樣的家族銅牆鐵壁般牢靠,想要其歸附並不容易,我思來想去,唯有那小郡主是謝家唯一的軟肋,公子隻要得到她,自可得到整個謝家……”

謝霽握筆的手一頓,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圈暗色。

關北並未察覺他微妙的神色變化,又摸著下巴道:“隻是那姑娘身份尊貴,怕是不好騙。”

篤篤篤——

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傳來,使得屋內的氣氛驟然緊張。

那敲門聲很輕,像是試探,幾乎和遠處的煙火聲融為一體。謝霽五指一緊,抬眸冷冷地看了關北一眼。

關北會意,迅速起身,悄然隱入內間的帷幔後。

謝霽將那張寫了詩和字的宣紙折起來,放入燈盞中點燃,火光竄起三寸高,轉瞬又歸於寂滅,隻餘些許紙灰飄然落地。

做完這一切,謝霽出門穿過小院,借著外頭微弱的光芒拉開朱紅的院門。門開的那一瞬,他已整理好神色,戴上最虛偽無害的麵具。

出乎意料的,門外站著的是一襲嫣紅鬥篷的謝寶真,正抬起一隻白生生的小手,保持著敲門的姿勢。

“我還以為你睡了呢!”謝寶真說著,放下手,輕笑著舒了口氣。

她提著謝霽送的那盞兔子燈,腳踏三尺暖光,笑起來的時候那雙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便彎成了月牙,睫毛卷翹,承載著細碎的霜雪。

謝霽的眼裡藏著太多秘密,全然不似她的眼那般乾淨剔透。他靜默了一會兒,才換上謝寶真所熟悉的那副溫和模樣,側首以眼神詢問她所來何事。

謝寶真看了眼他搭在門栓上的手,似乎不太想邀請自己入門。

她小小地鬱卒了一會兒,手無意識地撚著兔燈的手柄,輕聲道:“我方纔想了很久,那紅包是你攢下的零錢,我不能白拿……所以作為交換,我教你練字如何?”

謝霽露出詫異的神色。或許太過驚訝於她的提議,遲遲未曾應允。

謝寶真這兒真有些不開心了,以為他不信任自己,便從懷中摸出一遝帶著體溫的宣紙遞給謝霽,語氣中藏著些許爭強好勝的驕傲:“彆的不說,我的字可是皇後娘娘首肯的。你看,我若自認第二,京中女眷無人敢稱第一!”

燈光淺淡,那一疊宣紙上的字痕清晰漂亮,一點一捺宛如刻印般完美。謝寶真將其一股腦塞入謝霽懷裡,不給他拒絕的機會,“你的字有形而無筆鋒,需從基礎開始。這原是我給侄兒朝雲寫的練字手劄,方纔給你也謄寫了一份。喏,拿著罷!”

“郡主,您在哪兒呢?夜深了,該睡了。”

遠處傳來紫棠的呼喚聲,謝寶真不想讓人發覺自己來了翠微園,便壓低細軟的嗓音道:“我可不是上趕著來教你,隻是,隻是……”

她半天也不曾想好措辭,索性一咬唇道:“……罷了!總之你勤加練習,後日巳時於水榭,我要檢查功課的!”說罷,她將鬥篷帽簷拉低了些許,提著燈搖搖晃晃地跑入碎雪中,像是寒夜中一團炙熱的火焰。

謝霽垂眼看著手中那疊工整的字帖,在風中站了會兒,關門落閂回到房中。

屋內,關北從陰影處走出,笑嘻嘻地倚在屏風旁,意味深長道:“我是否該恭喜公子?這位小郡主看起來挺好騙的啊!”

謝霽從宣紙後抬起一雙淩寒的眼來,直直地刺向聒噪的關北。

關北渾身一凜,自知揣摩乾預主子的行動乃是大忌,便訕笑著道了聲‘屬下告退’,走後窗跑了。

……

謝寶真果然負擔起謝霽的習字之責來,每隔十日都會約在水榭中檢查練字功課。

一開始兩人尚且有些生疏,一個老老實實上交作業,另一個兢兢業業點評字帖,但漸漸的熟稔了,兩人約見的時間便從十日縮短至五日,再到隔日,習字之時還會扯些彆的話題,大多時候是謝寶真問,謝霽於紙上作答。

陽春三月,日光變得慵懶柔軟,枝頭一派桃紅柳綠,蜂蝶翩躚。謝寶真換上了藕粉的春衣,人也跟著瘦了一圈,更顯得眸子大而圓潤,身量嬌軟玲瓏。

但變化最大的不是謝寶真,而是謝霽。

又是一日水榭約見,謝寶真站在謝霽麵前抬手比了比身高,不可思議道:“什麼時候開始,九哥竟有這般高了?”

經過一個冬天的蓄勢調養,麵前的白衣少年結實了不少,不似初見那般病態蒼白,個子也如雨後春筍般迅速躥高,短短數月便比謝寶真高出了快一個頭,站起來時身姿頎長,容貌漸趨深邃俊美,氣度更是舉世無雙。

春光融融,水波微漾,謝霽垂眸淺笑,將這兩日所練的字帖交給她檢查。

謝寶真坐在石凳上粗略地翻看一番,頗為嫉妒道:“連字也進步神速,已有些神韻了。”

謝霽鋪紙研墨,在紙上寫道:寶兒教得好。

這話若是旁人說來,難免有阿諛奉承之嫌,但謝霽眉目清冷,施施然提筆寫下這寥寥數字,卻彆有一番正經風味。

謝寶真很吃這一套,飄飄然道:“那是自然,名師出高徒知不知道?”說著,她又傾身道,“話說九哥,你可曾有喜歡的東西?”

未料她如此一問,謝霽抬起眼來,墨色的眼睛定定地望著謝寶真。

謝寶真並未察覺到他的目光,隻漫不經心地玩著手指,解釋道:“因為我從未見你對什麼東西特彆喜好過,連練字都像是在完成一項必須做完的任務,心生好奇罷了。”

風過無聲,半晌,謝霽方垂眼潤墨,緩緩寫了個‘無’字。

謝寶真大失所望,心道:不是罷,九哥你也太無趣了些!

片刻,謝霽又懸腕寫了兩個字,反問道:你呢?

“我?我喜歡的可多啦!佳肴美饌、華服美飾還有金石書畫,什麼隻要是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喜歡!”

謝寶真眼睛賊亮,換了個姿勢撐著下頜,如數家珍道,“你可知什麼東西最好吃?豬臉頰上的那一小塊嫩肉炙烤,燉的酥爛的牛尾中段,蔥油燒雞的雞腿肉去骨,爽滑細嫩的荷葉魚唇,雞湯鮑汁釀造的豆腐,還有廖記應季的水晶糖果子……全都是我愛吃的!”

說起吃食,謝寶真簡直是行家,且隻挑最精華的部位享用,吃得極為刁鑽。

這是謝霽從未品嘗過的奢侈,而這般錦衣玉食,原本也是屬於他的。

一朝遭難,雲泥之彆,命運何其可笑!他蜷起手指,恨意在骨髓中遊走,麵上卻是一派風輕雲淡。

謝寶真全然不察謝霽的心思,滿腦子都是各色碗碟肉類飄來飄去,感歎道:“可惜這樣的菜式也不能天天吃到,若是哪日能湊一桌品嘗個夠,那才叫儘興呢!”

原本隻是隨口一說,但謝寶真沒想到,‘品嘗個夠’的那一天這麼快就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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