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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兄書 第 20 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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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時,太陽由熱辣的白轉為豔麗的金紅,斜斜掛在洛陽城鱗次櫛比的屋脊上,風中燥熱減退,添了幾分秋意將來的微涼。

一騎歸來,謝霽率先下馬,而後將謝寶真扶了下來。兩人刻意放輕了腳步,牽馬從後門入,誰知才剛推門跨進半個身子,便見謝乾和梅夫人坐在後院花圃的石凳上飲茶,而黛珠和紫棠則是愁眉苦臉地立侍身後,一行人顯然等候多時,將偷溜出門的兩人抓了個正著。

謝寶真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開門扇,見這陣仗唬了一跳,下意識想要將邁出的腿收回,便聽見梅夫人重重放下茶盞道:“喲,寶兒回來了?”

這聲音悠悠的,卻令謝寶真雙肩一顫,乖乖挪了進來站好,垂頭摳著手指喚了聲:“阿爹,阿孃,你們怎麼在這兒啊?”

身後的謝霽也跟了進來,倒不似謝寶真那般緊張,隻施施然朝謝乾和梅夫人行了個禮。

謝乾瞥見了謝霽嘴角的淤青和衣袖上的破口,眉頭一皺,起身問道:“身上怎麼回事?和誰動手了?”

若是讓爹孃知道自己在外頭遇險,她怕是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出門玩耍了,而且一定會連累九哥……

想到此,謝寶真搶先一步辯解道:“沒有打架,是騎馬不小心摔的!”

梅夫人神色一冷,望向謝霽道:“是這樣?”

謝霽攥著馬韁繩,點點頭。

謝寶真長舒了一口氣。

梅夫人忽的厲聲朝一旁立侍的仆役道:“不長眼的,還不幫忙把這匹畜生趕到馬廄去!”

兩名仆役忙不迭應喏,從謝霽手中接過馬韁繩,催促那匹嘶鳴的油黑烈馬朝馬廄小跑而去。

謝乾上下掃視了謝霽一眼,詢問他有無大礙,少年乖巧得很,隻是輕輕搖首。

見謝乾待謝霽如此這般,梅夫人仍舊覺得紮眼,強壓著火氣起身,對謝霽道:“你先回房歇著,我會讓管事的給你請個大夫瞧瞧……至於寶兒,跟我來正房。”

謝寶真應了聲,遞給謝霽一個歉意的眼神,又求救似的望著自家阿爹,這才垂著頭悶聲去了。

進了正房次間的門,謝寶真察言觀色,小步挪到麵色沉沉的梅夫人麵前,低聲道:“阿孃,是我脅迫九哥出門的。他已經因我而受傷了,您可千萬彆遷怒他……”

“你們一大一小,倒是都護他。到頭來我纔是惡人!”梅夫人冷笑一聲,壓抑許久的怒意終於在今時今日被儘數點燃,二十餘年前往事種種,逼得她喘不過氣來,疾言斥責女兒道,“他一鬨你,你便眼巴巴跟著出門瞎鬨,油鹽不進,心裡可還有我這個做孃的?!”

謝寶真猝不及防被梅夫人訓得一愣一愣。自有記憶以來,母親還是第一次如此重言斥責,罵得她抬不起頭來。

今日下午巷中遇險,她本已是又驚又怕、委屈難耐,回來後又被母親這般訓斥,心中更是難受不已,還未開口,已淚滿眼眶,哽著嗓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謝乾剛巧從謝霽那兒過來,見狀忙寬慰道:“夫人何必和孩子置氣?寶兒年紀還小,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像她這麼大的時候,也是愛滿街遊玩的,平安回來就好。”

說罷,又轉頭看向謝寶真,粗糲的大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剛毅的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心疼,哄她,“寶兒莫哭,莫哭。爹孃不是不讓你出門,隻是不該獨自一人,皇城腳下水深如斯,你娘也是擔心你!”

謝寶真本來還強忍著哭,謝乾一安慰,她反倒忍不住了,淚落如斷線之珠撲撲簌簌。

“都是你們給慣的!”梅夫人方纔也是在氣頭上,話一出口便後悔說得太重,如今見女兒委屈落淚,心中更是刀刮似的難受,卻還強繃著麵孔道,“寶兒三番五次沒大沒小地同謝霽嬉鬨,可知他是什麼人!”

謝寶真打著哭嗝回答:“他是阿爹義弟之子,是我的九哥。”

見她這般倔強,梅夫人氣性又起:“你……”

謝乾忙打圓場道:“孩子又沒說錯,他們親如兄妹,夫人該高興才對。”

這番話說得意外深長,謝寶真不懂其中深意,梅夫人卻是懂的。的確,隻要這兩個孩子間始終都是兄妹親情,那她大可不必擔心寶兒會喜歡上他,畢竟將來……

謝寶真咬唇,一天內哭了兩次,眼睛紅的像兔子,鼓足勇氣問道:“阿孃為何一見我和九哥在一起就生氣?您總說我和他胡鬨是錯的,可我壓根就不知道錯在何處。往日同淳風哥哥和五哥也是這般玩鬨,您從不訓我,這對九哥不公平……”

“我就是不喜他惺惺作態玩弄心術,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梅夫人盛怒之下已是口不擇言,脫口而出道,“當年謝家重恩收養他的母親,可那個女人……”

“夫人!”謝乾一聲輕喝,驚醒夢中人。

罷了。梅夫人麵色沉冷,良久方閉目扶額,鬱結道:“此乃為娘私憤,不該向你提及。但偷溜出府之事下不可有下次,要出門也需稟告我等……出去罷。”

謝寶真向神色各異的父母一福禮,紅著眼退出門去了。

屋內隻剩夫妻二人,謝乾緩步向前,伸手拍了拍梅夫人的肩道:“我懂你難處,隻是寶兒那性子,越是逼迫她則越是適得其反,夫人又何苦這般?”

梅夫人擋開他的手,心有怨懟道:“我是擔心寶兒,更是怨你。怨你不該尋回謝霽,平白擾亂我一家清淨!”

謝乾長歎一聲:“你何不試著將他當做普通孩子看待?心有成見,苦的是自己。”

梅夫人咬唇不語。

第二天,洛陽城中便傳來了右相府吳二郎被人毆打重傷的訊息。

聽說吳二郎在原安巷中被打得很慘,鼻梁骨斷了,門牙掉了一顆,整張臉腫得如同豬頭,內臟也受了損害,嘔血不已,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方醒。好在他命大,總算暫無性命之憂……

愛子於皇城腳下被暴揍重傷,吳相大怒,本想上報捉拿真凶,誰知吳二郎不知是被打傻了還是怎的,死活不肯將此事鬨大。

彆人不知內情,謝霽卻是知道的。吳蔚一手謀劃了‘英雄救美’的蠢計,意圖對名震朝野的謝家動手,若執意徹查真凶,則他圖謀坑害永樂郡主的事也會敗露,到時候非但討不回公道不說,反而會斷送自己大好前程……

謝霽就是斷定了這一點,才折回巷子動手。這是他唯一一次情緒失控,不為複仇,隻為泄憤。

可謝寶真那日被他捂住了眼,並未看到吳蔚佯裝救美衝出的那一刻,故而並不曉得巷中危險便是那人一手謀劃,還天真地同謝霽感慨道:“我聽說吳二郎就是在原安巷被蒙頭暴打,你說會不會就是我們遇見的那夥歹人做的?太可怕了,還好那日我們跑得快!”

水榭中,謝霽提筆練字,聞言隻是淡淡一笑,一派置身事外的平靜溫和。

那日巷口,他將手浸入養了睡蓮的階前水缸中仔細清洗,直到臉上、手上再無一絲血痕,這才整理好神色出巷,再次跨入酒肆之中……

推開門,溫軟可憐的少女騰地起身,明顯鬆一口氣的樣子道:“說好的一盞茶時間,九哥來遲了。”

那時,誰又能想到門口這位白衣翩然的安靜少年郎,就是那手上沾滿吳蔚鮮血的狠厲歹人呢?

宰相府次子受傷之事,並未在洛陽城中掀起太大的風浪。很快,中秋節的熱鬨取代了吳二郎遇襲的談資。

用過晚膳後,謝乾特意批準子女們一同去摘星樓拜月祈福。但謝寶真是個閒不住的性子,儼然已經忘卻前幾日梅夫人大怒之事,趁著兄嫂祭月之時偷偷溜出了摘星樓,打算再去買碗冰食吃。

誰知一下樓,剛好碰見倚在樓下雕欄處望月的謝霽。

周圍燈火正盛,白衣少年抱臂站著,抬頭望月,鍍著火光的側顏清俊完美,彷彿周圍人群來往嬉鬨的熱鬨都與他無乾,有種遺世獨立的冷寂之感。

認識快一年了,他還是這般孤獨。

謝寶真玩心頓起,弓著身悄悄從背後靠近,試圖嚇他一跳。誰知還未出聲,謝霽卻先一步察覺,回頭望向她,側首微笑。

這一笑,仿若天人墜凡。

謝寶真愰神了一瞬,隨即眨了眨纖長的眼睫,無趣道:“沒意思,九哥背後長了眼睛麼?”說罷,又悄咪咪道,“我要去買碗冰食,你一起麼?天兒已經涼了,過了今日,吃冰食的季節便徹底消去,再想吃就要等到明年呢!”

雖說吃冰食的鋪子並不遠,一來一回隻需半盞茶時間,但謝霽終究不放心,隻好點頭跟隨。

兩人逆著人群並肩而行,頭頂一片燈火如炬的燦然,謝寶真抬頭望了眼黛藍天空中的一輪圓月,小孩兒般好奇道:“九哥,你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是什麼樣子的?有沒有今日這般皎潔圓亮?”

謝霽的眸色暗了暗。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不圓也不皎潔,而是像如血般的一把鉤子——若你見過殺戮和血腥,就會知道人躺在屍堆裡時,眼睛裡濺著血,看月亮就是血紅色的。

正沉浸於往事,前方忽然傳來一個公鴨似的男聲,詫異道:“謝霽?!”

謝霽腳步一頓,順著聲音望去,然後在三丈開外的泥人鋪子前看到了一個五官扁平、身穿短打破衣的漢子,目光霎時一寒。

他認出了這條漏網之魚,而對方顯然也認出了他。

漢子大概三十餘歲,大腹便便、賊眉鼠眼,綴滿麻子的臉上長著一顆碩大的酒糟鼻,一笑便露出黑黃黑黃的幾顆大牙。

他不耐地推開擋在前麵的路人,快步走來,瞇縫眼上下打量謝霽,笑得痞裡痞氣道:“真是你!早聽說你和你的那幫烏合之眾不在平城混了,卻原來來了這裡!喲,瞧這人模狗樣的,不當潑皮無賴、陰溝老鼠,改攀高枝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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